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陋的湖北人”和“九头鸟”之辩

陌生人见面寒暄，问起籍贯，我总说自己是湖北人，尽管说完我就有些不甘。我其实不愿承认自己是湖北人，个中原因一言难尽，我通常随后补上一句：尽管我是湖北人，但我一句湖北话都不会说。 其实，仔细考证起来，我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湖北人，我往上数祖宗八代都生活在湖北文化的核心区。我不会说湖北话也不是客观原因，主观上我就不愿意说湖北话。 打开中国地图，湖北的地理范围很清楚，但其中很大一部分其实不属于文化上的湖北。我出生的城市十堰离陕西很近，那里口音属于秦岭口音，风俗也接近北方。我现在户籍所在地襄樊，离河南很近，饮食习俗和河南接近，比如很爱吃面，说话也像河南人。 提到河南人，我要多说两句。河南人这几年不好的名声，主要是从南方传来的，河南人在广东那边犯罪率很高;但你如果真去河南旅游一番，会发现河南人真的很淳朴。我和河南人是有接触的，我襄樊所住的小区就生活不少河南人，其中素质比较差的，说话做事的确让人瞠目结舌，不过这可能和那些人文化低程度有关，我觉得河南人本质还是不坏的，加以良好的教养，作为中国人的代表完全称职。我去河南旅游过几次，对那边印象不错，坐车住店很少遇到欺人宰客的，买东西时河南人也很客气，不会强买强卖。流风所及，襄樊那边民风也比较淳朴，淳朴的同义词是直爽，再同义一些，又会是粗俗，甚至有些野蛮，说得不好听，就是一种土匪气，对此我也是有领教的。不过我觉得这可能是性格使然，习惯了他们的性格，完全可以交朋友。 我说的文化上的湖北，是这样一片地区：西边以荆门、荆州为界，包括潜江、天门，往东一直到中心城市武汉，再往东一直到黄石、黄冈，往南走一直到咸宁、仙桃，北边是孝感、安陆、新洲。居住在这一片的人，我认为才是地道的湖北人。首先，地理上这里自成一块，一般称为江汉平原，人民历代围绕汉水、长江居住，“湖北”之意就源于此;其次，这里方言相近，我不会说的湖北话就是这里通行的话;第三，饮食习俗相同，有典型的南方特点。比如我母亲，她从来吃不惯面食，任何时候吃饭，都要有一碗白米饭在手。这里的人的确非常喜欢吃米，怎么吃都吃不腻，影响所及，我也喜欢吃米饭胜过馒头，尽管我不是在这片区域出生成长。湖北菜我拿手，比如这里的蒸菜，著名的“沔阳三蒸” (沔阳就是现在的仙桃)，我做得比我父亲都有水平，再比如武汉人超爱吃的排骨藕汤，还有这里的武昌鱼，这些菜我做出来，地道的湖北人恐怕都挑不出毛病。从饮食能对湖北文化有些直观的理解，我的理解就是这里的人比较小气，会算自己的小账，吃个饭都要把自己弄得滋滋润润，一定要自己很舒服，但吃的也不是什么很好的东西。反正就是很农民的感觉。 对湖北人的评价，通常的说法是“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关于这话是褒义还是贬义，长久以来争论不休。这里谈谈我的个人观点，我认为这话是贬义。举个语言学的例子。湖北人形容人经常用的一个字“苕”，走遍全国，怕是也难找到类似表述。这就是很蠢很笨的意思，很蠢很笨到什么程度呢?就像苕一样，也就像地瓜一样。为什么地瓜就蠢就笨，南瓜冬瓜就不是呢?说不清楚，暂且按下不表。湖北人在说“苕”这个字的时候，经常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意思是你怎么这么笨哪，笨得都不可救药了。用一个哲学的术语，在湖北人看来，“苕”不应该是人的本质，人的本质应该是不 “苕”的，如果你“苕”了，那你在湖北人看来，就算不上是人，因为你丧失了人的本质。这话翻来覆去说，只是想形容湖北人对一种精明、聪明的人生境界，是何等的向往! “苕”的反义词是什么?是“尖”，这种说法，外地估计也很少见。“尖”这个字很形象，你可以想象一个湖北人聪明起来会到什么程度，这个人都尖了……。想想吧，一个人聪明得都尖了! 关于尖，湖北人还有一句俗语，外地人未必听过。那就是：“尖黄陂、狡孝感、又尖又狡是汉川。”不幸得很，我父母的家乡就是又尖又狡的汉川。但是据说此话还有另一个版本，又尖又狡不是汉川，而是沔阳，还重复一遍，就是现在的仙桃。