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六》

一

昌六下葬的时候，人很多。昌六是活了四十岁还是四十一岁大伙儿是不清楚的。大家伙儿清楚的是，昌六是喝酒喝死的。安放着棺材的墓穴旁围了几圈人，从里到外，没有以什么亲疏次序，人们默默地盯着放着棺材，没有什么言语，只有做法事的风水先生一边轻声的念着咒语，脑袋摇摇晃晃，头上的道士帽就差点掉落下来，道士帽上的黄色带子眼看就要缠在道士头上的时候，道士又一摇头，黄带瞬间又顺溜了。
看的孩子只觉得好笑，有的甚至想把黄带捉住，旁边的妈老子恶狠狠的把眼一瞪，再用手把讨厌的孩子耳朵一提，孩子自然就安分了。有的不争气的，就哭，孩子奶奶看着心痛，把孩子拉过来藏在一边，孩子就在奶奶很久都没洗过的灰色的粗布衣服上把鼻涕一擦，盯着妈老子，眼中自然是一种胜利的感情。
孩子们想不通，为什么所有人都感觉与以往不同。以往刘家同子死了人，大家只是普通的帮一下忙，女人煮饭，男人挖墓穴抬丧，埋了就算了，没有什么可悲哀的。虽处于闭塞的地方，但大家也是知道的，人死不能复生，反正是要死的，又不是孙猴子，没法死了阎王的生死簿。该喝酒的喝酒，该打老婆的打老婆，挨打的女人挨打时骂男人断子绝孙，不得好死，自己要死不活了，第二天天亮时又起床生火做饭，下地干活。男人习以为常了，常暗骂：这骚老娘们儿。

而昌六算什么呢？孩子们想，啥都不是。在刘家同子的人以及附近几个村的人都知道他，不过不是因为他像那些出门打工挣了大把票子的人被村里人羡慕，或许在他还没死时，村里人对他说的最多的就是：
“那个昌六啊，明天俺家收麦子，来我屋哈，酒管够的。”
“那个昌六啊，明天俺家新房子上大梁，没有你咋行咧，要来的，酒管够的”
“那个昌六啊，明天俺家闺女出嫁，你是看着她长大的，可要帮我家挑几担麦子，酒那是管够的，我那个有钱的女婿的酒啊，茅台，喝过吗”
而昌六差不多就一句话：要的，要的。

有的调皮的孩子，裤子裆都没缝，也学着大人说;“那个昌六啊，明天我娶媳妇，村口的小翠，你要来啊，酒管够的”这时昌六会笑笑，摸着孩子头答应着：要的，要的。孩子们看着昌六露出的黄牙，就高兴的一哄而散了。有时，和别人打架输了的孩子就去找昌六：“昌六啊，明天去给我教训一下吴小三儿，他趁我睡觉的时候捏我的小鸡鸡，我会把我爸的酒偷来给你的”这时昌六还是那样说：要的，要的。
就是这样的一个在刘家同子这个安静的村子里经常被叫去做苦力的昌六，现在让刘家同子几乎所有的男女老少在天还没大亮的时候都起来看他下葬了。以往这个时候，肯定是有昌六在场的，他会挖墓穴，抬丧，还会给做饭的女人劈柴，给来的客人倒水，陪晚上落宿的人喝酒。可是，今天昌六成了主角，躺在了棺材里，是很好的松木打的那口棺材，没人去做那些事了，大家感到了不便，更甚至是奇怪。“今天抬丧的人怎么不使劲啊”男人会说。“柴火呢，男人死哪去了”女人不停地抱怨。仿佛没有昌六了大伙儿的规律都被打乱了，人们就骂阎王了：狗日的阎王老子，怎么连昌六都收了。、
天开始放亮了，早上的大雾让大家的衣服都湿透了，有的咳嗽几声，有的将湿衣服裹得更紧了，有的干脆把衣服脱了，打着光膀子。正是秋天来临的季儿，农村人的谚语叫“早上霜，天放光” 意思是早上有雾或霜的时候，天就要晴了。刘家同子的人感到高兴，有些早种的玉米就可以收成了。不过想着又感觉有点闷，因为昌六不在了，那几十牛车的玉米谁来帮忙拉呢？
