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心﹐恒常不动﹐迷离却胜浮云;其目﹐有缚鬼裂魔之光;其口﹐明艳朱唇之下有利舌如刀;其女﹐时有美貌妖魅相随;其友﹐质实心热﹐真心惟他莫许。”
[录入]陰陽師 付喪神卷之迷神 原作:夢枕貘 翻譯:茂呂美耶
一
櫻花盛開了。
愈是沉沉低垂的樹枝,愈是密密麻麻地開滿櫻花。
沒有風。
連吹動一片櫻花花瓣的風都沒有。
陽光自青空照射在櫻花上。
安倍晴明宅邸--源博雅坐在窄廊,與晴明一起觀看庭院中那株櫻花。
兩人面前,有盛酒的酒瓶與兩只酒杯。酒杯是黑玉制的高腳杯。
那是夜光杯。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飲琵琶馬上催
正是唐朝詩人王翰所說的夜光杯,從大唐傳過來的酒杯。
兩人觀望著櫻花,漫不經心地舉杯喝酒,在轉頭觀望櫻花。
冷不防,櫻花花瓣飄落。
只不過是一片花瓣--宛如晴空射下來的陽光逐漸滲入花瓣,使花瓣承受不了陽光的重量而飄落。
“晴明啊……”
博雅仿佛深怕自己吐出的氣息會令櫻花飄落,壓低聲音開口。
“什麽事?”晴明的聲音近乎冷漠。
“我剛剛看到很感人的光景。”
“你看到什麽?”
“明明沒有風,卻有一片櫻花花瓣飄飄然落下。”
“是嗎?”
“你沒看到?”
“看到了。”
“看到後,沒什麼感覺嗎?”
“什麽意思?”
“我是說,晴明啊,那邊不是開了很多櫻花嗎?”
“嗯。”
“在那些無以計數的櫻花花瓣中,明明沒有風,卻有一片花瓣飄落,僅僅一片。”
“唔。”
“我看到的正是那光景。再過幾天,櫻花花瓣便會接二連三飄落,到時候,我們根本分不清飄落的到底是哪朵櫻花的哪一片花瓣吧?可是,現在飄落的那片花瓣,也許正是那株櫻花樹於今年春天飄落的第一片花瓣……”
“唔。”
“總之,我看到了那片花瓣飄落的光景。這不是很感人嗎?”博雅的聲音比方才大了些。
“這又怎麽了?”晴明的聲調依然漠然不動。
“難道你看了那光景,内心毫無感覺?”
“也不是毫無感覺。”
“那,是有感覺了?”
“有。”
“什麽感覺?”
“怎麽說呢?舉例來説,大概是如此吧:我感覺,因爲那花瓣飄落,而令博雅中了咒術。”
博雅似乎無法理解晴明所說的話,回問:
“什麽意思?那花瓣飄落的事,與咒又有什麽關係?”
“說有,的確有關;說沒有,也的確無關。”
“啊?”
“博雅,我的意思是,若針對你來説,答案是有關。”
“喂,晴明,等等,我完全聽不懂你在說什麽。若針對我來説,答案是有關的話,那針對別人而言,或許無關嗎?”
“正是這個意思。”“博雅,你聽好……”“嗯。”
“花瓣離開樹枝飄落下來的意義,只是飄落了而已。”
“嗯”
“可是,一旦有人看到了那光景,便會萌生咒。”
“又是咒?我總覺得,每次你提起咒時,只會把事情弄得更複雜而已。”
“別這樣,你聽我說,博雅。”
“我正在聽!”
“打個比方說吧,例如,美。”
“美?”
“就是感覺很美,或很舒服的那種心境。”
“那又怎麽了?”
“博雅,你會吹笛吧?”
“會。”
“聽到別人吹的笛聲,你也會感到很美吧?”
“嗯,沒錯。”
“但是,聽到同樣笛聲時,有人感覺很美,也有人毫無感覺。”
“這是當然的。”
“博雅,我想說的,正是這點。”
“哪一點?”