我的祖籍地汉川没出过什么著名人物，仙桃倒是不少，体操名将双胞胎**双、李小双就是仙桃人。08年奥运会之后，他们同乡扬威也出了一把名，扬威在海南岛大婚，好不排场!当时引得媒体热议：你这样大操大办，是不是暴发户的嘴脸太明显了一点?功成名就的扬威也很快急流勇退，宣布退役，其实他年纪还不大;但用湖北人的标准看，这就是地道的湖北人做法，做人就要这么尖! 中国人的一个劣根性就是没有诚信，但是湖北人之缺乏诚信，我觉得在中国人中也是比较恶劣的。在武汉长期生活，经常看到网上批评武汉人没素质的帖子，武汉人经常反骂，说你嫌武汉不好，就别呆在武汉了。我觉得武汉人这样反应很不好，反衬出武汉人更没素质了;但是以我对武汉人的理解，武汉人这种反应也很正常，他们就是那么一种直肠子的人，好就好，不好就拉倒，不要废话，武汉人顶反感你不喜欢武汉，还软软地批评，那样唧唧歪歪的样子。至于让武汉这么没素质，说实话，罪魁祸首还不全是武汉人，而是武汉周边这些湖北人，比如武汉街上那些马路施工队，很多就是来自武汉周边农村。和这些湖北人打交道，的确很累。比如你找一个马路施工队来家里干活，修个水管、安个灯什么的，经常是开始谈好的工钱100元，没一会，他们就会抬高价码，说要120，否则就把干好一半的工作停下来，威胁你。这说到我这篇文章的正题了，比如你要让他捞一具尸体，开始说好一万二，干到一半，他们就要涨到一万八。说实话，如果是地道的武汉人，其实不这样，武汉人还都比较诚信。所以，我觉得武汉人反倒是湖北人的另类，那种豪爽劲可以和东北人一比，武汉周边的湖北人，我很少见到豪爽的，他们总给你一种黏黏糊糊的感觉，很不舒服。 湖北人第二个特点是人情冷漠，你在我上面说的那些湖北城市旅游，如果要问路，必须做好心理准备，那些湖北人都会装聋作哑。你问几遍之后，他们不耐烦了，通常是一句不知道，搞得人很败兴。捞尸体的事情发生在荆州，我也觉得太正常不过了。现在荆门、荆州人在武汉做小生意的特别多。现在我都养成习惯，在武汉的马路上走，如果要问路，我都不找那些比较低档的街边小店问，因为我知道那些店主很多来自荆州、荆门。 对湖北的坏印象也来自我的家庭，我父亲那一辈、我爷爷那一辈的亲戚关系都很糟糕，人和人之间充满了金钱算计，从小我就厌恶至极。所以，听到荆州天价捞尸的事情，我恶心得晚饭都没有胃口吃，这个事情勾起我整体性的、历史性的、对湖北人的恶心。 作为九头鸟的湖北人没有诚信、人情冷漠，和他们向往尖，厌恶苕，显然有极大关系。在捞尸人看来，那几个救人牺牲的大学生实在太苕了，他们能把这一地带的捞尸价码垄断到四位数，他们估计也觉得自己太尖了。 我不想做四平八稳的文章，我当然知道湖北人中也有好人，那几个大学生就是湖北人，后来救大学生的那些冬泳老人也是湖北人，但我谈的是些带有普遍性的问题，我谈的是文化，是观念，说得更深入些，是习惯，这些东西是弥散性的，在许多事情中起决定作用，个人的行为如果与其冲撞上，往往是悲剧性的结果。 尽管痛批湖北人的劣根性，但是我对这里的人民充满了同情，我知道是什么东西让他们这样冷漠，这样会算计，最后变得这样没良心，那就是贫穷。湖北这里有多穷，我举一个例子。我母亲曾经说过，等我博士毕业，就要在家乡好好摆几桌酒席庆祝一下，因为那个穷地方祖祖辈辈都没出过我这样高学历的人。可我这个未来可能光宗耀祖的博士，说实话，能降生在这个世界上，其实就充满了偶然。我母亲就和我说过，当初她刚生下来的时候，家里实在太穷了，险些就要把她丢在马桶里淹死。如果那时没有我母亲，也就不会有今天的我。 如果问题只是贫穷，其实好解决，因为贫穷总有一个标准，只要过了一个标准，就可以不贫穷了;现在农村弃婴的事情是没有了，人活下来总不困难，但活得依然不好;因为贫穷的标准也在升高，甚至升得更快;结果贫穷就成了世世代代的，永远无法改变的。我还举一个例子。 我有一个朋友，结婚了，两口子都没有很高学历，都在私企工作，两人工资每月加起来有四千左右，这在武汉也算可以了。那次我和老婆去他住的地方拜访过，他们租住在一个很偏僻很破旧的房子，回来的路上，我和老婆说，他们俩的工资，不吃不喝全加起来，买不起武汉市区一平米的住房。老婆说买不起市区的，只能买郊区的。我说是的，咬咬牙交个首付，交上二十年房贷，最后也能有一套房子。 