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飞经4 西城八部 第二十章 倒行逆施(三)

“堡垒是死的,船只是活的,活胜于死,这是其一;其二, 之费,远比筑堡养兵便宜;其三,本朝海疆万里,倭寇乘船而来,见缝插针,堡垒中官兵赶到,若无船只,也只能望敌兴叹。不如以船制船,大造战舰,装设弩炮,将堡垒中的官兵练成水军, 接到警讯,船先入海,截断倭人归路,而后水陆并进,前后夹击。倭寇一旦漏网,也可穷追猛打,使其殒命海上,不能返回老巢。 久而久之,倭人必定不敢来犯。”
朱元璋微微一笑,说道:“这法子有点儿意思,较之前策,算是中策,至于上策么,朕还要仔细想想。”他言下之意,朱允 坟的法子竟是下策。皇太孙面皮涨紫,瞪了乐之扬一眼,眼里满
是怒气。
席应真见势不妙,又咳一声,说道“陛下,贫道该告辞了。” “慢来。”朱元璋又拿起一份奏章,“这件事更为棘手,元人 进犯大同,允坟批复,谷、燕二王两路进兵,谷王正面应敌,燕 王断其后路,小道士,你又以为如何? ”
乐之扬随口答道:“小道不懂兵法,却知兵凶战危,莫如不战而胜。”朱元璋双目精光暴涨,沉声道:“怎么个不战而胜? ”
乐之扬笑道:“给他唱一出空城计。”朱元璋奇道:“怎么个 唱法? ”
“燕王、谷王大可合兵一处、耀武扬威,同时对外宣称,陛 下将要巡视北方。元人先见兵威,再听谣言,一定吓得屁滚尿流、 落荒而逃……”乐之扬话没说完,黄子澄厉声喝道:“大胆,这 是什么地方?你又是什么身份?敢在陛下面前大放厥词、污浊圣听。”
乐之扬一时忘形,听了这话,也不由面红心跳,朱元璋却摆 了摆手,淡淡说道:“不就是屎尿屁么?有什么大不了的。就算 是当了皇帝,照样也要拉屎放屁。道灵,朕问你,为何你赞同攻 打刀干孟,却不赞同征讨元人? ”乐之扬讪讪道:“小道只是感觉,元人比刀干孟厉害。” 这话颇出朱元璋意料,愣了一下,哈哈笑道:“厉害就不打了吗?真是孩子话!只不过,‘兵凶战危’这四个字确是至理名 言,所谓‘大勇若怯’,为将之人,当有怯弱之时。老是猛冲猛打,总会马失前蹄。”说到这儿,他注目朱高煦,厉声道,“高煦,你
听到了吗?“
朱高煦正在胡思乱想,应声一惊,忙道“听到了,听到了。” 朱元璋脸一沉:“听到什么? ”
“这个,那个……”朱高煦头上冒出汗来,一边的微胖青年 凑近他耳边小声咕哝,朱高煦面露喜色,忙说,“啊,对了,为 将之人,当有切肉之时。爷爷你放心,孙儿刀法精熟,一刀下去,别说是肉,连骨头也一切下来呢! ”
—时间,殿上众人的模样好有一看,既想放声大笑,又怕遭到斥责,―个个鼓腮瞪眼,憋得万分辛苦。
朱元璋却不动声色,说道:“高炽啊,你可真是个好哥哥, 当着寡人帮弟弟作弊。”
微胖青年正是朱高煦的兄长,燕王朱棣的世子朱高炽,闻言 面红耳赤,低头作礼:“高炽大胆悖逆,还请陛下责罚。”
朱元璋看他时许,忽而点头说道:“你们两兄弟,还真是老四的儿子。高煦得了老四之勇,但失之无赖,高炽得了老四之智,但稍嫌文弱。两个人合在一起,倒是跟老四一个模子。所以说, 你们兄弟二人,须得相亲相爱、取长补短,老四倘若不在,你们要为寡人看守北方边境。”
两兄弟听了这话,齐声应道:“孙儿一定不负重托。” 朱元璋一挥手,又转向乐之扬:“道灵,你读书么? ”乐之扬道:“粗略读过几本。”
“粗略也好。”朱元璋笑了笑,“你是道士,不是书生,读书得其大意就好,不用牵制于文义。这样么,我命你为东宫伴读,
从今曰起,三日一次,入东宫陪太孙读书。”这话十分突兀,众人无不吃惊。席应真忍不住说:“陛下……” 朱元璋—摆手:“朕意已决,不必多说了。允坟……”
朱允坟、还没回过味儿来,应声道:“陛下有何吩咐? ”朱元璋指了指席应真:“你也看到我和牛鼻子的交情。自从濠州一会, 历经万死,至今不改。小道士见事通脱,正可弥补你的不足,你若能尽其所长,他就是你的席应真了。”
朱允坟还没说话,黄子澄首先按捺不住:“陛下,他只是一个道士,怎能做储君的伴读……”
“道士又如何? ”朱元璋冷冷说道,“朕也当过和尚,不照样做了皇帝?和尚能当皇帝,道士怎么就不能陪伴太孙? ”
黄子澄张口结舌,无言以对。朱元璋正眼也不瞧他,又向席 应真说道:“宫中禁卫森严,不如宫外自在。你出宫休养几天也好。下个月是朕的生日,十七儿提了个奇特法子,办一个‘乐道大会’ 为朕庆生,届时诸王进京,天下乐师也要齐聚京城。故而你也不 要走啦,留在京城,凑一凑热闹。”
席应真点头称是。朱元璋劳碌半日,不胜困倦,便命众人退 下,自己摆驾回宫。
冯太监早已安排轿子,候在殿前,乐之扬扶着老道上轿,正要 入内,梅殷赶来,握住他手笑道:“道灵仙长,恭喜恭喜。”乐之扬回礼道:“不敢当,叫梅驸马见笑了。”
“何出此言? ”梅殷笑道,“今日东宫伴读,明日就是帝王师友,出将入相,大有其份。”
乐之扬忙说:“驸马笑话了,小道出家之人,说什么出将入相。”梅殷欲言又止,握了握他手,压低噪音说:“过几曰,我请 你来驸马府—叙,说完告辞去了。
乐之扬上了轿子,但见席应真闭合双眼,仿佛入睡。轿子行 了一程,不久到了阳明观。乐之扬心中有鬼,抉席应真进入云房, 便要退出,忽听老道开口说道:“先另走,把门关上。”’乐之扬只好关门,席应真张眼说道:“小子,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让你入宫。而今你越陷越深,不但抛不下与微儿的孽缘,更加陷入了皇权之争。方今天下,是非最多的地方无过于东宫,最难侍侯无过于太子。”

