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经典阿里斯托芬的《鸟》:云上的乌托邦

珀斯和欧厄尔是两个雅典公民,雅典城里不断的诉讼让他们对城邦生活感到厌倦,他们决定“找一个逍遥自在的地方好安身立业”。借助乌鸦和喜鹊,他们找到了传说中的鸟国。鸟国国王戴胜是一出希腊神话里的主人公,他原本是道利亚国王特柔斯,因为和妻子的妹妹通奸,被姊妹二人报复,最后三人都变成了鸟,特柔斯自己变成了头上有三簇毛的戴胜。

  鸟国成员们的智慧,就像他们的脑袋一样,是小而又小的,通过一番花言巧语,珀斯和欧厄尔就化解了他们的敌意,并且让他们接受了自己提出的方案:建立一个理想的城邦——“空中鹁鸪国”。因为鸟国位居天地正中、人神之间,如果能建起城墙,阻断人类向奥林波斯诸神献祭时飘起的香气,一定会成为要挟宙斯、进行夺权的必杀技。

  按照这个异想天开的“空中建国方案”,城墙被迅速建好,效果也立竿见影,神界的“反骨仔”普罗米修斯(可别忘了人类的火种可是他盗来的)也偷偷跑来给这帮建国者们出谋划策。在这个过程中,为了窃取即将到来的胜利果实,人类城邦里的诗人、讼棍、巡视官等一干人众也企图混入革命队伍,结果被一通棍棒赶了出去,笑料不断。

  最终,鸟国的鸟人们获得了胜利,他们的国师珀斯娶到了代表宙斯王权的巴西勒娅为妻。一切皆大欢喜。

  珀斯当初对戴胜说,Ihavea dream,那就是建立“空中鹁鸪国”。而阿里斯托芬的《鸟》在雅典上演之前的公元前四一五年,雅典人也对波斯帝国说,Ihavea dream,那就是远征西西里,让雅典成为一个海洋帝国。不同的是,鸟人们获得了胜利,雅典人却因为内乱和被败坏的民主,导致雅典远征军在叙拉古城下全军覆灭。后来,柏拉图在他的对话《蒂迈欧篇》和《克里提亚斯篇》中,记载了一个海上霸权大西岛的朽坏,以承载对雅典海洋帝国梦的哀思;阿里斯托芬则以一出戏谑的“空中鹁鸪国”的胜利,对希腊人的帝国迷梦开了一个玩笑。究竟谁更高明,我也不知道。

  太阳太近,大地太远

  不过,这“空中鹁鸪国”的梦,倒让我想起另一则神话。

  代达罗斯(Daedalus)是雅典城的著名工匠,他被米诺王二世召去岛上修建一座迷宫,用来困住米诺牛(这又是一则神话了,按住不表),迷宫建好之后,米诺王唯恐代达罗斯将迷宫的秘密透露出去,将他关了起来,只有幼子伊卡鲁斯(Icarus)和他为伴。

  代达罗斯决定设法让爱子逃出去。他看到天上的飞鸟,灵机一动,为伊卡鲁斯用蜡制作了一双翅膀,想让他飞过爱琴海,回到雅典。这大概是人类最早关于飞翔的梦想。他叮嘱伊卡鲁斯,不要飞得太高,以免离太阳太近,烧化翅膀。

  这场以追求自由开始的飞行,以伊卡鲁斯的坠海告终。他忘记了父亲的叮咛,飞得太高,翅膀在阳光中融化,伊卡鲁斯葬身大海。

  后来,文艺复兴时期尼德兰大画家勃鲁盖尔(Pieter Bruegel,约1525—1569)根据这一题材,创作了《伊卡鲁斯坠海图》(Land-scapewith the Fall of Icarus,现藏布鲁塞尔皇家古典美术馆)。再后来,英国大诗人奥登看到这幅作品,写下了那首著名的《美术馆》。