“簡單來説,笛聲本身並非一種美。就跟隨處可見的石頭或樹木一樣,都只是一種存在,而所謂美,是聽到笛聲的人於内心所萌生的一種意境。”
“唔,嗯。”
“因而,笛聲本來只是笛聲而已,但在聽者内心,卻能變化為美,或根本毫無變化。”
“嗯。”
“所以說,美,正是一種咒。”
“唔,唔,唔。”
“你看到那片櫻花花瓣飄落,内心感覺很美,或爲之動容的話,便表示在你内心已萌生了[美]這個咒。”
“唔,嗯。”
“因此,博雅,佛教所謂的[空],正是這個意思。”
“什麽意思?”
“根據佛教説法,凡是存在於這世上的一切,似乎本然便具有[空]這東西。”
“就是那個[色既是空]?”
“某東西存在於某處的意義,必須是[那東西]與[觀望人的心]二者皆存在,[那東西]才會產生其存在的意義。”
“……”
“光是櫻花開在樹上的話,是不行的。必須讓源博雅看到了,櫻花才會滋生[美]。不過,光是你博雅在這兒的話,也不行。不但要有櫻花存在,也要有源博雅這人存在,且博雅看到櫻花而為之動容時,[美]才會存在於這世上。”
“……”
“總的來說,就是這世上所有一切事物,均藉著[咒]這個人心感應而存在於這世上。”晴明説。
“晴明啊,你看到櫻花時,都在内心思考這種複雜的道理嗎?”博雅目瞪口呆地問。
“一點也不複雜。”
“晴明啊,你應該更單純一點。看到櫻花飄落,内心覺得很美的話,老實坦率地感覺很美不就行了?感覺不可思議的話,便認爲不可思議不就行了?”
“原來是不可思議……”
晴明低道,然後似乎在思考什麽,緘口不語。
“喂,晴明,你怎麽了?”博雅問默默無言的晴明。
然而,晴明依然保持沉默。
喂……博雅正想再度呼喚時,晴明叫出聲:
“原來如此!”
“什麽事原來如此?”
“櫻花。”
“櫻花?”
“原來櫻花就是櫻花。剛剛我們不是在談櫻花嗎?”
聽晴明如此說,博雅還是如墜五里霧中。
“博雅,這都是你的功勞。”
“我做了什麽?”
“多虧你向我提起櫻花的事。”
“……”
“我雖然說,櫻花只是櫻花而已,可是,其實是我沒領悟到其中真理。”
“是嗎?”博雅依然二丈金剛,卻仍點點頭。
“老實說,昨天開始,我便挂念著某件事,不知道該怎麼辦,一直猶豫不定。現在終于知道該怎麼辦了。”
“晴明啊,你到底在說什麽?”
“我另外再向你説明,不過,你能不能先幫我一件事?”
“什麽事?”
“三條大路東方住著一位智德法師,你能不能到他那兒去一趟?”
“可以是可以,可是,我到那位智德法師那兒做什麽?”
“説是法師,其實是來自播磨國的陰陽師。三年前才搬來京城住。你現在到他那兒一趟,幫我問一件事。”
“問什麽?”
“問他[鼠牛法師大人現在在哪裡]。”
“然後呢?”
“他大概會回說不知道。不過,你不能就此打住。我來寫一封信,如果智德法師拒絕回答,你將我的信遞給他,請他當場唸出來。”
“然後會怎樣?”
“他大概便會告訴你了。他告訴你之後,你馬上回到這兒來。你回來之前,我會把一切都準備好。”
“準備什麽?”
“跟你一起出門呀。”
“去哪裡?”
“去智德法師大人告訴你的地方。”
“晴明,我完全聽不懂……”
“待會兒就知道了。對了,我忘了說一件事。博雅,你不要向智德法師大人說,是我託你過去問的。”
“問什麽?”
“即使不講出來,只要讓他看信,他也會知道。記住,到了他那兒,絕對不能說出我的名字。”
“明白了。”
博雅雖然聽地糊裏糊塗,還是點頭答應,搭牛車出門辦事。
二
過一會兒,博雅回來了。
“晴明啊,太驚人了,一切都如你所說的。”博雅道。
地點仍是方才的窄廊。晴明坐在窄廊上,悠閑自在地舉杯自酌。
“智德法師大人還好嗎?”
“談不上好不好,他看了你的信後,整張臉都綠了。”
“大概吧。”
“他本來堅持不知道鼠牛法師住在哪裡,看了你的信後,態度突然軟化,老實說了。”
“住在什麽地方?”