那个道士依然在昌六的墓穴旁不停的转悠着，嘴里依然念着谁也听不清的话，男人女人老太婆们都还算在耐心的等候，等到吉时到了，送了第一铲土，除了留下几个堆坟头的人，其他的人都可以回屋了。不过这个道士呢，一点不着急，有时还拿着一只罗盘不停地在干什么，不停地念咒语，不停地转悠，道士帽也不停地摇啊摇，帽带子不停地绞啊绞。大家伙儿还真是佩服道士的厉害劲儿咧，有的人觉得等得太久了，脸上总有点不悦，又不敢骂道士，听说道士是要整人的。至于道士到底整过谁，倒没人想得出例子。那些一辈子住在刘家同子的老人经常对小辈子说：可惹不得道士的，他们把你的魂魄绑在稻草人上，烧了草人，那是要死人的。有的读过点书的人也不信，总觉得这是道士自己骗人的把戏，不过终究是没得人敢去冒犯道士的，没人敢冒险。
小孩子是早就不耐烦了，天还没亮就被妈老子叫起来，又没吃饭，又冷。有的抹着眼睛，要哭，妈老子又瞪他，就又藏在奶奶的背后去了。还有的还在吃奶的孩子就更不耐烦了，要哭就哭了，妈老子瞪他也不是办法。就把奶子从衣服里掏出来，吃奶的孩子就消停了。不过这样年轻的少妇大多还是会脸红的，总有几个还没结婚或是结婚的壮年人不停地往雪白的奶子上瞄。还有的脾气不好的要是在其他地方，总是要破口大骂的：断子绝孙的，看你老娘干啥，有本事来吃啊。男人大多还是没得办法的，只是心里暗骂：这骚老娘们儿。而今天的这种场合呢，女人是不敢发怒的，男人们就胆大了一些。
过不多一会儿，道士终于停止转悠了，放下了罗盘，指挥着刘大楞铲了一大铲土，看来是准备放土了。铲第一铲土这个事情是很重要的，一般的规矩是死者的长子来干的，没有儿子的人通常是由兄弟来干的，没有兄弟没有儿子的就让血缘最近的人来干。不过刘大楞不是昌六的儿子，也不是兄弟，要是血缘关系，他们祖宗或许是相同的，照这样，刘家同子的祖宗应都是相同的，谁都可以干，谁都愿意干，因为他们认为死者是会保佑让他入土为安的人的。昌六是没有儿子的，也没有兄弟，打了一辈子光棍儿，早知道自己死的那一天会有这样的情况，死时就已经交给刘大楞的了。他们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什么事都一起干过，大伙儿都觉得他们像是亲兄弟，除了媳妇，刘大楞和昌六算是不分你我。昌六把这个事情交给刘大楞，大家还是没得怨言的。
天这是已经大亮了，原以为道士会马上要求送土了，刘大楞已经拿着铲子有一会儿了。不过道士呢，还是不紧不慢的，闭着眼睛，不知念些什么咒语。有人开始觉得受不了了，开始小声嘀咕，不过吃奶的孩子一叫，大家就安静了，女人掏出雪白硕大的奶子，就有人盯着看了。
天亮的清楚，奶子就看得更加清楚了，女人转身要走，又好像觉得不妥，只得恶狠狠的用眼光还击，男人们只觉得好笑，但又不敢笑出声。就在这微妙的气氛中，只听得道士大叫了一声“放”，缓过神的刘大楞立马把土一送，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就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震得在场的人赶忙捂住耳朵，大家都往回走了，留下的几个身强力壮的人把坟头堆好了才可以回去。
