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飞经5·龙生九子》第二十三章 力压须眉(下)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讶异,八部之主面面相对,盐帮首领也是莫名所以。秋涛打量叶灵苏,忽而笑道:“恕我冒昧,叶帮主这一番话,莫非想要软禁我等? ”

叶灵苏淡然道:“你要说软禁,那就是软禁好了。”秋涛与万绳对望一眼,万绳笑道:“叶帮主,贵我两派还有梁子么? ”叶灵苏摇头道:“没有。”万绳道:“既无梁子,为何要留下我们? ”

叶灵苏瞥他一眼,说道:“你不知道我的来历么?”万绳略―沉默,忽地叹道:“不错,你是东岛高足,今日所为,该是为了当年的旧怨吧?”

叶灵苏不置可否,忽地举起青帝令牌,锐声叫道,“盐帮弟子,围住西城之人。无我号令,不得放走一个。”

眼看恩怨消解,忽又剑拔弩张,盐帮弟子均是一阵愕然,但帮主有令,不敢不从,当下重振“神咸大阵”,将西城诸人团团围住。阵势已定,孟飞燕恭声说:“下一步如何,还请帮主示下。”

叶灵苏摇了摇头,说道:“就这样好了。”孟飞燕莫名所以,忽见叶灵苏跨上一步,朗声说道:“八部里面,谁能做主?”万绳面沉如水,负手说道:“老夫能够做主,叶帮主有何指教? ”

叶灵苏道:“西城八部,名动江湖,但我盐帮胜在人多,倘若拼死一战,必定死伤无数。”万绳笑道:“叶帮主既有好生之德, 何不化干戈为玉帛?”

叶灵苏轻哼一声,淡淡说道:“我有一个法子,既可减少死伤,又可决出胜负。”万绳心头一沉,盯着少女,只觉捉摸不透,当下笑道:“愿闻其详。”

“简单得很。”叶灵苏一手按腰,朗声说道,“你我一决胜负,你胜了,任由离开,我胜了,西城八部跟我去盐帮总堂。”

万绳大感意外,拈须沉吟:“叶帮主,刀剑无眼……”叶灵苏冷冷说:“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孟飞燕忍不住说道:“帮主,你万金之躯,岂可轻易犯险……”华亭也说:“老帮主去世已久,帮中百废待兴……”叶灵苏不待他说完,摆手说:“华盐使,我意已决。倘若不幸败亡,你可接替帮主之位。”

华亭不由动容,盐帮之中也起了一阵骚动。万绳暗暗吃惊,寻思叶灵苏闯阵之时,神出鬼没,所向披靡,放在东岛之中,也是一流人物,别说自己也没有必胜的把握,纵然能够胜她,也难保不会伤她。这女子一帮之主,或死或伤,都会激怒盐帮,惹来无穷后患。

霎时间,万绳心里转了百十个念头,忽地想出一条计策,大声说道:“叶帮主,八部地位相若,若是小事,万某还可做主,但事关各人自由,我也不能越庖代俎。”叶灵苏皱眉道:“这么说,非得大战一场了?”

“那也不用。”万绳摆手笑笑,“叶帮主方才闯入神咸大阵,矫若游龙,翩若惊鸿,风采绝世,叫人佩服。这样吧,本派也有一个小小的‘周流八极阵’,叶帮主若不嫌弃,大可闯来一试,只要破了此阵,我等一行,任由处分。”

苏乘光变了脸色,冲口叫道:“万师兄,这个如何使得……”忽见万绳瞪眼望来,苏乘光迟疑一下,只好退了回去。

叶灵苏也不料万绳出此题目,愣了一下,未及回答,孟飞燕抢先说:“帮主不要上当,这个阵法古怪极多,四面围攻也无奈他何,帮主一人之力,万万不可入阵。”

叶灵苏一时默然,这些日子,她钻研《山河潜龙图》,日夜潜修,颇有所得,对敌八部之主,单打独斗,均有胜算,但要以一敌八,仍是力有来逮,她新任帮主,根基不牢,此刻一旦示弱,威望必定受损。

她心思果决,转念之间,就有决断,蓦地抬起头来,大声说道:“好,万部主,我就来闯一闯贵派的阵法。”

万绳脸色微变,叶灵苏武功再髙,也万无挑战八部的道理, 他出此难题,只想让她知难而退,不料这女子胆大包天,竟然一口应允。一时之间,万绳大大为难,可是话一出口,不能退让, 只好说道:“好啊,叶帮主气魄之大压倒须眉,无论胜败如何,万某都很佩服。”

叶灵苏略一点头,正要举步,忽听一个声音冷冷说道:“小丫头,我陪你走一趟如何? ”

少女回头看去,楚空山襟袖潇洒,负手而出,目光转动之间,森森然有如利剑长戟。

西城众人也是一愣,卜留啐了一口,扯着嗓子大骂:“楚空山, 你他娘的凑什么热闹?你连祖传的宝剑也保不住,还要出来丢人现眼么? ”

楚空山脸色一变,双眉倒立,厉声说道:“死胖子,你用诡计夺剑,这笔账还没算完。有能耐的,咱们一对一,看谁丢人现眼?”