  我的朋友林国华说,伊卡鲁斯飞得太高,离神明太近,离大地太远,就像荷马笔下,那些离神太近的英雄必将遭受苦难和毁灭一样。天空与大地,本来就是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这一矛盾有太多的变体,晚近的捷克作家昆德拉用它来思考现代伦理,提出了“轻”与“重”的难解谜题。在近神的阳光中飘舞燃烧,还是在人世的迷宫里负重挣扎,尘土亚当们,选择吧。

  阿里斯托芬的高明之处,就是在天空与大地之间,在神圣与世俗之间,用想像的“云中鹁鸪国”,给出了一个玩笑般的平衡。云中鹁鸪国是阿里斯托芬的乌托邦,一如新大西岛之于培根,大洋国之于哈林顿。

  在阿里斯托芬“云中鹁鸪国”的乌托邦里,人类城邦里的污秽,都被一一涤除。珀斯赶走了立法者和政治家,正如柏拉图在《理想国》里赶走了喜剧诗人,诗人和哲学家的战争,果然古已有之。

  珀斯说他的梦想,是希望生活在这么一个城邦:每天醒来,唯一的烦恼就是不知道该去谁家赴宴,还有就是那些漂亮男孩的父亲,总是抱怨他不亲近自己的孩子(古希腊的中老年男性公民有狎玩男童的癖好)。食色性也,这真是一个好地方。至于说这个云上的乌托邦怎么到达,你问我,我也想去呢,你问阿里斯托芬,他正躲在喜剧演员的面具后面偷笑呢。酒神精神,喜剧传统

  希腊共和国文化部长米哈伊勒·利亚彼斯在推荐这出戏时说,鸟儿们飞到北京,表明了人类对理想国永恒的向往,也将为北京的戏剧爱好者带来酒神狂欢般的激情。

  部长的向往很好很天真,但是用酒神精神来说阿里斯托芬的喜剧,我看却未必妥帖。《悲剧的诞生》里,尼采用“酒神精神”来表达一种奔放的生命力和意志力,这和尼采后来为了反对叔本华而创造的“强力意志”概念实出一辙。悲剧里有的是“酒神精神”,悲剧里有太多的崇高和命运的不得不然,它宣谕了人之为人的边界。喜剧则不然,它是功利的,它消解了崇高,却让人开始思考另一种可能性。

  喜剧若是脱离现实,便失去了土壤。《鸟》的剧本里,阿里斯托芬讽刺了当时的一大批人。西西里远征,老成持重的统帅之一,尼西阿斯被嘲讽为犹疑不决的老朽;苏格拉底被说成是一个招魂的巫师,阿里斯托芬太看不惯这个总神神鬼鬼的哲学家了,后来干脆重新写了一出喜剧《云》来讽刺他。这些妙处,剧院里的先生小姐们,未必领会得通透。

  你能说阿里斯托芬不爱雅典吗,否则,他为什么念念不忘“雅典人”。爱得深沉,才会笑得奔放。将苦难背在身上,还是轻轻放下,这是两重境界。就像我去年读过最好的小说,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奥兹的作品《爱与黑暗的故事》,虽然穿越了犹太人千年的悲苦,读来却全无撕心裂肺,因为奥兹将历史的苦难轻轻放置在一个隐约的背景上,转而把目光投向耶路撒冷一扇扇窗口背后,触摸历史大幕下日常生活的纹理。

  和那些心里总是装着邦国天下、六道轮回的哲学家不同,阿里斯托芬知道,真正的雅典人,不是活在西西里远征前,野心勃勃的亚西比德慷慨激昂的演说台下,也不是活在柏拉图隐晦难明的对话集里,雅典人活在竞技场中,活在广场上,活在剧院里,那里没有神话,有的是健全的公民精神。

 

托马斯·莫尔曾描述过一个叫“乌托邦”的奇乡异国,在那里,财产公有,人民平等,大家按需分配,穿统一的制服,用同样的饭菜,官吏由秘密投票产生。在古代中国,五柳先生同样为我们勾勒出一个令人神往的世外桃源,“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地域转换,时空变迁,人们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从不曾改变。阿里斯托芬的《鸟》,同样展现了一个不一样的国度——云中鹁鸪国。

 