走的人呢，自然是开心的，回去就可以吃丧饭了，丧饭是当然比平常要好得多，孩子们最高兴的自然是这个。还能捡回没有炸完的鞭炮，把鞭炮插在牛粪上，来个遍地开花，还可以用来捉弄人咧。这帮鬼屁精以前都是捉弄昌六的，只有昌六是不和他们计较的，陪他们笑哈哈。不过他们今天倒是不敢了，没有了捉弄的对象，心情自然是沮丧的。要是去捉弄别人，指不定要被打的好惨，说不定是要吃牛粪的。这样想着，孩子们也觉得昌六死了真是惋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这样的好人咧。
早上的太阳也出来了，并非没有因为昌六死了而又什么改变。早就可以听到一些鸟叫，特别是乌鸦，在昌六死之前就开始叫了，这种黑色的怪物在刘同子口是不受待见的，“乌鸦一叫，阎王来到”“老鸦催命，小鬼无情”。赶是人没法赶走的，况且这种东西，几乎没人敢去招惹它，就怕给自己带来霉运，只能是远远地避开。特别是怀孕的女人，要是听见乌鸦在头上乱叫，肯定不是什么好的事情。刘同子口的老人说，乌鸦在怀孕的女人头上飞，生出的孩子是要被诅咒的，而对于这种老一辈的话，一些人十分的相信，一些年轻人则不以为然，但大家的共识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当然，这肯定是避免意外情况的最好方法。

二
刘同子口是一个不太落后的小村，在中国广大的农村中，它肯定是最平凡的一个，就像是被遗忘的角落。几十户人家全姓刘，族谱记载的似乎与汉高祖刘邦有一点渊源，不过他们从未在意过这个。依山而建的小村子生活了祖辈不知多少人，世世代代依靠栽种玉米等农作物求得生存，村子就处在一条小河的边上，河水常年不断流，使得村庄的庄稼长得很好，与其他村子相比，算是地理条件比较好的了，所以村里人温饱是不用发愁的，日子过得简单但不清贫，虽然生活愈来愈好，但小村的人口却没有大幅度的增加，从未超过三百人的小村落还获得过“计划生育工作先进村”的称号，那张奖状被玻璃框裱着，周周正正的挂在村长家的墙上，玻璃常年被油烟熏着，已经看不清楚了。以前凡是有什么镇上的领导来视察作物收成的时候，村长就恭敬的把镜框擦干净，领导一看见，就会表扬村长：计划生育搞得不错嘛，你这村长有功的。可是，在计划生育没有原来那么激烈的时候，也就没有领导表扬村长了，那张奖状也就被熏得面目全非。在村长接受表扬的时候，这怕是他最高兴的事了，每到这时，要是遇见昌六了，村长就请他来一起喝酒“昌六啊，来来来，你今天是走运了，张副镇长又表扬我了，说我工作搞得好，是呀，他一眼就看出来了，今天我们两兄弟喝一杯，来不来？”
“要的，要的”昌六总是这样回答。
“你个呆瓜，只知道说‘要的，要的’，既不知道感谢我一下，又不懂得客气，你妈怀你的时候是不是有老鸦围着你家那烂房子飞？就当一辈子光棍吧，连女人都怕碰不到。”村长是看不起昌六的，并且是非常讨厌的，请昌六喝酒，无非是为了让他帮自己干地里的活。村长老婆死了，一个人总是忙不过来，他需要一个苦力，可这年头是没人愿意白干事情的，以前村长还仗着自己的权威，强迫别人给他干活，不过倔的人把他反映去镇里，从那以后，他也就不敢了。他想：幸好有昌六啊，反正这傻子干活又不要钱，体力又好，就灌酒就行了。，村长每次请昌六干活的时候，总是把最苦最累最脏的给他，挑粪，推车，每天天不亮就追着昌六起床，晚上看不见了都还在地里。给昌六自己吃剩的饭菜，喝酿酒厂不要的劣质酒。还骗着昌六说给他找媳妇，这样昌六就更卖力了，简直是拼了命的去干，村长见他这样，骗他的时候，也就更加卖力了。