“西京。”“西京嗎?”“晴明啊,你在信中到底寫了什麽?智德法師大人怯頭怯腦地問我看了信沒有。我說沒有,他送一口氣,還不放心地再度問我是真是假,我都替他感到可憐。”
“博雅,因爲你是櫻花……”
“我是櫻花?”
“沒錯。博雅本來只是博雅而已,是對方擅自中了[不安]這個咒。你愈是老實回答沒看信,他愈是恐懼不安吧。”
“正是如此。”
“這樣剛好。”
“晴明,你到底在信中寫了什麽?”
“名字。”
“名字?”
“是智德法師大人真正的名字。”
“這又怎麽了?”
“博雅,你聽好,從事我們這種工作的人,必定會分別使用真正的名字及化名。”
“爲什麽?”
“一旦讓別人知道了真正的名字,如果對方是陰陽師,便很容易中了對方的咒術。”
“那麽,除了[晴明]這個名字,你也有其他真正的名字?”
“當然有。”
“是什麽?”語畢,博雅又慌忙補充:“不,不用説了。如果你不想說,就算我問了,你大概也不會回答。我不想讓你因爲沒回答我的問題而記掛在心。話説回來,你跟智德法師大人往昔曾有什麽瓜葛嗎?”
“說有,的確有。”
“發生過什麽事?”
“大概是三年前吧,智德法師大人曾經來試探我的力量。那時,我將智德法師大人所操縱的式神隱藏起來。他要我還給他,我便把式神還給他了,結果,智德法師大人在牌子上寫下他真正的名字,交給我……”
“可是,他爲什麽會將那麽重要的名字交給你……”博雅説到一半,改口說:“晴明啊,那時,你是不是做了什麽讓智德法師大人寫下自己名字的事?”
“忘了……”
“如果是自己甘願寫的,我剛剛去時,他應該不會那麽慌張。”
“這問題就這樣算了吧。”
“不行。再説,晴明,你叫我去辦事,自己卻一直在這裡賞花喝酒?”
“嗯。”
“我是因爲你說必須準備很多事,才去幫你辦事,而你竟……”
“博雅,別生氣,先聽我說。這事其實不能由我親自去辦,所以才託你幫我辦的。”
“爲什麽你不能親自去辦?”
“如果我猜得沒錯,鼠牛法師應該是智德法師大人的師傅。要是他不加思索便告訴我師傅的住居,事後大概回挨駡。”
“爲什麽會挨駡?你和那位鼠牛法師最近有什麽糾紛嗎……”
“也説不上是糾紛。總之,就是非你去問不可。”
“可是,讓他看了那信,他不就立刻知道是你?”
“正是要讓他知道,也正因爲他知道了,才肯老實告訴你。”
“那,誰去不都一樣?”
“不一樣。信中沒寫[晴明]這個名字,只寫了智德大人的名字。因此,智德大人可以向自己與鼠牛大人辯解說,不是受晴明所迫而洩漏秘密。這點最重要。”
“唔……”
“總之,既然知道鼠牛大人的住所,我們準備出門吧。”
“唔,嗯。”
博雅似乎還想說些什麽,卻硬吞下去,點點頭。
“去不去?”
“嗯。”
“走。”
“走。”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三
牛車咯吱咯吱往前行進。
拉曳著晴明與博雅所乘牛車的,是一頭大黑牛。黑牛緩步前行。
牛車旁沒有牧童,也沒有牽衡軛的隨從,只是任牛車自由前進。
“晴明啊,到底是怎麽回事,應該可以說給我聽了吧?”博雅在牛車内問晴明。
“該從哪裏說起呢?”晴明似乎早已決定將一切說出。
“從事情的開端說起。”
“那,就從宮原伊通大人的事說起吧。”
“你說的是誰?”
“是一位住在西京極的大人,去年秋天過世了。”
“接下來呢?”