卜留一面挥舞铁木剑,一面笑嘻哨说道:“若说诡计,天下的上乘武功,又有几样不是诡计?呵,听说九华楚家,代代都出色鬼。楚空山,这妞儿长得不赖,你想必见色起意,故意跟人家套近乎吧。”

“胡说八道。”楚空山勃然大怒,“死胖子,仔细你的舌头。”

卜留哈哈一笑,待要反唇相讥,忽听秋涛说道:“卜师弟, 楚先生一代宗主,又是城主的故交,你言辞之间,不要失了礼数。”卜留一愣,笑道:“秋师姐休怪,说了一人闯阵,楚老头强自出头,我看他不顺眼,取笑两句罢了。”

“无妨。”万绳淡淡说道,“两人就两人,楚先生,叶帮主,你们一起来好了。”

叶灵苏轻轻皱眉,回头说道:“楚先生,此事因我而起……” 楚空山摆了摆手,冷冷说道:“我不是为你出头,而是为了洗雪前耻,万绳和死胖子耍弄诡计,夺走了我的铁木剑,唯有破了这个鸟阵,才能出我一口恶气。”

叶灵苏略一沉吟,含笑道:“家师提到过贵派的‘名花美人 剑’,说这一路剑法空灵飘逸,精微莫测,今日良辰难得,小女子正好一睹楚先生的神技。”

楚空山微感得意,拈须说道:“令师是谁?”叶灵苏迟疑一下,轻声说道:“家师云虚。”楚空山动容道:“你是云岛王的嫡传,难怪,难怪。”他顿一顿又说,“盐帮、东岛也是有缘,当年张士诚出身东岛,啸傲三吴,可惜王运不终,到底败给了当今的皇帝。”

盐帮弟子也大多知道这一段往事,于是议论纷纷,发出长吁短叹。楚空山忽地举手弹剑,发出一声长啸,苍劲悠长,声震大江。叶灵苏与他并肩而立,俏脸映月,溶溶有光,青螭斜指下方,宛如一泓墨汁,注入茫茫夜色。

楚空山啸声不绝,势如峡江猿啼,又如雨打残花。啸声中,两道人影双双纵出,冲入“周流八极阵”,剑光一黑一白,有如双龙盘绕,矫矫划过长空。 

八部之主神色肃然,左掌向内,右掌向外,按照先天易理,结成一个圆阵。楚、叶二人还未靠近,忽觉飞沙走石、电光闪耀,脚下地陷土涌,化为土蛇狂龙,两股劲风一冷一热,热风如烧,冷风如刀,交缠一处,卷起阵阵狂飙。

叶灵苏远在江上,也曾窥见过这一门阵法,此时深入其间,才知真正厉害。八劲交融变化,生生不息,势如惊涛骇浪冲决而来,其中风雷水火、天地山泽种种奇能使人应接不暇。叶灵苏身在其中,恍若狂风暴雨中一支蓬草,随风飞舞,难以自主。

楚空山见势不妙,挡在少女身前,身如流光掣电,快得不可思议,一口剑缠缠绵绵,有如秋夜细雨无所不至,无孔不入,仿佛失去形质,只在气机缝隙中游走,几度逼近八部之主,又被八人发出的劲气逼退。

借他之力,叶灵苏稳住阵脚,定一定神,使出平生本事,左掌右剑,大开大合,剑气锋锐绝伦,匹练般扫开狂沙乱石,掌力势如惊蛟腾龙,在八劲漩涡之中左冲右突,所过之处,对手衣袍为之动、须发为之飞,矫如飞龙,余势悠长,纵以八劲之威,也难令其消灭。


八部之主无不诧异,但觉叶灵苏掌力了得,生平未见,一时各各警惕,应付楚空山的劲气也不知不觉地移向少女。

叶灵苏顿觉吃力,四周气劲如山,狂风怒号,水火交锋,雷霆纵横。她不觉气为之闭、神为之摇,如在牢笼之中,处处施展不开。以“周流八极阵”之强,如果全力施为,十个叶灵苏也未必能胜,可是万绳主持阵法,不愿欺人太甚,不过小小示以神通,只盼少女知难而退。谁知道,叶灵苏天性倔强,遇强愈强,重压之下,武功越出越妙,飞影神剑、水云掌、夜雨神针,不但东岛武学层出不穷,就连《山河潜龙图》的心法也渐渐显露出来。