大伙儿都觉得昌六真是个呆瓜，虽然也长叫昌六帮忙干活，却无论如何也没有像村长这样让他下贱。不过呢，看得多了，也就渐渐习惯了，没有人愿意真正的为了昌六去得罪村长，人们都说，这家伙是惹不得的。
昌六作为一个普通山村一个普通的农民，一个嗜酒的单身汉，在这片广袤的农村土地上，似乎是算不得什么的，生时简简单单，死时痛痛快快，来时一丝不挂，死时也没留下什么。甚至不会给其他人留下什么大的牵挂，终其一生，没有为什么奋斗过，没有为什么苦恼过，没有为什么担心过，也没有为什么狂喜过，而其所谓的生命的价值，昌六可能想都没有想过，别人就更未曾为他想过，或许啊，在这匆匆流逝的岁月中，一个叫昌六的单身汉，只得叫岁月遗忘了他，只得叫岁月遗弃了他。一个在刘同子口长大的人，最终埋在了刘同子口，这是宿命么，是天意么，可没有人为他想这么多。成千上万像昌六这样的人，他们骗过这个世界，以自己的方式走过自己的一生，他们不高尚，也不卑鄙；不谦卑，也不骄傲；不奋进，也不堕落；不无所不为，也没有作为。历史的列车如果有座位的话，他们是上面的站客，随便买了一张票上了车，不知目的地在哪里，有时就随便下车了。车上没有他们的位置，也就不能坐着和别人侃侃而谈了，站客身边总是些和他一样的陌生人，同样普通，问候只是三言两语，而终归是陌生人，即使到站时也没有人说“呵，朋友，慢走啊” 这种旅行的孤独像昌六可是来不及思考的。

村里的老人记得昌六生下来时是个正常的孩子，他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昌六的爹是一个卖牛的贩子。牛贩子是刘同子口一个不受人尊敬的职业，牛在刘同子口是很受尊敬的，耕地必须需要牛的，而将牛作为商品讨价还价的买卖自然是对牛的侮辱，并且，通过买卖的牛通常都是要被宰的。昌六的爹可管不了这么多，自己得挣钱讨老婆咧，昌六的爹是一个癞子，在刘同子口就是指脸上长有脓疮的人，这样的人是很难找到媳妇的所以昌六的爹就一心想多挣钱，盖上大房子，这样找媳妇就容易多了。昌六的爹是很会做生意的，凭着一脸的癞子，哪里都敢去闯，又因为着胆大心细，很少吃亏，所以慢慢的也就有一些积蓄了。昌六的爹走南闯北，凭着认识的人，到最后总算讨得了一个老婆，不是刘同子口的，是昌六的爹从外地带回来的。昌六的爹带他娘回来的那一天，村里的人都感到了不可思议，因为昌六的娘是很漂亮的，浓眉大眼的姑娘，身体健硕，一身红彤彤的衣裳，显得更加有福气了。在刘同子口，一个胖的姑娘是比瘦的姑娘更招人喜欢的，特别是老人们觉得，一个胖姑娘体力好，干活中用，能生大小子，能持家，是福气的象征。昌六的娘比村里未出嫁的闺女都还漂亮，村里人心里自然就纳闷了，这么一个好的姑娘，怎么就让看上了这个癞子了呢？特别是村里其他的青壮年就更不服气了，比如刘大楞子的爹，长得可比昌六的爹精神多了，可还不是没找到老婆么。这可让刘大愣子的爹急坏了，男大当婚，这是亘古不变的，于是，刘大愣子的爹立马从外地买了一个媳妇回来，虽然没有昌六的娘长得漂亮，长得一副老鼠眼睛，身体又瘦，村里老人一看就是没有福气的那种，直摇摇头。有时还说“还是昌六中用啊，找的媳妇又胖又能干，你看那屁股，是要生个大胖小子的”。昌六的爹自然是高兴地，不过呢，过了一段时间，刘同子口的慢慢发现了，昌六的娘不怎么讲话，甚至没有讲过话。原来以为是新媳妇害羞，不过到最后人们终于发现原来昌六的娘是个哑巴，这下刘大愣子的爹可感受到了一些平衡“找个不会讲话的老娘们儿有什么用
