老兵凤刚

我曾有过将近5年的行伍经历。

　　“铁打的江山流水的兵”。若以一年换一茬计，相识者足有数百人之众。如今大多被淡忘，而凤刚则依旧历历，原因是他与我有过一段特别的岁月相处。

　　凤刚姓霍，生于陕北清涧乡下。个头矮，体敦实，几乎不识字。只能书写少数几个，恐怕也是入伍之后硬给逼出来的。譬如其姓氏“霍”字，就在我们集体练字的时刻，七扭八歪总是凑不拢，反倒把汗水淋下一大滩，好端端一个班副顷刻间如同水中浸泡过似的。有时他就干脆自骂：“妈的，它又不跟老子要吃饭，练它干啥！”随手将捏着的笔朝旁一撇，扯一块毛巾把汗水拭了又拭。
　　我瞅着他，想笑，却不敢笑。他敢骂人。

　　他不仅是早于我三年入伍的老兵，且是我的班副。班副自有班副的权威，一人之下，数人之上。外加老兵资历，俨如小山一座。也并非所有班副都行骂人，文明的我也见过几个。凤刚骂人，一是脾气所致，二是习惯使然。原本可以温温和和讲的话，经他嘴里道出来，味就变了。我与他属陕北同乡，越是相近，反而遭骂愈频。所以我轻意不敢惹他。即便发觉他有什么错误，权当未曾看见，有意将目光移向一边，否则，假如他自个把“霍”字七扭八歪合不拢，还会怪我瞅走了他的字样。因此，鉴于他的脾气，为免无端受挫，我则能躲就躲，可避即避。只要不在义务之例，设法与他保持适当距离。

　　然而，他像有意盯梢似的。即使是休训间隙，别的新兵仍然争着在院里练习跳跃木马，而我因生性胆怯，又不擅在广众面前扎楞咋唬，何况又是兵之少有的自由支配时间，借此写写家信，或读读报纸，凤刚却硬是撵我出去，逼着我加入行列依次跟着跳腾。结果几次失败，换得几个跟头，引来四周一阵又一阵的笑声。他骂我没出息，看样子几乎就要朝我臀部方向踹一脚过来。我只有低头不语，死死盯着那只脚，暗自作各种闪躲的准备，心想：“这哪儿是为祖国履行义务，简直就是给霍凤刚个人当兵” 。体会到什么叫“压榨”。

　　队伍一旦无战事，对兵的要求近乎琐碎，就连起居食宿，全有衡量标准。不能翻身跃木马，并不意味着我样样无能，譬如，我会写“半年总结报告”之类，多用些时髦词句，大伙就对我刮目相看。凤刚偶尔也有求我的地方，要我教他认字写字，遇到接二连三的错处，他也希望我能骂他，并说，只有骂才使他记忆深刻。我可不干。他既是老兵，又是班副，尽管偶作他的临时教员，我教的还是异常小心，慎之又慎。

　　一年之后，我的班长被提拔为排长，我被意外补任为班长，凤刚依旧是我的班副。命令一宣布，显然出乎凤刚意料之外，他半天迷惑不解，瞪着圆圆一双眼睛，说：“老子过去就是你的副班长，现在怎么还是你的副班长？”我笑了笑：“都是你骂的结果。”

　　凤刚并非对我嫉妒，此前他曾给我讲过：“你有文化，能进步，好好干。老子不中用了。”没有料到的是，我这样一个被他屡屡责骂过的新兵，竟如此快速地与他翻了个底朝天。他可能觉得有些过快。

　　在世间所有行业中，队伍极易论资排辈。仅有一年兵龄的我，将要行使管理一个拥有十余人且半数为老兵的小小集体，有时颇觉吃力。凤刚因为资深，就深谙队伍奥妙，凡逢惹人棘手之事，无须我来出面干涉，他会主动抢先一步逐一收拾。所有老兵都对他诚恐诚惶。这样一来，落好的往往是我，而得罪人的全是班副。我俩的配合天衣无缝。我几乎是踩着他的肩膀走的。

　　凤刚家穷，当兵是穷极饿极之下选择的出路，且又拥有四年军龄，村里人或许推测其迟迟不归定有升转希望，便把村妇联主任写信介绍给他。凤刚要我替他写回信，我问：“这个人你认识吗？”他说：“一个村，咋不认识哩。”我又问：“这人好不好？”他说：“不好能当妇联主任吗！”我从他灿烂的脸上看到他满意的程度。

　　不久之后，这位妇女主任亲自来了。名为主任，实则一位纯朴憨厚的良家女子。圆圆的脸，扎一双垂至膝际的长辫。谈什么她都害羞，脸颊总是红红的。称主任更让她坐立不安，叫嫂子显然不到时候。我有意告状似的说：“凤刚什么都好，就是爱骂人。”她倒张开紧闭的口，说：“那是你们有不对的地方，他才骂哩。”这时的凤刚，拘谨局促连手都无处搁放，只晓得为众人一杯接一杯倒水。

　　我劝主任趁此行同凤刚在营房完婚。我的想法是，倘若凤刚复退回乡，即使有此现成的媳妇，未必能办得起婚礼。这当然也是凤刚的意思。只要女主人同意，一切由我操办。这位主人像是有她自己的主见，左右推辞没有思想准备。我说，思想掌握在自己头上，有无准备也只是准备而已。队伍里完婚意义重大，天下成婚者成千上万，有几个能在营房里举行。三天以后，妇联主任略有所动，居然试探着问我有关完婚事体，我则有问必答，有求必应，有令即行。

　　营房讲究雷厉风行。队伍膳食平素都好，额外增加几盘荤菜，另购糖果香烟若干，再画两款红彤彤的对联，附带燃一串乒乒乓乓的鞭炮，转瞬便将一男一女变成新郎新娘。

　　要说闹房，有的是人手，尽都冲冲欲动。唯念妇女主任来自小小山沟，不曾见过世面，恐其经受不住。所以，由我作主，一律不劳大驾，让他俩自行闹腾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