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贱夫妻百事哀 zt

很多人说如果不要孩子，不结婚也一样。其实，不一样，即使不要孩子。

原本说好不办婚礼的，第一我讨厌婚礼这种形式，无论是中式的还是西式的，有什么可祝贺的？难道一个男人找到一个女人是特别了不起的事情？第二我们穷，没有钱。所以我们的结婚很简单，两个人手拉手地到民政局办了手续，就算结了。说心里话，刚结婚的那些天，觉得和谈一场新的恋爱没有太大的区别，多数时候感觉幸福美好，总想多找一些时间在一起，而为一点小事情吵起来的时候，则不依不饶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明明白白。现在回忆起来，如果我们之间没有那张“纸”，也许我们早已经各走各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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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新婚的第二天或者第三天的样子，他对我说要举办一个婚礼。我很吃惊，问为什么？他说他父母的意思。我能说什么？从那一刻起，我才意识到，婚姻对于一个女人究竟意味着什么。假如我只是选择和这个男人谈情说爱，甚至同居，他的父母会对我提要求吗？显然不会，不但不会，还得客客气气的；可是一旦结婚，人家就会认为这是自己家娶媳妇，是自己家的事情，既然是自己家的事情，当然人家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了。人家选的日子，人家选的时辰，请了多少桌我现在记不得了，总之百分之九十以上是我不认识的。办就办吧，结婚那天，我一个人只身赴会，人家说娘家怎么没来人？我说娘家的人都在美国呢！我的家庭关系极其简单，只有一个妹妹一个妈妈，但是他们家则完全不同，满地跑的孩子我就数不过来，都是跟我沾亲带故的。

好了，婚礼办了，应该结束了吧？早着呢，所有的事情才开了头——他的父亲慈祥地对我们说，你们刚结婚，暂时就不必给家里钱了。

我听着陌生，什么什么？我还要给他们钱？后来我才知道，这没有什么稀奇的，爹妈养大你，不跟你要钱的那是少数，多数是要回报的。当然话说回来，这也是儿女应该尽的孝心。我听他父亲这么说的时候，立刻回想起来，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每个月我外婆都要到邮局取15元钱，那是三个舅舅寄给她老人家的生活费，她也不花，直接存起来，说起来辛酸，就那么攒了一辈子，一直到自己最后病重，也没有享受到什么。

现在知道了吧？做了人家的妻子意味着什么？孝敬老人照顾长辈逢年过节以家庭为单位走亲戚串门子给小孩压岁钱给长辈买礼物，都是份内的事情！

是谁说的？婚姻就像泡泡糖，最初的那层甜蜜过去以后，你就只有不停地吹一个一个泡泡，安慰自己，说自己的泡比别人的圆比别人的大。我新婚的那层糖衣很快就融化了，消失得无影无踪，生活进入短兵相接的状态。

我老公是一个喜欢方方面面都照顾得很周全的人，他喜欢热闹，喜欢请客吃饭，他对我说：不能让人家说我重色轻友吧？

好吧好吧，我们来排排顺序——首先不能娶了媳妇忘了娘，爹娘是一定要排在我们夫妻关系之前的，这也符合“父父子子”的次序；其次手足情深，他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这是一奶同胞，当然也要比我重要，老婆是可以换的，兄弟姐妹是不可以换的；第三还有哥们，男子汉大丈夫当义薄云天，哪能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第四还有老板，老板的脸色当然比老婆重要，那是给你付薪水的人，怎么可以随意得罪？还有第五第六，我都懒得再往下排了，估计一个巴掌排完了，还轮不到我呢！早知道婚姻是这样的，为什么要结呢？同居不是也很好？喜欢在一起，不喜欢分开，至少不会下班回家，房间里乌烟瘴气都是人，喝着啤酒聊着闲天，你还搞不清楚谁是谁的时候，就有一群人跟你叫“嫂子”，按照咱中国人的规矩，给人家当“嫂子”应该怎么当？为了让老公在弟兄们面前有头有脸，做老婆的就应该端茶送水留客吃饭。而且这些弟兄们有了难处，跟当大哥的开口，“嫂子”应该一马当先立刻拔下头上的“金衩”。问题是第一，我没有金钗；第二，我不习惯过于复杂的情义。我受的教育和成长环境中，一直是奉行“君子之交淡如水”的。

当然，所有的问题中最严峻的问题是我们穷，假如我们有钱，这些问题还是问题吗？给所有的亲人买一栋别墅，再请上一个排的菲佣，再给他们每人100万，想干什么干什么，有什么难的？回乡省亲，父老乡亲们都得净水泼街，我们银行里有好几个亿的钱闲着呢，正打算投资故里造福家乡呢！求我们安排个工作，求什么求，都是乡里乡亲从小撒尿活泥长大的，说吧，想干什么？直接给你两千万自己创业行吗？亏了算我们的，赚了算你们的？但是我们穷，我们卑微，我们做不到这些，可我们又想让亲人们觉得我们特别出息特别成功，你说我们怎么办呢？只有疯狂地去赚钱！