更让人感到奇怪的是，新媳妇进家门都一年多了，肚子还没有一点反应。找媳妇，传宗接代可是头等大事，不会生孩子的女人拿来干什么呢？于是，村里的人总爱拿昌六的爹开玩笑。
“你的女人咋回事啊，肚子咋没有响动呢，瞄准一点，不要乱开枪，今晚好好教教你那娘们儿，哈哈哈哈”
刘大楞子的爹可就更神气了，他儿子都有了，虽然生下来又瘦又干，可总算延续了香火。每当遇到昌六的爹时总会嘲笑他，
“哎呀，兄弟，大屁股女人爽不爽啊，不要中看不中用的，小屁股可也是能生的，你瞧，我那个娘们儿可是为我生了个儿子，你看你那娘们儿，真是不争气啊，赶走得了“ 说完便马上跑了，他知道，癞子是会打人的。
昌六的爹可没有办法，只能每天回家冲不会说话的老婆生气，打啊，骂啊。晚上一睡觉，就去床上折磨她，每天去村里大夫那里拿点草药，每天每天的喝，过了两个年头，他爹发现哑巴媳妇肚子好像有点起色了，这可把他爹高兴坏了，在村里到处说“我媳妇有种了，呵呵，我媳妇有种了，呵呵”
从昌六的娘怀上昌六开始，昌六爹恢复从前的神气了。要是谁家有了种，可是要大大的庆贺一番的，昌六爹等到老婆肚子终于大得明显的时候，请全村的大家伙儿吃饭。以前由于一直在外贩牛，对村里的人也是不闻不问的，不过，谁叫他们瞧不上我这个癞子呢。但现在不同了，自己以后肯定是要再刘同子口生活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总是会遇上事儿的，反正自己贩牛所得的积蓄除了盖房子也总要剩一些的。况且，盖房子这样的大事情也必定是需要村里的人帮忙的，还有以后的收成，也是需要大家伙儿帮忙的，自己现在虽然说有点钱，指不定哪天遇到什么事儿咧。一想到这些，昌六爹就愈发觉得应该和村里的人搞好关系，自己应该对他们客气一点儿。
于是，昌六爹赶快就到镇上置办了一些菜品回来，鸡鸭牛鱼等等，还在镇上的酒厂买了一大箱好酒。买来了这些，接下来就应该会是去请人了，可是昌六爹犯了难了，由于自己平时和大家相处得不怎么好，要是自己去请别人不来可怎么办呢？特别是大楞子他爹，平常可经常斗嘴，有几次都快打起来了，万一他不来，其他的人可能也不会来了，因为大家都是走着瞧的。大愣子出生的时候，正是自己的娘们儿最不争气的时候，当时也就赌气没有去，这可是大家伙儿都知道的，那时他可是没想到现在这样的情况。
昌六的爹可是想尽了办法，他想自己生儿子时要是没有人，那得多伤面子啊，还有以后肯定少了这样的机会和大家搞好关系的。昌六的爹没有办法了，只得用当地最隆重的办法去请村里的人。在当地有这样的一种做法，如果自己得罪了人，要想求得别人的原谅，只需要背着一块鲜肉，在另一家的门前放一串鞭炮，大家自然也就知道恩怨勾销了。虽然自己并没有得罪别人，只是脾气不好了一点，闹得关系有点僵，但这样做，肯定是万无一失了。昌六的爹就这样想着，第二天去镇上买了鲜猪肉还有鞭炮。卖肉的老板是认识昌六爹的，以前昌六爹贩牛的时候有时就是把牛卖给他的，肉店老板问昌六爹：“我说，你那老婆到底行不行哦，现在还没个信儿？要不我说不要了，再找一个，你虽然是个癞子，可总得传宗接代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 肉店老板说完了就不停地呵呵笑。昌六爹知道他是在嘲笑自己，特别是他说自己是癞子，要是在以前，他肯定是会发脾气的.“他娘的，癞子怎么啦，癞子就不能讨媳妇？癞子就应该断子绝孙？老子就是癞子，操你姥姥”。不过现在他不敢了，总得改改自己的火爆脾气，只好憋着说：“我娘们儿有种了，来喝酒啊”肉店老板可就奇怪了，本打算和昌六爹吵架的，没得生意的时候总需要消遣。今天倒好，竟然没有吵起来，他娘们儿竟然有种了。昌六爹回到家，又选了一个好日子，准备去上门请客了。他想，自己和刘大楞子关系最不好，要先去他家的，再者要去刘福家，自己家和他家是最近的，他老婆也怀着孩子咧，以后好照应，还要去新选的村长家，村长以后总能照顾自己的。