“夫人名為藤子,還活在這世上……”
晴明開始講述事情的來龍去脈。
四
宮原伊通是河内國人。
年輕時便來到京城,由於小有才智,在宮中供職。
雖未特別拜人為師,卻吹得一手好笛。
伊通之妻是藤子。
藤子是大和國人,也跟隨入宮任事的父親來到京城。
父親與伊通相識,基於此緣分,伊通結識了藤子,彼此陷於交換信件與和歌的戀情關係。某年,藤子的父親因染上時疫而過世,兩人也成爲夫妻。
夫妻之間,感情甚篤。
每逢明月清風的夜晚,伊通時常吹笛子給藤子聽。
沒想到,藤子成爲伊通之妻後的第三年,丈夫竟與父親一樣,害了時疫而過世。
“這是去年秋季的事。”晴明説。
藤子每夜以淚洗面。
每到夜晚,藤子總會想起伊通溫柔的話語與那擁抱自己的手臂;踫到月明如水的夜晚,更會回憶起伊通的笛聲。
往後,將無法在見到伊通,也無法依偎在伊通懷中,更無法聽到笛聲了……想到此,藤子便會淚流滿面,徒增心焦如焚的思念情懷。
最後,藤子終于痛不堪忍,就算丈夫已死,也要見死去的丈夫一面。
“於是,她便到智德法師那兒去求救。”
無論如何都要見丈夫一面。能不能幫她了結這心願?藤子向智德哭訴。
“真是抱歉……”智德搖頭回答,“在下無法讓死者復甦。”
“那麽,您認識具有這種法力的大人嗎?如果,可以了結我的心願……”
藤子表示,花再多錢也心甘情願。
她手邊多少有些父親與丈夫雙方留下來的財產。
藤子又表示,視情況,就算賣掉宅邸也無妨。
“好吧……”智德點頭應允。
“結果,智德法師不止從哪裏帶來一位法師……那法師正是鼠牛法師大人。”晴明道。
“原來如此……”博雅點頭。
鼠牛法師年約五十出頭,或許更年長。
他二話不說便收下錢,施行了法術。
“伊通不會馬上出現,大概需要五至七天,也許更久,十天才能出現也説不定。畢竟,從那個世界來到這個世界,旅途很長。”鼠牛法師如此吩咐後,便告辭了。
藤子每夜都在等待……今晚回來嗎?還是明晚才會出現?然後,到了第十天……
那晚,月色很美。
躺在被褥中輾轉不寐的藤子,無意中聽到不知從何處傳來的笛聲。傾耳靜聽之下,才聽出那正是曾經夜夜思念的伊通所吹的曲子。
那笛聲,逐漸挨近。
藤子欣喜若狂,翻身坐起,靜待笛聲來訪。
笛聲,愈來愈接近了。
隨著笛聲接近,藤子内心也逐漸萌生另一種迥異於欣喜感情的不安。
丈夫到底會以何種容貌回來呢?
是已成為亡靈,外貌變成鬼魂了嗎?或是向空氣那般、沒有軀殼的魂靈呢?
同已是死者的伊通相會,自己又到底想怎麽樣呢?
可是,就算伊通是死者,還是想見他一面。
心裡很害怕。
雖害怕,又想見他。
兩種感情在藤子内心交錯起伏時,笛聲在家門前停止了。
“藤子呀……藤子呀……”門外傳來細微笛聲,“幫我開一下門吧……”
毫無疑問,那聲音正是心愛的伊通。
藤子從格子板窗縫隙往外偷窺,只見伊通佇立在夜空灑落的月光中。
除了臉色蒼白外,伊通的外貌與生前毫無兩樣,令藤子愈加眷戀,也愈加恐懼。
看到伊通已寬衣解開裙褲腰帶,藤子更是?a
name=0>梦锷椋瑧涯钇疬^去的美好時光,反而無法開口回應。
應該為丈夫開門,還是不該開呢?
猶豫之際,門外傳來伊通的呤誦聲。
翻越黃泉山 不堪寂寞獨哀哀
未睹佳人影 愁腸寸斷冥途行
意思是:翻越了黃泉山,行走在冥途之路的我,之所以會如此悲哀,是因爲見不到心愛的佳人……
然而,藤子還是提不起勇氣開門。
“只因妳太想我,痛念之情化為火燄,令我夜夜讓火燄燒得皮焦肉爛呀。”
藤子從格子板窗縫隙仔細觀望伊通全身,果然發現他身上四處都在噗噗冒煙。
“也難怪妳會害怕。因爲不忍心看妳對我茶思飯想,我向閻王告假,好不容易才如此回來看妳,既然妳這樣害怕,今晚還是回去好了……”
伊通說畢,再度吹著笛子漸行漸遠。結果,連續三夜,伊通都回來了。
“可是,藤子夫人依然提不起勇氣開門。”晴明説。
“唔……”
想到往後每晚都會發生同樣的事,連藤子也開始驚恐萬分。於是,藤子又跑到智德法師那兒,向智德法師哭訴:見不到丈夫沒關係,能不能讓那東西不要再來了……
“那是返魂術,我這種程度的陰陽師,根本無能應付。”智德說。
“那麽,能不能請那位鼠牛法師再來一趟?”