我们根本没有蜜月，我们拼命工作努力寻找机会，我们一大早就去上班，一直到半夜才回来，年轻，不多干一些什么时候干？他是穷人，我也是穷人，即使我们安贫乐道，但是做长辈的是否都接受这一现实呢？他不愿意让人家说他“娶了媳妇忘了娘”，我更不愿意。他结婚前给不给家里钱，不关我的事情；但是现在我做了他老婆，他给不给家里钱，给家里多少钱就关系到我的名誉。我宁肯自己吐血，也不能让人家挑出我什么不是来。

唉，屋漏偏逢连阴雨，我们那段时间不管多么努力，总是会有各种各样的不幸等着我们，比如说丢钱包，比如说失窃，比如说有人跟我们借钱，是很急的钱，要动手术之类的。记得有一次，我出差回来，跟他说要他打车回家——我们新婚以来在一起的时间非常少，不是我出差就是他出差，忙啊！为了挣钱，容易吗？

结果一直到很晚很晚他才回来，而且脸色非常难看——后来我才知道他把单位的手机丢了，是在公共汽车上，被人偷的，偷的时候还有感觉。

我当时放声大哭，那个手机很贵，大约值七八千，我那个时候一个月收入只有一千多元，他最高峰的时候也只有2000元。而且他弟弟那边又买了新房，我们不能不意思意思，这可怎么办？我哭得昏天黑地，不停地问：为什么你不听我的话，打车回家？

我哭到半夜，几乎是哭着睡着，他劝我别哭了，哭坏了身子，还要花钱；可是我的眼泪就是止不住；最后他说你哭得我心都熟了，说完眼圈也红了。那个手机，大概让我哭了一个星期！

实事求是地说，在结婚以前，我好歹还算是一个单身中产，自给自足，经常有人请我去吃喝玩乐，完了还有车送我回家，偶尔去电视台打打工，手头挺宽裕的。但是为什么结婚以后我就成了一个穷人？连一部手机都丢不起？我打破脑袋想啊想啊，终于想明白了！因为结婚以前，没有人把你当作一个成年人来要求，但是在结婚以后就不一样了，你的钱不再是你自己的，你的生活也不再是你自己的，你要知道单身的时候你是一个人生活，同居的时候你是生活在两个人的世界里，但是一旦结婚，则意味着你要和一群人生活，至少在中国的大部分地区是这样的。为什么说婚姻是恋爱的坟墓，现在知道了吧？你的爱有多深，你肩上的胆子就有多沉！挑不动，活埋了你没处伸冤！

贫贱夫妻百事哀。结婚没多长时间，我发现自己已经火速怀孕，怎么办？我们两个坐在新婚的房子里，想都不敢想将来的日子——谁来照顾孩子？请他母亲来？我们当时的房子只是一间不到20平米的半地下室！送到他老家养，既然那样又何必要生？我几乎可以想到我日后的生活，蓬头垢脸斤斤计较，一手拉扯着自己的孩子，一手照顾人家的父母，还剩两条腿要艰难地往前走，去上班去挣钱，而且我还有自己的白发亲娘要赡养，天哪！什么时候能熬出头？等自己孩子大了就是头了？再把自己这辈子没实现的愿望转嫁到下一代身上？这样一辈辈一代代什么时候是完？我老公说别要了吧，让所有的苦都结束在我们这一代，我们要是没有能力让孩子幸福，又何必让他在二三十年后面临我们的痛苦呢？

但是，苦难并没有完全结束，在我打掉孩子当天，他家就打来电话，说要他和我一起回家，因为他的弟弟住院了。能不去吗？不能。因为他们并不知道我刚做了手术，而他也不愿意让他们知道这一点。

终于到摊牌的时候了！说吧，我们还要不要一起生活下去？这种昏天黑地的生活到底有什么意义？既然是亲人，为什么不能说实话？既然是亲人，为什么不能互相体谅？重色轻友有什么不对？为什么不能坦白地对亲人说——我，您的儿子不过是一个小人物，一个月请三次假，就拿不到奖金，工资还要扣掉一半，并且面临下岗威胁？您的儿媳妇也不是传统的农村妇女，她读了很多年的书，想做很多事情，她不想这一辈子生活在厨房和餐桌之间，她永远也不可能满足于这种锅碗瓢盆的生活。为什么说不出口？穷有什么害羞的？这可耻吗？

我对我的老公说我什么都没有了，原来对婚姻的所有期望都破灭了——一个时时刻刻爱我的老公，烛光晚餐，美酒咖啡，生一个漂亮健康的孩子，买一辆车，住一间屋子，没有人打扰，包括亲人的打扰。我说我没有想到，一切就这么破碎了。这一次，是他沉默了，他说是他把生活想得太容易了。

其实，很简单，我们的问题出在我们都太要强，而我们又没有那么强的能力。我们没有学会实事求是的对待生活，做得到的事情做，做不到的事情说不好意思。自己有的时候，慷慨地给别人；自己没有的时候，坦白一些，这有什么难的呢？新婚，生活给我们上的第一课，就是要“诚实”——不仅诚实地对待自己，还要诚实地对待亲人。否则，你就等着被生活活埋吧，我知道婚姻这座公墓中已经埋了无数无数的爱情！现在想起来，我们算幸运的，我们在被活埋之前，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而不是像很多人，他们活埋了自己的感情，又继续活埋自己孩子的，子子孙孙无穷无尽地活埋下去。

(这是一篇旧作,原作题目〈新婚第一课〉收录于随笔集〈忽然受宠〉中国青年出版社2005年1月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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