等到选定的日子来的时候，昌六爹一早就出发了，背着猪肉和鞭炮，从村西走到村东的刘大楞子家，由于天还早，在路上都没遇见什么人，昌六爹就是想要先这样到大楞子家去，不然路上碰见人了是不知道该怎么搭话的，总觉得有点别扭。于是他就早点起床，自己的哑巴媳妇还没起床，要是在以前，昌六爹早就叫他娘们儿起床了，先给猪煮食，然后再给人弄饭，有时还会在早上起床后，先去地里把紧要的农活干完了才回去煮饭。这是因为早上要凉爽得多，人也要精神得多，只是有时觉得饿，那便会早上把昨晚剩下的饭泡着开水就着咸菜，先填饱了再去。有时昌六爹觉得自己娘们儿动作慢，去了半天都没有回来，自己的肚子可是早就饿了。等到媳妇儿回来时便骂：“好你个娘们儿，你是想把老子饿死啊，儿子生不出，饭也不按时做，真是气死老子了”。不过他知道自己媳妇儿是又聋又哑的，骂她她又听不见，不过哑巴媳妇眼睛倒是精明的，每次看到昌六爹的脸色就知道该做什么了。
现在媳妇儿怀了自己的种，可不能像原来那样对待她了，于是昌六要求媳妇儿每天多睡一会儿，地里的重活儿就不要求她干了，在家煮煮饭就可以了。媳妇儿开始时还不习惯，早上仍是早早的起来，这可让昌六爹气急了：“你个败家娘们儿，叫你休息你就休息，老子家的种还在你的肚子里咧” 这样媳妇儿总算消停下来了。昌六爹一边走一边想，其实自己的媳妇儿还是很好的，不会讲话，也就不晓得顶嘴，像别人媳妇儿，一天就知道乱骂，骂爹骂娘骂祖宗，还每天都想要去镇上买这买那，农村妇女，穿得像个妖精似的，洋不洋，土不土的，别人见了都笑，就自我感觉良好，男人的面子都被败家娘们儿丢尽了，真是让人伤透脑筋。别人的媳妇儿怀孕的时候像是皇后一样，要这要那，无理取闹，可是自己的媳妇儿没有这样的怪毛病。昌六爹就这样想着，愈发觉得自己应该对媳妇儿更好点儿，可不能随随便便就打骂了。
就这样边走边想，早上的天很凉快，就快看得到初升的太阳了，清风吹来，昌六爹觉得自己的生活从来没有如此的舒坦过，自己总算找到了生活的乐趣。以前贩牛的时候总是过着夜不归宿的生活，今天在这里，明天再那里，后天还不知道在哪里。有时候太黑了还在山林中，趁着月光牵着牛赶路，吃饭睡觉完全没有一个准点，有时候为了把牛及时送到，几天几夜的赶路，人还坚持得住，牛都要累死了。最惨的时候就是遇到了狼和野狗，这些怪兽不管有没有人，看到牛了就追，人多的时候，倒是摆脱的掉，有时还弄死只狼带回去。但只有一个人时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就麻烦了，狼很多时就只管人逃命了，狼少时也很少有人会冒险的。不过昌六爹可是要誓死保护自己的牛的，要是损失了一头牛，几个月都赚不回来。不知道是不是由于自己脸上的癞子，每当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昌六爹总是能将狼赶跑，化险为夷。然而，这样总是会留下一些伤痕的，昌六爹全身上下都有狼牙印子。