盐帮众人看得连连咋舌,一干盐使、长老、堂主的心中愧喜交集。叶灵苏武功神妙,不但胜过齐浩鼎,历代盐帮之主怕也无人能及,如此高手担任帮主,诚为盐帮之幸。可是盐帮弟子多为男子,她一介女流,压倒须眉,众男子羞愧之余,又觉大为不平。

场上的情形越变越奇,楚空山剑光霍霍,柔而不媚,狂而不乱,直如春风飒来、百花怒放,狂沙急电之间,不失从容风采。众人看得久了,眼里生出错觉,楚空山失去男儿形态,化身绝代佳人,徜徉于一片剑花光海,错步拧身,采摘俯仰,楚楚风姿,妙绝人寰。

叶灵苏的剑法恰好相反,她以女儿之身,挥洒长剑,劲力雄奇,大有吞吐日月之机,笑傲山河之势,使到精妙之处,人是人,剑是剑,西边剑光未敛,东边人影已现,神出鬼没,似有七八个叶灵苏在场中游走,剑光人影连成一气,直如一条气势浩荡的长龙,在阵势之中翻江倒海。

众人看得入神,只觉楚空山身为男子,剑法柔婉却如女子,叶灵苏身为女子,剑法气魄之大,胜似奇伟男儿,以旁人看来,这一男一女,手里的剑法真该换过来才是。

八部之主身当其锋,别有一番感受。楚空山外柔而内刚,剑法柔婉至极,反而生出一股刚强之气,叶灵苏外刚而内柔,看似大开大合,实则心思坚圆,无机可乘。一个柔极而刚,一个刚中有柔,刚柔并济,生出莫大威力,黑白双剑并力一向,只在八部之主身边弄影,八人迭遇险招,阵脚不觉微微动摇。

万绳见势不妙,沉喝一声:“分开他们!”其他人应了一声, 眼看楚、叶二人转到震、巽二位之间,阵中气机流转,注入苏乘光体内。苏乘光大喝一声,挥掌劈出,掌力如山,夹杂闪烁电光。

楚空山不敢硬接,闪身向右,阵中气机再转,又到兰追身上,兰追漫不经意,轻飘飘送出一掌。忽然罡气大作,天风飚来,叶灵苏抵挡不住,向左躲闪。就在这个当儿,阵法倏忽转动,插入二人之间,将两人生生隔断。

这一来,两人剑法再高,也只能各自为战,万绳又叫一声:“先男后女。”阵势转动,劲气铺天盖一般涌向楚空山。老头儿连连后退,不意大力涌来,虎口一热,长剑竟被蚕丝拽住,他运劲想要夺回,一道掌力排空而至。楚空山避开大半劲力,左肩却被余劲扫中,当真筋骨剧痛,半身酸麻,稍不留神,脚下陷入一个泥坑,四周泥沙拱起,化为土龙沙蛇,楚空山上下受敌,一时间手忙脚乱,只有招架之功,再无进击之能。

困住楚空山,阵中气机再转,又向叶灵苏涌来。叶灵苏孤掌难鸣,步步后退,转眼之间,已到芦苇荡边,倘若再退,势必掉落水里。原来,万绳存心逼她落水,那时叶灵苏一身泥水,狼狈万分,纵然有心破阵,也是无脸见人。

少女双脚落水,罗袜尽湿,万绳正要开口逼她认输,忽然生出一丝异感。这时间,叶灵苏忽然消失了,再也感知不到她的气机。万绳心头一跳,凝目望去,白影翩翩,宛然不远,奇怪的是, 女子明明可见,却又无法感知,叶灵苏的气机融入了那一片茫茫水泽。水光芦苇,含香弄影,一时间,众人眼里,女子即水,水即女子,叶灵苏与芦花荡,再也分不出彼此。

这感觉虽说微妙,其实不过一念之间。要知高手交锋,只因太过迅疾,往往手比眼快、心比手快,生死间无暇多看,多凭直觉感知气机。万绳为阵中枢纽,他心念一动,阵法气机也动,一股掌力从沐含冰手中呼啸而出,砰的一声,掠过叶灵苏身边,击中了一片空荡荡的水泽。

哗啦一声,水泽里升起一道高高水墙,这一刻,叶灵苏身影晃动,融入水花之间,顺水而逝,忽然到了卜留身前。

八部之主无不错愕,叶灵苏的身法并非极快,气机变化却很古怪,短短一瞬,以八人眼力之高,也没有发现她如何逼近。

高手交锋,最忌失去敌人,无论形影、气机,一旦无法感知, 必有败亡之虞。《山河潜龙诀》本是释印神晚年大成之学,既是内功,也是心法,讲究“天人如一”,融于天地万物,无所不在,无所不至,故能无所阻碍、无往不胜。