“我有什么法子?”乐之扬苦着脸说,“若不回答,就要挨一顿棍子。”

“换了是我,宁可挨一顿棍子。”席应真白他一眼,“总比进了东宫掉脑袋强。”

乐之扬说:“我看这个太孙不像是凶恶之人。”

“太孙倒没什么,朱元璋的官儿可不好当。这些年多少人抄家灭族,李善长、胡惟庸、蓝玉三大案,大小官吏死了奶。我谨守道家冲退之道,一不插足权位之争,二不交通贵戚勋臣,方能苟延残命,存活至今。你这孩子,聪明有余,谨慎不足,落到这是非场中,可又如何是好?”

乐之扬心想:席道长平时还算洒脱,怎么一遇上朱元璋,立刻变得畏畏缩缩,一点儿也不爽快。当下笑嘻嘻说道:“朱元璋不是慧眼识人吗?他让我做太孙的伴读,可见他很有眼。”

席应真看着他,白眉连连挑动,冷笑说:“别当我不知道你的鬼心眼儿,你以为进了东宫,就有机会见到宝辉,对不对?”

乐之扬叫他揭穿心思,面皮微微发热。只听席应真又说.“朱元璋的眼光,足以看出你的聪明,但凭这点儿小聪明,你还做不了东宫的伴读。太孙信任儒生、柔弱不武,打仗用兵非其所长。

朱元璋时日无多,求全责备,当众教训太孙,未免有失偏激。他的见识胜过太孙,那是理所当然的,而你卖弄聪明,对策压倒太孙,大大折损了太孙的皇威,其他皇孙见了,一定心生轻视。朱元璋连提三条奏章,本想你对答失策,借故严惩,好为太孙立威,但你运气太好,前后均无大错。事不过三,朱元璋再如纠缠,未免无趣,索性把你送到东宫,一旦成为太孙的臣属,你的聪明就成了太孙的聪明。哼,黄子澄迂腐书生,哪儿又明白这样的道理?”乐之扬听出一身冷汗,老皇帝谈笑之间,竟有这么多心机,自己只顾胡说八道,压根儿不知道已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想到这儿,迟疑道:“我得罪了太孙,进了东宫,他会不会找我的麻烦?”

“太孙有容人之量,纵然留难,也不要命。”席应真顿了顿,“怕只怕朱元璋有了成见,借故向你发难,那才是天大的麻烦。”

乐之扬听得心惊,可转念一想,事已至此,想也无用,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朱元璋纵有恶意,自己也不会坐以待毙。

想到这儿,乐之扬面露笑意。席应真见他全无忧惧之色,心知他少年轻狂,听不进自己的规谏,只好摇头说道:“这些事先不说,你真气逆行,大大不妙,想来想去,或许只有‘转阴易阳术’才能化解。你和‘地母’秋涛有交情,不妨透过她求见梁思禽。”说着又取出一串白玉数珠,“这数珠是当年梁思禽所赠,你见到他时,如有不顺,可以数珠相示。此人性子古怪,但甚重情义, 睹物思人,应当不会见死不救。”

乐之扬收下数珠,辞别席应真,回到房里,取出真刚剑、空碧笛,又到后山吹起《周天灵飞曲》。入宫之前,他将飞雪留在蒋山,多日来,白隼遨游山中,搏兔猎狐,养得油光水
滑、神采逼人, 听到笛声召唤,穿林而出,歇在主人肩上,欢喜不尽,须臾不肯离开。

乐之扬又到秦淮河边,找了一间成衣铺子,脱去道装,换上―身青绸水纹织锦袍,踏一双黑缎白底履云靴,背负越王断玉真刚剑,头戴北斗抱月乌纱帽,腰缠一条墨绿纹蟒嵌玉带,左挂乐韶凤留下的白玉玦,右插朱微所赠的裴翠笛,穿戴完毕,对镜照影, 当真风摇玉树、云掩冰轮,翩翩佳公子,逍遥世上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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