昌六爹是不会管这些的，反正连脸都是癞子，身上这个算个屁哦。很多人都知道昌六爹是很勇猛的，所以都愿意和他干，这样昌六爹的名气大了，就赚得多了。赚钱是赚钱的事，要是人死了，钱有个屁用，而且自己是不可能一辈子贩牛的，不仅找不到媳妇儿，成为不肖子孙，自己死了以后连个收尸的都没有。所以，挣了一些钱后，昌六爹想着娶媳妇儿生孩子了。他知道自己的情况，对女人的长相没有什么要求，其实对他来说，只要能生孩子就行，长相算个屁事，黑灯瞎火的，关上门了都一样。还有个要求就是不能是寡妇，在昌六爹看来，娶寡妇是对不起祖宗的，是不得祖宗保佑的。其实，昌六爹的这个要求不算是过分的，不过呢，总是因为自己的长相，就是脸上讨厌的癞子，让许多姑娘一看就躲进屋子里了。昌六爹没有办法，只得一边贩牛一边再找媳妇儿。
昌六爹很清楚的记得自己是怎么遇到自己现在的媳妇儿的。那次昌六是自己一个人在外贩牛，离刘同子口已经是很远很远了，这是一笔大生意，昌六一人带着三头牛，都是十分健壮的公牛，去另一个村子和别人作交换，换别人的四头一般大的母牛，对于农村的人来说，公牛用来犁地是最好的，母牛是没有公牛中用的，然而对于卖肉的牛，公母就不那么重要了，只要肉多，就能赚钱。所以昌六爹看准了这是个赚钱的交易，就马不停蹄的前去交换了。然而，在不熟悉的地方一个人要牵着三头健壮的公牛赶路，难度是可想而知的。公牛在发情期，极容易发怒，有时在路边看到母牛的时候，就挣脱绳子跑了，三头公牛在一起的时候还容易打架，几个人都拉不开，一个人就更不行了。昌六爹历尽艰辛，眼看就要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当昌六去一个泉眼旁喝水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大声的喊叫，又听得见牛叫声，等他跑过去的时候，看到自己栓牛的树都已经被牛拉到了，一个老头正拿着一根大木棒赶牛，嘴里不停地在骂“狗日的，哪来的畜生，把我的玉米地都糟蹋完了，狗日的畜生。”
昌六爹再跑近一点儿，发现绿油油的玉米地被三头牛糟蹋得差不多了，齐人高的玉米杆扑在地上，一片地像被大风刮过一样，惨不忍睹。昌六爹知道坏了，玉米地是庄稼人的心血啊，损失了这么多，可怎么办呢？
昌六爹想，顾不得那么多了，就打算这次买卖不赚钱了，总是要赔偿人家老头啊。于是，昌六爹就找到老头，将身上的钱给了一部分，算是足够赔偿了。老头看到这个满脸癞子的年轻人本来是没有什么好感的，不过昌六爹的做法让他改变了看法，也就不再那么生气了。老头请昌六爹去家里吃午饭，说是女儿在家弄好了。昌六爹本就饿得要死，没有客气，就去了。
到了老头儿家，昌六爹发现老头儿竟然有个女儿，长相很漂亮。吃饭时，昌六爹不停地偷瞄她，老头的女儿总是有点害羞的，却没有其他姑娘看他时的那种厌恶，老头儿可是看在心里的。饭后，昌六爹大胆的问了问老头儿：“老辈子，你的女儿多少岁了？为什么还呆在家里呢？”
老头儿叹口气说：“哎，你不知道啊，我的女儿二十四了，理应是早出嫁了吧，你瞧瞧，长得水灵灵的，可是••••••”老头儿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又叹气了。
“姑娘是不会说话么？”昌六大概明白了，觉得自己有戏。
“就是啊，我这个女儿，小时候发了一次高烧，那时我们啥都不懂，没去看医生，最后烧得孩子连话都不会讲了，都是我们造的孽啊，现在找个婆家都找不到”老头儿一会儿说，一会儿哭的。