处于这种贫穷状态，人每天都要为三餐一宿奔波，有了上顿才有下顿，这种状态下，还能闪耀人性的光辉，当然是很可贵的，但一个符合逻辑的结果是，这种人对他人的安危注定是漠不关心的。严格说来，冷漠不是他们的错，真正该承担错误的是让他们贫穷的社会。除非社会能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案，他们一定要把这样一个问题一直问下去：如果我自己都不能很好地生活，我为什么要管别人的死活? 捞尸人的行径，现在连他们最上级的老板都有些后悔了，用他们老板的话说是“走错了棋”;早知道事情会闹得这样沸沸扬扬，举国关注，他们当初就不该收钱，或者把钱捐出来，落得名利双收。湖北人之“尖”真是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直到这个时候他们还在计算如何为自己谋名谋利!但可笑的是，当时那么大的事情发生了，学校老师都向他们下跪了，难道捞尸人从头至尾都不知道那是三个学生是救人英雄!直到照片公布出来，他们拎着学生的尸体向学校要挟，他们还一直否认当时是不给钱就不捞人，这又反映出湖北人何其没有诚信，连谎话都编不圆。发这种愤慨并不是我的主要目的，让我觉得非常有趣的一个事情是;这些精明到极点的人，事后连头脑简单的人都能想明白的简单道理，真在事件之中，他们怎么却毫无知觉! 如果说在我母亲出生的时代，由于极度贫穷，人丧失了起码的同情心和人性，还可以理解。现在我们国家已经相当富裕了，捞一具尸体可以报价上万，而且人们也给得起，就是证据，可怎么还会有这样残忍的事情发生;几个小时前，大学生为了救人献出自己的生命，现在，他们湿淋淋的尸体居然被人拎着勒索要价!这个事情刺激我很久，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最后，我勉强得出一个答案：我们这个国家还很穷，在一种普遍的贫穷状态下，人想钱都想疯了，最后疯得连英勇救人和挟尸勒索在道德天平上有天壤之别，都没有意识到。 有时我真不觉得我们这个国家有多富裕。事情发生后，据说荆州市公安、海事、航运部门都参与解救了，但奇怪得很，这些部门都没有参与捞尸，而是将工作委托给所谓的“专业捞尸公司”。看来荆州市政府的财务预算还是比较紧张，在养了上面那么多只会事后出现的职能部门外，没有能力再养一个捞尸部门。其实，从所谓“专业捞尸公司”的装备看，这个部门预算并不高，就几条旧渔船，几张渔网就够了。至于从业人员工资，我觉得不用捞一个人一万二或一万八那么高，就是荆州市一般公务员的水平，或者略高一些，估计就会有很多人趋之若鹜。 最新消息是，捞尸公司把收的三万六退回来了，市政府也准备在出事水域设立救援站，至此这起事件差强人意可以收场了，但更深层次的问题是：我们如何摆脱贫穷? 我对贫穷的定义就是一种不尊严的生活，这和你实际拥有多少钱无关。也许你一年挣一百万，你走在广州、东莞的街头，不敢打手机，不敢带项链，不敢拎手提电脑，你还是贫穷的。也许你一年能挣十万，你在武汉买房子，压力肯定比我朋友要轻许多，但你如果去北京上海，你还是准穷人，在那里建一个体面的家至少要一两百万，你得十年二十年不吃不喝。也许你就是那三个大学生英雄的父亲母亲，他们的孩子践行了国家的教育，做了一件维护社会正义的事情，但是我们这个国家却不能为他们的孩子收尸，作为这个国家的公民，他们没有享受到现代社会应有的公共服务，他们是贫穷的。在这些人背后，我说的还有千千万万你我这样的普通人，不管你挣钱多挣钱少，当别人需要帮助的时候，你总以自己的生活为借口推卸责任，你我都是贫穷的。英勇救人的事迹年年有，今年发生的这个事情轰动如此之大，实在少见，极高尚的行为与极卑鄙的行为强烈对比出现在一起，这个事情触动了许多中国人的灵魂，也让大家感慨：我们这个国家今天怎么了! 也许真该反省一下，我们是不是走错了路!三十年来，中国积累了大量的物质财富，但是人们还这么贫穷，贫穷已经深入了我们的精神。如果再不反思，若干年后，比天价捞尸更荒谬绝伦的事情，我相信，还会触目惊心出来的。 只是，作为名义上的湖北人，我实在不希望那种事情再发生在湖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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