潜龙之道,由浅入深,分为水下土、掩陵谷、感震电、薄日月、伏光景、神变化。依次修炼,共日月齐辉、与万物同化。叶灵苏修为尚浅,“水下土”刚刚入门,只能让八部之主生出一丝错觉。只不过,这一念之差,足以改变战局。

叶灵苏逼近卜留,举剑就刺。卜留本要出手招架,忽见青螭剑清如水墨、皎如青虹,分明就是一口稀世宝剑。他惯于夺人兵刃,见猎心喜,改了主意,胸腹向外一挺,圆滚滚的肚皮迎上了剑尖。

叶灵苏本有许多后招,可也料不到对方以身试剑,愕然之间,软剑嗤地刺进了卜留的小腹。

剑尖方入,叶灵苏便觉受阻,她不及多想,一股内劲注入剑身。刹那间,卜留一张胖脸扭曲起来,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他一身“周流泽劲”出神入化,练得通身其软如绵,刀剑入内,泽劲重叠不尽,化解对方的内劲,对手无从使劲,自然被他夺走兵刃。不料叶灵苏的内劲却很奇特,看似温润如水,然而后势绵密,有如高山滚动巨石,泽劲与之一碰,登时土崩瓦解。

卜留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时乖运蹇,遇上了释印神的“大勿用神功”,这门内功好比潜龙在渊,含而不露,浑若天成。叶灵苏初学乍练,修为不深,克制“周流泽劲”却是绰绰有余,一照面的工夫,就破了卜留的真气。

卜留惨哼一声,中剑处血如泉涌。西城八部同气连枝,万绳发觉不妙,大喝一声:“北斗归一。”除了卜留之外,七大部主想也不想,气机转动,七道内力合为一股,呼地一声击向叶灵苏。

七人全力出手,绝非血肉之躯所能抵挡。叶灵苏躲闪不及,呆在当场。说时迟,那时快,一股大力忽地从旁冲来,间不容发之际,将她撞得飞了出去。“北斗归一”的掌力掠身而过,砰的一声, 在地上击出一个大坑。

叶灵苏方才落地,撞她的人也堪堪落地,两人纠缠在一起, 颠三倒四地滚了两圈。叶灵苏满身是泥,挣扎欲起,偏偏挨了这一撞,浑身上下似要散架。她用力推开来人,定眼一看,忽见乐之扬笑笑嘻嘻,冲她大做鬼脸。

叶灵苏两眼发黑,几乎昏了过去,当日她曾经发誓,宁可死了,也不愿再见这一张臭脸,这时气恨交迸,锐声叫道:“你怎么在这儿?”

乐之扬应声一呆,回想之前情形:先是叶灵苏铲除奸细、登上帮主之位,跟着节外生枝,又向西城八部挑战。乐之扬见过卜留的手段,眼看少女出手,便知胖子要夺宝剑,当下按捺不住,冲了上去。谁知这一动之间,身子轻盈无比,冲到少女身边,正逢七大部主联手一击。他想也不想,合身扑上,硬生生将叶灵苏推离了险境。

他此番出手,浑然忘我,并未感觉自身如何,可在旁人看来,他这一冲一撞,就像是从地下冒出来似的。

石穿扶起卜留,后者已经昏了过去,石穿悲愤难抑,瞪视乐、 叶二人,脸上腾起一股煞气。秋涛把住卜留手腕,探一探脉息, 松一口气,说道:“石师弟,不要乱来,卜师弟死不了的。”遂取出针药,叫来水怜影和两个小婢,内服外敷,救治卜留。石穿站在一边,搓手跺脚,不胜焦躁。


这时楚空山也挣脱出来,冷笑道:“万绳,八部去了一部,八极只剩七极,这个‘周流八极阵’算不算破了? ” 

万绳一时默然,倘若依法出手,万无破阵之理,偏偏卜留临时起意,想要夺取青螭,结果舍长用短,反为叶灵苏所趁,正如楚空山所说,八去其一,这个“周流八极阵”算是破了。

正烦恼,忽听周烈说道:“楚先生说的不对,若非这小子出手, 叶帮主也不能全身而退。说好两人破阵,如今多出一人,又该作何解释?”万绳一听,连道:“不错,不错。”

楚空山微感迟疑,转眼看向乐之扬,后者眼珠一转,忽而笑道:“依我看,阵法固然破了,我们这一方也违了规矩,一来一去, 大伙儿算作平手如何? ”

“呸! ”叶灵苏俏脸涨红,怒目相向,“谁跟你一方了?”