“我不知道鼠牛目前身在何處。即便知道,也無法保證他肯不肯善後。就算他答應了,恐怕又要花一筆錢吧。”智德的態度極爲冷淡。
“結果,藤子夫人便來哀求我想辦法。”
“原來是這麽一回事。”
“話又說回來,並非任何人都能施展返魂術。在京城,除了我,頂多只有另外一、二人……”
“你知道是誰嗎?”
“的確知道。”
“是誰?”博雅問。
晴明不回話,瞄一眼垂簾外,喃喃自語:“看樣子,對方來了。”語畢,掀起垂簾往外觀看:“果然來了。”
“什麽來了?”
“鼠牛大人派來的帶路者。”
“帶路者?”
“是的。鼠牛大人知道我們現在正要前往他那兒。”
“爲什麽?”
“大概是智德法師告訴他的。”
“說已經向晴明透露了鼠牛大人的住處?”
“不是吧,應該只說了發生了什麽事而已。像鼠牛法師那種法力無邊的人,不必說出我的名字,他也能看穿是我安倍晴明插的手。看他現在派來了帶路者,可見已猜出是我了。”
晴明邊說,邊掀開垂簾讓博雅看帶路者。
博雅從垂簾望出去,只見半空中漂浮著一隻老鼠,正往牛車前方的方向凝視。
老鼠身上有翅膀,啪嗒啪嗒地上下揮動。
那翅膀不是鳥類般的翅膀,而是蝙蝠。只是,那老鼠並非蝙蝠,確實是一隻小萱鼠。那隻有翅膀的萱鼠,微微揮動翅膀,在牛車前飛翔。
五
牛車停了下來。
下車一看,眼前是一片荒涼原野。
太陽已將西傾,火紅晚霞斜斜照射在春天原野上。
牛車前,火紅斜陽下,有間荒廢茅舍。茅舍旁有棵高大楠木。
“原來住在這兒……”
晴明觀看著茅舍,那隻有蝙蝠翅膀的萱鼠則在晴明眼前啪嗒啪嗒地飛來飛去。
晴明伸出左手,萱鼠飛落下來,在晴明手掌中收合起翅膀。
“你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語畢,晴明合上手掌,再度張開時,萱鼠已經消失。
“那到底是什麽?”博雅問。
“是式。”晴明説完,朝茅舍走去。
“晴明,你打算怎麼辦?”
“去向鼠牛法師打個招呼。”
博雅跟在晴明身後。
“話又說回來,這名字真是目中無人。只不過把干支第一個鼠與第二個牛連起來而已,一點創意都沒有。”博雅邊嘀咕,邊鐕進茅舍入口。
房間很暗。茅舍有一半是泥巴地,泥巴地上有爐灶。裡面一半是地板房。
火紅夕陽從窗外射進來,在對面牆上留下一塊窗口圖樣的紅布。木板牆縫隙間也鑽進幾道細微光絲,照射在茅舍中。
空氣中彌漫著些微血腥味。
有個法師模樣的男人在地板房,
他支著右肘,手掌付著頭側躺在地板,身體正面對著晴明與博雅。
一頭長發蓬亂如麻,臉上也長滿了邋遢鬍子。男人面前有個看似盛了酒的瓶子及一個破陶碗。房内都是酒味。
“晴明,你來了。”男人躺著說。
看上去,年齡大約五十五、六歲。
“久違了,道滿大人……”晴明的紅唇含著微笑回應。
“什麽?晴明,你剛剛說什麽?”博雅問晴明。
“博雅,這位正是鼠牛法師,也是蘆屋道滿大人……”晴明道。
“什麽?原來他……”
蘆屋道滿與晴明齊名,是京城遠近聞名的陰陽師。
播磨國有一陰陽師集團,體系異於賀茂家、安倍家,所有出自播磨國的陰陽師中,蘆屋道滿是最有名的一位。
自古以來,播磨國便是陰陽師與方士輩出的國家。
“晴明,要不要喝一杯再走?”道滿笑著說。
“那酒不合我的口味。”晴明語畢,擡眼瞄了一下天花板。
仔細一看,原來自天花板垂下兩條繩子,繩子先端各倒綁著老鼠與蝙蝠。而且自老鼠與蝙蝠口中正滴著鮮血,滴滴答答地落在瓶子與碗中。
“晴明,那、那是……”
“博雅,你剛剛也看到在空中飛的那隻老鼠吧。那是式神,正是道滿大人如此變化出來的。”晴明回博雅。
“晴明,你來做什麽……”道滿問。
“你做了造孽的事吧。”
“你是說,我為那女人的丈夫所施行的返魂術?”