雅典人佩斯特泰罗斯和欧埃尔庇得斯厌倦了城中无止境的控诉,离乡背井去寻找一个清静的地方,过和平宁静的生活。他们找到了传说中的戴胜鸟,向他请教哪里有最舒服的城邦,不要太大,抵制贵族专政,也不能有讨厌的人,那是他们的一个梦,人们团结友爱,愿意把最好的拿出来一起分享。可是人类足迹所到之处,都不尽如意。于是他们开始臆想,一个凌驾于陆地与天空之间的城邦,阻断人类与天神相通之路,成为世界的主宰。

 

智慧从来都是上天对人类最大的恩赐,天真的鸟儿们,很容易就被他们的花言巧语迷惑,初始时还要群起而攻之,不消片刻就将他们奉若救星,纷纷膜拜。它们心底的欲念开始蠢蠢欲动,对至高的王权产生了渴望。他们的追求不过是翻身,不再卑微地受人类和天神的摆布。而鸟儿们冲动的反应令人不禁莞尔,有王者之心,却无王者之风,因此,即使得了权,它们也不过是顺着人类的意愿而行动的工具。作为幕后军师的佩斯特泰罗斯,才是这个城邦的主导者。他的理由五花八门,虽然牵强却足以将头脑简单的鸟儿们哄得晕头转向,乖乖跟着他的思路走。他指挥鸟儿们修筑城墙,派遣它们去向人类和天神宣告,将反叛的鸟儿处死、烹饪,就像对待仆人。隐藏于人性之后的劣性,从未消失,见到夜莺普罗克涅时的秽语,佩斯特泰罗斯说:“尊敬的宙斯啊,多么漂亮的小鸟儿啊!多么鲜嫩!多么白净呀!”欧埃尔庇得斯更为直接:“你说我能干她一下吗?”相信不少人看到这些都会禁不住笑意,他们就是两类人的典型代表,一个心思深沉、内敛闷骚,一个心直口快、趋炎附和。笑声背后,我们却看到了作者阿里斯托芬一贯的尖锐深刻,在语言中将他们的市井气息表达得淋漓尽致。

 

城墙迅速被建好,横亘在大气之中,形成了一道屏障,阻断人类向奥林波斯诸神献祭时飘起的香气,以此向宙斯威胁,要回王权。他们赶走了闻讯而来的预言家、墨同、视察员和卖法律者,这也进一步表明了作者要摈弃一切人类城邦里存在的污秽的决心。

 

讨伐声铿锵有力,士气高昂,但当毫不知情的女神伊里斯成为第一位擅闯者,面对她扑闪的翅膀声接近,作为主导者的佩斯特泰罗斯本能地感到恐惧,惊呼:“你你你往哪里飞?别动,别响,别动,给我好好站住!你是谁?从哪里来的?快说!”这又成为一个笑点。歌队鸟儿们对待战争的爆发尚且斗志昂扬,而原本气定神闲、挥斥方遒的军师,反倒乱了阵脚。但他很快恢复,仗着身边的势力,与孑然一身的女神争锋相对,甚至出言猥亵。或许古希腊文明中的神族更贴近人类,从相处乃至各种人类的陋习,这样直接的表达,却让人分不清所处的是那个美好国度,抑或只是换了时空换了领导者的另一个人类社会?

 

这些都不得而知,然而,他们对理想国度的愿望却是真实而强烈的。戏剧中,阿里斯托芬对不少人进行了抨击。远征西西里的统帅之一,阿尔碦比亚德被嘲讽为犹豫不决的老朽;讥笑苏格拉底为招魂师,以及如他一般整日神神鬼鬼的哲学家们。这一种念想感染了越来越多的人,以至于人类渐渐认同这个国度,并向此靠近,说明云中鹧鸪国是大多数人的心念所归,一个共同的梦。

 