“好哇! ”乐之扬两手一摊,“我不跟你一方,那就跟西城一方。西城的人救了你,你就欠了西城的恩惠,再向西城挑衅,就是忘恩负义,倘若忘恩负义,就是无耻小人。”

“你才是无耻小人。”叶灵苏又气又恨,忍不住反唇相讥。 她向来遇事冷静,唯独见了这个小子,立马心浮气躁、阵脚大乱,俏脸如染胭脂,双眼直要喷出火来。

盐帮群豪见她流露出小女儿的神情,一时无不愕然。叶灵苏自觉失态,定一定神,低头想了一下,忽道:“好啊,撒谎精,哼,只要你答应一件事,我就不跟西城一般计较。”

乐之扬笑道:“什么事?”叶灵苏抬起头来,冷冷说道:“我要你做紫盐使者。”

此话一出,人群哗然,乐之扬也是一呆,挠头说:“叶姑娘,五盐使者不是你的跟班么?我做你的跟班,岂不大大的屈才? ”

叶灵苏冷哼一声,说道:“这么说,你不肯答应了?”乐之扬看了看卜留,又看了看盐帮众人,忽地叹一口气,悻悻说道:“好, 好,我做你的跟班就是了。”

叶灵苏占了上风,神气稍稍缓和,转过身来,扬声说道:“万绳,今日我武功未成,破不了你们的法,但以三年为期,我们再比一次如何?”

众人无不动容,万绳点头道:“定在什么地方?”叶灵苏冷冷道:“泰山五岳之宗,天子封禅之处。三年后的今日,我在泰山绝顶相候。”

“好啊!”万绳放声大笑,“一言为定。”苏乘光面露难色,小声说:“万师兄,这样只怕不妥。”万绳扫他一眼,淡淡道:“怎么不妥?你要我当缩头乌龟么?”苏乘光叹道:“事关重大,须得城主定夺。”

“老赌鬼,你何时婆婆妈妈了?”石穿大声嚷嚷,“死胖子这一剑白挨了么?哼,我就知道,你看这小姑娘长得俊,舍不得动她一根汗毛。”

“放屁。”苏乘光气得脸色涨紫,“苏某光棍儿一个,头掉了碗大个疤,打架就打架,三年之后,谁不上泰山,谁就是孙子。”

“不错,不错。”石穿拍手大笑,“这才是老赌鬼说的话。”

“慢着!”乐之扬按捺不住,转向叶灵苏说道,“叶姑娘,这件事还请三思。” 

叶灵苏也不瞧他,冷冷说道:“你叫我什么?”乐之扬一愣, 赔笑道:“是了,叶帮主,属下失礼了。”

“好啊。”叶灵苏漫不经意地说,“我是帮主,你是属下,你该不该听我的话? ”乐之扬一呆,自觉落入圈套,只好硬着头皮说:“该、该的……”

叶灵苏扫他一眼,冷冷说道:“很好,我命你闭上嘴巴,无我号令,不得开口,如不然,按帮规处置。哼,孟盐使,违抗帮主之命,理应如何处置?”

孟飞燕说道:“轻则重责一百,重则割掉双耳。”乐之扬吓了一跳,慌忙闭上嘴巴,心里暗暗叫苦:“小丫头好狠,居然对我下封口令。可恨我一时不察,中了她的奸计,如今做了这个狗屁使者, 将来一定没有翻身之日。哼,嘴是两张皮,怎说都有理。我不过口头答应.又没有签字画押,到时候找个借口,退出盐帮就是了。” 

正想如何退帮,忽听远处传来一声炮响,他转眼望去,江上火光通明,现出了许多大船,孙正芳看清船上旗帜,忍不住叫道:“不好,这是朝廷的水师。”

原来,叶灵苏假传将令,水师奉命返航。不枓官军并非一拨,水师退了一程,遇上后军,才知上当,更发现主帅失踪,当下合兵一处,匆匆赶了过来。

这么一来一回,耽搁了不少时候,赶到崇明岛,立马放炮合围。一时弩炮齐发,将岸边停泊的船只打得粉碎。

岛上的人乱成一团,心知船只一毁,必成瓮中之鳖,当下不顾号令,纷纷抢夺岸边船只。不料朱元璋存心一网打尽,此来战舰甚多,炮矢甚是密集,船只驶出不远,就被打得粉碎,船上的人掉入江里,只好游了回来,冲着官军破口大骂。

常将官眼看盐帮吃亏,不由得眉飞色舞,大声呼喝:“识相的, 快快放了老爷,那边全是老爷的兵将,只要老爷一句话,管教你们保住小命儿。”刘指挥也说:“对啊,放了我们两个,也是大功一件,圣上一高兴,没准儿免了你们的死罪。”

方才一阵,盐帮群豪死伤惨重,望着官军战舰,正是满腹怨气,听到这话,好比火上浇油。龚强一个箭步窜上前来,呼呼两锤,打得两人脑浆进溅。

他忽然动手,众人阻拦不及。高奇上前一瞧,两人均已毙命,一时又惊又气,跌足骂道:“龚强,你发什么颠?这两个人都是人质,你打死了他们,又用什么要挟官军? ”

龚强满不在乎,大咧咧说道:“不就是两个狗官么?死就死了,难道说还要老子偿命……”

话音未落,乌光迸闪,龚强手脚四肢各中一剑,双锤落地, 扑通跪倒在地,他瞪着叶灵苏,吃吃地问:“叶帮主,你干吗刺我?”