“正是。”
“我只是了結她的心願……”
“置之不理的話,男人會每晚都去找女人,而那女人,終究不是發狂便是死亡。”
“下場大概是如此吧。”
“我不贊成死人與活人相會。”
“講得真好聽,晴明,你又不是沒做過類似的事……”道滿驀地翻身起來,盤坐在地板。
“道滿大人,您是爲了金錢才那樣做嗎?”在晴明身邊的博雅問。
“你認爲我是爲了金錢而作……”道滿放聲大笑,“喂,晴明,你好好教一下那男人吧。告訴他,類似你和我這種水準的陰陽師,根本不把那點小錢看在眼裡。像智德那種小人物,或許還有可能,吾人是不會爲了金錢而有所行動。”
“什麽?”
“吾人是爲了[咒]才會出面。”
“咒?”
“一切為的都是[咒]。”
“您是說,是……是……”博雅吞吞吐吐,“是爲了人心?”
“看樣子,你多少懂得一點咒的道理。沒錯,吾人正是爲了人心才會出面。你聽好,所謂返魂術,如果不是有人深切渴望某靈魂歸來,吾人也是束手無策的。因爲那女人渴望見那男人,那男人才會去找女人。這種事,誰阻止得了?”
博雅聽後,憋住話語,以求救的眼神望向晴明。
“道滿大人說的是事實……”
“晴明,有關人世的事,最好適可而止。吾人之所以介入人世,歸根究柢,只是爲了消遣而已。晴明,怎樣?你應該也是如此吧?”
道滿再度放聲大笑,接著又說:
“出於消遣,有時候猜中盒子裡的東西,當然有時候也會猜錯。反正,吾人只考慮到臨死之前,該如何讓人生過得好玩而已。不,最近甚至連這點也懶得計較了。好玩也好,不好玩也好,反正大家都活在同樣的時間中,最後還是會離開這人世。晴明啊,有關這點,你不是比我理解得更透徹嗎……”
照射在牆壁上的餘暉,已逐漸緩慢地褪去火紅。
“道滿大人,由某人施行的返魂術,若要讓其他人來解,是很危險的。一不小心,那女人很可能會喪命。”
“晴明,你別管閒事。觀看那女人逐漸發瘋,不是很有趣嗎?”
“不過,我最近覺得,觀看飄落的花瓣也很有趣。”
“那就看花瓣飄落好了。”
“倘若那花瓣是基於大自然的安排而飄落,那確實有趣;但既然道滿大人已插手了……”
“你打算阻止花瓣飄落?”道滿又笑了。
“不是,是覺得讓花瓣自然飄落比較好。”
“晴明,你好像變得很會講笑話了。”道滿露出黃牙笑道,“既然如此,你就試試看吧。我倒要看你如何解開吾人道滿所實行的法術。”
“那麽,我可以隨意行事了?”
“當然可以,吾人雖不教你任何事,但也不插手管任何事。”
“這話請謹記在心。”
“喔。”
道滿回話時,餘暉已消失了,房内光亮盡去。
“爲了趕時間,在下這就告辭了……”晴明微微頷首,在催促博雅,“走吧。”
“晴明,這樣就可以了嗎?”