他们的队伍不断壮大,使神界也不得不妥协,派使者前来讲和。神界的“反骨仔”普罗米修斯,再一次背着同族偷偷地来为他们出谋划策。于是,当波塞冬、特里拜洛斯神及赫拉克勒斯奥代表众神来到云中鹧鸪国讲和,佩斯特泰罗斯向他们索要王权,并且要求将巴西勒亚这个据说主管宙斯的霹雳和明智、公正、谦逊、造船厂、辱骂、损税、陪审津贴等一切的姑娘嫁给他,以此作为讲和的保障。他按着普罗米修斯的说法,不肯做分毫退让,最后终于令使团同意。最后,作为云中鹧鸪国的最高代表,佩斯特泰罗斯掌握着宙斯的有翼的霹雳,娶了美得无法形容的新娘,以此宣告抗争的胜利。云中鹧鸪国终于得到了人类和天神的共同认可,获得了无上的光荣。

 

整出戏剧情节精彩丰富、引人入胜,结构严谨,语言风趣、传神,将人物性格发挥得淋漓尽致,给人深刻的印象。他们通过努力最终建立的理想国度,这里没有无止尽的控诉,没有讨债逼债,没有渎神罪名的迫害,不需要金钱,人人参与劳动,没有战争和贵族专制,没有形形色色的欺诈,没有不合理的法律框条,是一个“有智慧,有热情,有非凡的风雅,和悦的安静”的理想社会。理想一词在很多时候的定义都是理论存在,却又无法达到,比如说理想气体。同理,之所以称之为理想国度,理想社会,就是因为这样一个没有阶级没有压迫的和谐社会,不仅在雅典,整个希腊乃至全社会都无处可寻。那只是人们臆想中的国度,正如阿里斯托芬的云中鹧鸪国,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柏拉图的理想国,以及陶渊明的世外桃源。于是作者借助了神话传说,源于现实却又脱离现实。

 

在我们肯定阿里斯托芬对理想社会的向往的同时,仔细品读那些有趣但意义深刻的语句,又能读出另一番意味。或许原本就清楚地认识到这不过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于是他将云中鹧鸪国设定在虚无缥缈的云端,只有借助翅膀飞行才能得到逍遥的生活,来去自如。对人类、天神和鸟儿们的描述也可以看出,人类的心思最为深沉,充满了贪婪和邪恶,而鸟儿们更为简单,也容易豁达。很多时候,所谓的羁绊不过是人类自己设下的圈套,无法自拔,于是怨天尤人,而从未追溯自己身上的弊端。作者借助鸟儿反讽,表达出对人类的失望。在云中鹧鸪国的建立过程中,佩斯特泰罗斯竭尽所能地胡诌一气,异想天开、讥嘲讽虐、信口开河,却使得所有人服服帖帖,马首是瞻,甘愿为之所用。这又不禁令人匪夷所思,因此在看着那些滔滔不绝的赞美之词时,不得不对着那些隐含的嘲弄深思作者的用意,矛盾而又真实并存。

 

而这些矛盾的起因,应当与当时社会生活和社会矛盾有着莫大的关联。当时,雅典政治危机和经济危机使得雅典的民主制度逐渐衰弱,旧喜剧跟着没落,明令禁止喜剧攻击个人、抨击政治,因此新喜剧应势而生。阿里斯托芬对当时的社会现象看得极为通透,却又无力解决,找不到出路,他如同所有人一般向往理想的国度,从虚幻的梦境得到暂时的精神满足。然而,他又清楚地意识到它的可能性,在字里行间不自觉流露出讽刺意味。文中严肃与荒诞,粗鲁与优雅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强烈的渴望与犀利的嘲讽,矛盾而又统一地出现在《鸟》中,不禁为阿里斯托芬的清醒感到悲哀。众人尚且能在观看喜剧时将现实烦恼放一边,得到短暂的消遣,激起内心的渴望,他却在渴望的同时又被失望所侵袭,如此交融,反而更是折磨!

 

自古以来不乏空想着,他们承载着众人的心愿,将之付诸文字、戏剧表达。而像阿里斯托芬这般没有沉溺在自己所臆想的社会中,仍能清醒地抨击社会现实的却寥寥无几。然而,云中鹧鸪国,即便是可望而不可及,依然给了后人以启迪与希望,并将这个梦想一代代传承、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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