叶灵苏双颊绯红,柳眉斜飞,眼中如凝寒霜,盯着龚强,―字字说道:“我答应过这两个人,饶他们不死。”

龚强不服道:“他们是官兵,我们是盐枭,自古势不两立,老子杀的官兵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多这两个又算什么?”

叶灵苏摇头说:“你杀别人我不管,但这两人我已经饶了,你杀了他们,就是违抗命令,我是一帮之主,违我号令,定斩不赦。”

众人闻言,无不变色,孙正芳忙说:“帮主,眼下正是用人之时,此人向来骁勇,还请高抬贵手。”叶灵苏冷冷道:“眼下形势危急,号令不行,我们都要死在这里。”

龚强性如烈火,听到这儿,登时暴跳如雷:“去他妈的臭花娘, 老子入盐帮的时候,你他娘的还在吃奶呢,你有种杀了老子,杀了老子,谁还给你卖命,去你娘的臭花……”

话没说完,忽觉心口一凉,龚强低下头,望着心口软剑,眼中流露不信之色。叶灵苏拔出剑来,龚强登时软倒,两眼兀自圆睁, 分明死不瞑目。

乐之扬站望着龚强尸首,心中一片冰冷,转眼望去,叶灵苏站在那儿,有如千丈冰崖,涌出一股慑人寒气,乐之扬微微恍惚,望着这个女子,忽觉有些陌生。

岛上一阵寂静,叶灵苏抬起头来,扫视人群,众人跟她目光—碰,无不垂下眼皮。叶灵苏一指尸首,高声说道:“从今往后, 违我号令者,这个人就是下场。”

盐帮弟子向来争强斗狠,不料叶灵苏手刃龚强,狠辣更胜一筹,一时噤若寒蝉,无人胆敢应声。

叶灵苏镇住群豪,举起青帝令牌,朗声说道:“各省堂主听令,率领本堂人马,抢夺残余船只,搬到岛上待命。”

众人听令,搬船上岸,盐帮人数尚多,官军不敢靠近,但在江上发炮,又不能打中岛上的船只。 

叶灵苏眼看船只聚齐,回头又叫:“紫盐使者!”乐之扬拱手作礼。叶灵苏说道:“海东青何在?”乐之扬默然不答,叶灵苏不快道:"怎么不答我话? ”乐之扬指了指嘴,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叶灵苏想起前事,没好气道:“罢了,让你说话就是。”


乐之松一口气,笑道:“属下遵命。”横笛吹了两声,飞雪从天落下,它认出叶灵苏,眼中透出一股敌意。

少女见它记恨,心中不悦,悻悻说道:“紫盐使者,你让海东青侦査四方,看看哪一方船只最少。”

乐之扬发出号令,飞雪蹿到天上,巡视一周,停在西南上空,不住盘旋转圈。

这时官军连发号炮,百船竞发,进逼上来,看意思,似乎想要登岸捉人。叶灵苏一挥手,大声叫道:“三大长老,你们各领本部,向西南方突围。”

孙正芳发愁道:“船只恐怕不够。”叶灵苏道:“官军的船不是船么?”孙正芳吃了一惊,叫道:“从官兵手中夺船?太过凶险,由谁来办? ”

“我来办。”叶灵苏也不瞧他,“五盐使者,挑选精干人手,随我上去夺船。”她指挥若定,众人心下稍安。楚空山扬声笑道:“小丫头,夺船这样的妙事儿,可不能没有老夫。”叶灵苏说道:“楚先生若肯相助,叶灵苏求之不得。”楚空山拈须微笑,连连点头。

叶灵苏号令已毕,率领楚空山、五盐使者,带着百余帮众,开动“宝轮车船”,辅以数只快船,一当先,驶入江中。此时水师也逼近海岛,看见有人突围,立刻炮矢齐发,众人冒着矢石, 向前猛冲,双方相对而进,转眼工夫,相距不过十丈。

叶灵苏拔出剑来,斩断一根桅杆,用力掷入江中,纵身跳上,踏着桅杆直奔一艘敌船。倏忽到了船下,少女一声锐啸,使出“飞燕惊龙”,飘然冲上船头,一阵快剑刺倒多人,剩下的官军都被踢到水里。