“老辈子，不知道你和姑娘嫌不嫌弃我，我虽然长得是有点丑，不过所谓‘人不可貌相’，我能挣钱，养活你的女儿是没有问题的，让她吃好穿好也是有可能的，你看，姑娘都这么大了，‘女大当嫁’，再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对吧” 昌六爹说得老头儿很动容。
“小伙子，谁说不是呢，我不也是干着急呀，我看出你人品还可以，要是不嫌弃我女儿，她就跟你走吧”老头儿说着说着就泪流不止。
“好的，老辈子，你让我回去准备一下，我肯定会红红火火的将你女儿接进门儿的”昌六十分高兴地说。
“不用了，小伙子，让我女儿直接跟着你走吧，只要你日后待他好一点儿，不要欺负她，我就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了”老头儿说。
昌六爹可是高兴坏了，自己终于讨到了老婆，还不用聘礼，昌六爹想可得快点带着媳妇儿回刘同子口，让那些嘲笑自己的人看看。
昌六爹每想到这件事的时候都觉得高兴，感到终于扬眉吐气了一把，特别是看到那些嫉妒的眼神的时候，心中就更爽了。不过有时想起当初对老头儿信誓旦旦的保证，昌六爹就觉得有点愧疚，答应不欺负媳妇儿的，可是自己又没有完全做到。
正在回忆这些事情的时候，昌六爹看到了愣子家房子顶上飘起的烟，看来愣子妈是起床了。昌六爹想：这瘦娘们儿，起这么早，肯定是晚上没被干得好，就那样子还生了个儿子咧，真是见鬼。昌六爹很是看不上愣子妈，觉得瘦得像个妖精，肯定是会带来霉运的。当然，他也只这么想，自己是来拉近关系的，不是来吵架的。昌六爹没等愣子妈出来的时候就点了鞭炮，马上愣子妈就出来了，看见是昌六爹，感到很奇怪的。
“嫂子，来，这是新鲜的猪肉，拿来给愣子包饺子的”昌六爹看着愣子妈不解的表情，又说“嫂子，不要客气嘛，以前我脾气不好，得罪了大哥哈嫂子，你们就不要跟我一个癞子计较了”
估计是听到了鞭炮声，愣子爹和愣子一会儿就都出来了，愣子爹只穿了一裤衩儿，愣子跑过来捡地上没有炸过得鞭炮。
愣子爹说：“哎呀，是癞子兄弟啊，你这是何必呢？买这个干啥，一个村的嘛，不用这样的，来来来，快进屋”
昌六爹说：“大哥，我以前做事呢有的不对，今天来请你原谅，以后的事情呢，你得多给我出主意，多给我帮忙”
“癞子兄弟，不用这么客气，快进来”愣子爹一边拉昌六爹进屋，一边对愣子娘说“愣着看个屁啊，你这娘们儿，还不去泡茶”
愣子娘瞪了愣子爹一眼，就转身进屋了。
昌六爹只是进屋去象征性的坐了一会儿，事情就这样应该是没有问题了。所谓远亲不若近邻，既然愣子爹都已经冰释前嫌了，那么其他人就没有理由不接受自己了。昌六爹想到自己以前的日子，虽然不是血雨腥风的那么夸张，但总是有一些小风小浪的，不过幸好自己仗着年轻的帆船，也算是平平安安。今后的日子总归是美好的，就像现在天上的朝阳，在黎明前的黑夜也应是痛苦的，不过一旦出头的时间一到，是会变得很光明灿烂的。
昌六爹从愣子家出来后，就想着应该再去哪一家。最重要的不过只有两家了，一家当然是村长家。这个村长是才选出来的年轻人，年岁和昌六爹差不多大，是个念过一点书的文化人。昌六爹想：文化人可是不能得罪的，以后有啥政策可还要靠他咧，要不可要犯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