“那男人親口向我說不會插手管這件事,這就夠了……”晴明興匆匆地往牛車走去。
將要入夜的上空已出現點點星光,在逐漸逼近的暮色中,響起道滿那輕微笑聲。
“有趣。好久沒踫到這麽有趣的事了,晴明……”
六
兩人來到位於西京極那女人的宅邸時,太陽已下山了。
晴明、博雅和女人相對坐在燈火亮光中。
“請問……”晴明問藤子,“夫人是不是將伊通大人生前持有的東西,或將他身體的一部分交給鼠牛法師了?”
“我有他的遺髮,那遺髮……”
“頭髮?”
“是。”
“鼠牛法師有沒有索求夫人的頭髮?”
“有。”
“夫人給他了?”
“是。”
“那麽,夫人手中還有伊通大人的遺髮嗎?”
“沒有。全部交給鼠牛法師了。”
“原來如此……”
“我是不是做錯了……”
“不,不是做錯了。既然如此,我們用另一個對策吧。不過,這個對策,需要夫人合作,夫人必須與伊通大人見面才行得通。”
“意思是……”
“開門讓伊通大人進屋,不然便是夫人親自到屋外見伊通大人。您辬得到嗎?”
“是,我想應該辦得到……”藤子下定決心似地點頭。
“那麽,我和這位先去準備一切。”
“準備?”
“能不能給我們些許鹽?以及少許夫人的頭髮?另外,在借用一把貴府的燈火……”
七
博雅持著燈火,晴明則在一旁走步法。
首先,跨出左腳,再伸出右腳,然後將左腳、右腳靠攏,佇立在原地。再次伸出右腳,再跨出左腳,最後將右腳與左腳靠攏。之後,又再跨出左腳……重複同樣步法。
這是驅除惡靈或邪氣的法術,名曰[禹步]。
晴明邊走邊低聲唸著咒文。咒文是泰山府君--閻王--祭文。
晴明所做的準備,是先燃燒藤子的頭髮,再將燃燒後的灰撒在藤子家四周。現在正在那頭髮灰上走步法。
“只要伊通大人跨進這結界,便能與泰山府君斷絕關係了。”
“什麽意思?”
“泰山府君也是我們的神袛,我不能做得太過分,這樣應該剛好吧。”
“啊?”博雅一副如墮五里霧中的表情。
“伊通大人於丑時才會來,現在離丑時還有時間,在這之前,博雅,你有問題想問我嗎?”
“有,而且有很多問題。”
“想問什麽?”
“你剛剛提到頭髮的事,那到底是什麽意思?”
“喔,那個啊,我本來打算用最簡單的方法解決問題。”
“最簡單的方法。”
“嗯。返魂術也有好幾種。我聽説鼠牛大人向夫人要了頭髮,便猜想他大概是利用頭髮施行了返魂術。”
“……”
“道滿很可能燃燒了伊通大人與藤子夫人的頭髮,再利用頭髮灰進行密教修法吧。”
“到底是什麼樣的修法?”
“大概是在埋有伊通大人遺體的墳墓上,撒下兩人的頭髮灰,再於墳墓前通宵唸了一兩天泰山府君祭文吧。當然還有其他方法。如果現在手中有兩人的頭髮,先將頭髮剪碎,撒在墳墓上,我再代替道滿向泰山府君請求解除返魂術便行了。這時,如果道滿存心阻擾我的法術,他也只要同時唸咒,向泰山府君祈求不要解除返魂術,同樣可以達到目的。”
“原來是這樣。”
“對方若不是法力無邊的道滿,其實不論怎麽做都可以解除,只不過,在這個例子中,大概是先施行返魂術的道滿,咒術比較強。”
“那,你現在施行的法術呢?”
“是櫻花花瓣,博雅。”
“花瓣?”
“正是你教了我櫻花花瓣的道理。”
“你在講什麽?我完全聽不懂。”
“我聽了你的話,才恍然大悟。事到臨頭時,只要給對方看櫻花花瓣的原樣就可以了……”清明接著說:“道滿不是也說過了?不僅是返魂術,所有的咒,其實都是人心的反映……”
“……”
“從某種意義來説,咒的力量,比這世上任何事物都要強也説不定。比我強,也比你強……因爲,咒,具有連泰山府君都能操縱自如的力量。”
“我還是聽不懂。”
“不,博雅,比起我來,也許你更深切理解咒的真理……”
“怎麽可能?”