楚空山师徒紧随其后,也夺下了一艘官船,乐之扬和淳于英、杜酉阳和华亭,也各领一部,连夺二船。这一群人武功高强,远非平常官兵所比,一时纵横驰骋,所过惨叫连连,不一会儿的工夫,就有十余艘官船易主。

盐帮众人本在观望,忽见女帮主身先士卒、勇夺敌船,均是羞惭发奋、士气大振,鼓噪着放舟入江,浩浩荡荡地冲向西南,一阵厮杀下来,竟将包围冲开了一个缺口。

水师将领连发号令,各方船只掉转船头,围追堵截,杀声震天。叶灵苏指挥帮众且战且走,官军远远发炮,帮众多有死伤。

叶灵苏一边指挥,一边暗暗发愁,倘若官兵从后掩杀,盐帮尚未入海,就会全军覆没,但要反身逆战,却又势单力薄。

正犹豫,忽听砰砰两声巨响,官军阵中起了一阵sao luan,转眼间,两只战船歪斜翻转,咕嘟嘟沉入江中。

叶灵苏微感惊讶,极目望去,官军水师之后,驶来一艘大船,船上大石磊磊、堆积如山。石穿站在石堆之前,挺身而立,状如天神,他一手拎着一块大石,忽地发出一声暴喝,右手一抡,一枚大石呼啸而出,击中一艘官船的尾部。船尾出现一个大洞,江水汹涌灌入,登时歪斜起来,船上人哇哇大叫,纷纷跳水求生。忽听石穿大笑一声,左手大石忽出,轰隆一声,又将一艘战船拦腰击穿。

无论官军、盐帮,见状无不骇然,石穿血肉之躯,掷出大石, 威力丝毫不弱于投石机关。只见他双手不停,左起右落,不断掷出石块,所过船破舰毁,官船接连沉没。官军放箭反击,箭矢落在石穿身上,纷纷折断下落。众官军哪儿知道“周流石劲”的奥妙, 望着石穿身影,真如做梦一般。

忽听一声清啸,一团白影腾空而起,兰追踏水如飞,冲上一艘官船。官军们何曾见过徒步过江的神技,还没交手,魂魄先丢了一半。白伞左一转、右一扫,船上的官军纷纷落水。不一阵的工夫,兵将扫荡一空,兰追踏水而过,又上其他舰船,这么如法炮制,不多一时,江面上便多了不少空船。

周烈也跳上一艘战船,口吐烈焰,所过火光如流,四处燃烧起来。船上水手惊慌,驾着船只到处乱撞。周烈忽东忽西,到处放火,官军阵中很快烧成一片,火光冲天,照得江上一片通明。

苏乘光、万绳、沐含冰也趁着混乱,各逞其能,冲得官军阵脚大乱。叶灵苏心中大喜,下令盐帮反击。盐帮弟子都是剽悍凶猛之徒,惨遭穷追猛打,心中十足憋闷,一听号令,无不争先, 官军首尾难顾,顿被冲得七零八落,残余船只,纷纷四面逃窜。

官军一散,西城、盐帮会师一处,万绳说道:“叶帮主,穷寇莫追,早早脱身为是。”乐之扬也说:“万部主说得对,官军人多,一旦稳住阵脚,仍是不易对付,此时不走,后悔莫及。”

叶灵苏心以为然,集合船只,出江入海,沿着海岸向北行驶,不见官船跟来,方才弃船登岸。

乐之扬眼看西城众人要走,慌忙赶了上去,叫道;“地母娘娘, 还请留步。”秋涛回过头来,冷冷道:“紫盐使者有何指教?”

乐之扬见她神色不善,微微一愣,苦笑道:“地母见谅,叶姑娘是我的故交,我不帮她,就是忘恩负义。”

秋涛神色稍缓,叹道:“西城、盐帮结下梁子,你是紫盐使者,对我如此恭敬,就不怕叶帮主猜疑么?”乐之扬回头看去,叶灵苏望着这方,秀眉微蹙,神色疑惑,当下笑道:“地母不用担心, 我有办法将她说服。”他顿了一顿,又说,“实不相瞒,我找前辈,乃是为了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

秋涛奇道:“什么大事?”乐之扬说道:“我有一位师友,中了东岛的‘逆阳指’。”

秋涛吃了一惊,回头看向万绳,后者也是一脸诧异。秋涛问道:“谁用的‘逆阳指’?”乐之扬道:“云虚。”西城各部越发吃惊,万绳说道:“叶帮主不是云虚的弟子吗?你为何舍近求远?不去求她,却来求我们。”

乐之扬苦笑道:“云虚不肯相救,叶姑娘又没有练成‘转阴易阳术’,梁城主是‘西昆仑’的传人,想也精通此术。还望各位大施仁德,为我引见城主。”

西城众人一时默然,万绳忽地徐徐说道:“这件事,我们爱莫能助。”乐之扬大吃一惊,忙说:“万部主,事关生死,先前若有得罪,还请见谅则个。”

万绳摇头说:“这件事跟你无关……”话没说完,忽听水怜影说道:“万师伯,盐帮进攻蘅荇水榭,若非乐公子仗义出手,怜影早已生死不知。莲航、岚耘被擒,乐公子为救她们,不顾生死,勇闯‘河咸海淡之会’,力斗盐帮群雄,几乎重伤送命。城主一向看重恩义,乐公子义薄云天,我们若不帮他,岂不违背了城主的教诲?”

莲航、岚耘也双双跪倒,齐声说:“小姐句句是真,还请万部主成全。”

万绳神气尴尬,呆呆不语,秋涛轻叹一口气,扶起两个婢女道:“万部主有难言的苦衷。乐公子的大恩,我们铭感于心,可是面见城主之事,实在有些难办。”

万绳也点了点头,向乐之扬说道:“见到城主,我自会代为转达此事。”乐之扬越听越觉灰心,叹道:“那位师友伤势沉重,只怕拖延不了多久。”

万绳欲言又止,忽地一挥衣袖,匆匆转身而去。其他部主默默跟随其后,水怜影望着乐之扬,见他失魂落魄,不由说道:“乐公子,你放心,万师伯一言九鼎,必定设法相助。”

乐之扬一言不发,水怜影幽幽叹一口气,瞥了叶灵苏一眼, 领着两个小婢去了。

乐之扬望着女子背影,心中一团乱麻。西城见死不救,大大出乎意料,但看万绳、秋涛的神气,这件事似乎又有隐情,至于何种隐情,乐之扬想来想去,不得要领,再想到席应真的伤势,心中更添烦恼。

王子昆叛出盐帮,帮中机密泄露,各省堂口都有危机。叶灵苏召集帮众,决定三大长老和各省堂主化妆潜行,返回各自堂口,转移帮中弟子。五盐使者随叶灵苏留在东南,继续经营总堂。只不过,京师待不住了,有味庄也不能再回,只能先去扬州暂避风头。

商议已定,众人各自散去。乐之扬向叶灵苏说道:“我还有事, 不能前往扬州。”叶灵苏冷笑道:“你这是公然抗命么?”乐之扬叹道:“你不用消遣我,叶帮主,还请借一步说话。”


叶灵苏见他一脸颓唐,不忍继续为难,冷哼一声,走到一个僻静之处。乐之扬将多日来的遭遇说了一遍。叶灵苏默默听完,忽道:“这个朱微是皇帝的女儿? ”

乐之扬默默点头,叶灵苏微微冷笑,又说:“你说她许配给他人了么?”乐之扬皱起眉头,眼中闪过一丝痛苦。

叶灵苏瞥他一眼,看向远处,轻轻叹一口气,说道:“乐之扬, 你真的喜欢她么? ”

“喜欢又有什么用? ”乐之扬苦笑道,“她终归要嫁人的。”叶灵苏忽地注目往来,眼里涌出怒气,大声说道:“你真是一个蠢货!”

乐之扬一愣:“我怎么蠢了? ”叶灵苏俏脸涨红,锐声说道:“你还不蠢么?既然喜欢她,又怎能让她嫁给别人?换了是我,就该把她从紫禁城里抢出来,带着她远走高飞。”

乐之扬垂头丧气,摇头说:“我问过,她不肯的。”

“她不肯? ”叶灵苏冷笑一声,“那她就肯嫁给别人,窝窝囊囊过一辈子? ”乐之扬呆了呆,叹道:“她情愿如此,那有什么法子? ”

“你呢? ”叶灵苏盯着乐之扬,“你就甘心看着她嫁人?哼,你们这男人,真是无情无义。”

“我,我……”乐之扬张口结舌,过了半晌,苦笑道,“叶姑娘, 先不说此事,西城不肯救人,我要回京师照看席道长,不能陪你去扬州了。”

叶灵苏怒气未消,面色潮红,心口起伏,好半晌才平复下来,她望着乐之扬,不知不觉,神色渐渐凄楚起来,过了一会儿,忽地问道:“你在京城,住在哪儿? ”

乐之扬一愣,答道:“阳明观。”叶灵苏木然道:“也好,你留在京城,做我盐帮的眼线,不过,你是紫盐使者,我若有令, 你得听从。”

她的语气尽力平淡,却掩不住其中的苦涩。看着她的样子,乐之扬忽然生出一丝愧意。他借口照顾席应真,内心深处,仍是不想离开朱微。

霎时间,乐之扬的胸中涌起一股悲凉,蓦地转身,快步向西走去,丢下叶灵苏一个,呆呆站在那儿,渐消失在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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