“對了,博雅,你帶葉二來了嗎?”
“帶了,在懷中。”
“伊通大人來時,大概又會吹笛吧。等他來到結界附近,也許會察覺不對勁而停止腳步。博雅,到時候你能不能吹一下葉二……”
葉二--據説是鬼魂送給博雅的笛子。
“沒問題,要我做什麽都可以。”
八
燈火亮光中,晴明與博雅坐在藤子前面等著。
外面似乎微微吹起風來了,偶爾會傳來門戶微震動的聲音。
“真的不會有事嗎?”藤子正襟危坐地小聲問。由於太過緊張而口乾舌燥,聲音變得有點嘶啞。
“只要夫人您意志堅強,其他的,交給我跟博雅來應付。”晴明一反常態,溫和地回道。
三人再度陷於沉默,傾耳靜聽門外的風聲。
然後,博雅輕聲細語說:“來了,晴明……”
不久,遠處傳來笛聲。起初只是隱隱約約,接著逐漸清晰,且漸行漸近。
“來吧……”經晴明一催促,藤子站起身。
晴明牽著藤子的手,一起走到格子板窗前。博雅跟在兩人身後。
三人在格子板窗前靜待,笛聲愈來愈大。
博雅雙手早已握著葉二,正在沉穩調整呼吸。
笛聲愈來愈近。
晴明微微拉開格子板窗。從縫隙往外窺看,可以望見沐浴在月光下的明亮風景。
矮牆外,出現了一個人影。
是男人。身上穿著圓領公卿便服,頭上帶著烏帽。
那男人吹著笛子,逐漸挨近。
來到矮牆前,男人突然頓住腳步。
“博雅。”
聽晴明呼喚,博雅將葉二舉到唇邊,平穩地吹起笛子。
依在博雅唇邊的葉二,傳出無以名狀的笛聲,滴溜溜滑入夜氣。那笛聲,似乎能讓靈魂與肉體皆澄淨得近乎透明。
博雅的笛聲剛傳到外面,男人再度跨出腳步,越過矮牆,佇立在大門前。
男人與博雅均一心一意吹著笛子。博雅和著男人的笛聲,男人也和著博雅的笛聲。
不久,和鳴的笛聲不約而同靜止,猶如融化在春季大氣中消失。
“藤子呀,藤子呀……”
外面傳來呼喚。
像是從門縫讚進來的蜘蛛絲一樣,細微的聲音奄奄垂絕。
“幫我開一下門吧……”
晴明用眼神催促藤子,藤子雙手顫抖地開門。
門一開,和著春天綠野的味道,一股濃厚泥土味撲面而來。
“總算開門了……”伊通說。
伊通的呼氣,夾雜著令人想別過臉的腐臭味。
他面色蒼白,身上的公卿便服四處噗噗冒煙。
從上空照射下來的月光,使得伊通仿佛溼透了一般,全身發出青光。
對於藤子身旁的晴明與博雅,伊通似乎視而不見,毫不在意。
“藤子呀,既然妳内心如此苦悶,我就回來陪在妳身邊吧。”伊通的聲調溫柔體貼。
藤子潸然淚下,呢喃細語回說:“你無法留在這兒……”藤子泣不成聲,“夠了,已經夠了。良人啊,把你叫出來,實在很對不起,你可以回你的樂土了。”
“妳不需要我了?”伊通悲哀地問。
不!
不!
藤子否定般地左右甩頭,接著,又肯定般地點頭説道:“是的,你回去吧……”
伊通泫然欲泣地望著藤子,又求救般地望向晴明,再望向博雅。
伊通發現博雅手上的笛子,說:“原來是你……”
博雅哽噎難言地點點頭。
“那笛聲太好聽了……”
語畢,伊通的五官開始緩緩走樣。
膚色產生變化,慢慢溶開,眼珠暴露出來,蒼白的頰骨與牙齒也縣現在外。
啊……啊……
伊通張著大口,仿佛想大叫,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就那樣,伊通癱倒在原地。
地面月光下,躺著一具埋在土中約有半年多、腐爛不堪的屍體。
已化為白骨的伊通手中,緊緊握著一支笛子。
一片解除了咒術的櫻花花瓣,正飄落在那兒。
女人細聲啜泣起來,然後,啜泣變為低微而沉抑的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