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中不能说出的字

（一）

 两天前，妈妈过来跟我说明年给爸爸做70岁的大寿。爸爸明年69了。听完后，我发呆了好久。

 我至今还记得上中学的有一天上晚自习下雨。爸爸从家里过来送伞，他穿着妈妈织的毛衣，乌黑的头发。他在教室门口叫我和一个女同学的名字。女同学是我们家邻居，爸爸一道把伞带来了。结果，同学们哄堂大笑。

 爸爸那个时候，在我看起来，真是年轻、帅气！

 很多年过去了，我从来没有再留意过爸爸的容貌。我曾经以为他会一直是那样的。

 10多年前，当我从深圳回到成都的时候，我才发现他真的老了：爸爸的头中间已经秃顶，周围的头发黑白不均地盘着。爸爸还留着以前的那种撇扇一样的头发。看起来真是老土。

 爸爸的脸上和手上，都是老人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让爸爸那么迅速地衰老。

 后来，妈妈跟我说，有一次，咪娃（我儿子）晚上突然生病，闭气过去了。你们都不在，把他们两老口吓坏了。爸爸抱着孩子，直奔医院，边跑边喊：咪娃，你醒一下，你醒一下....

 妈妈说，路过的人听到爸爸的声音，都在发颤，让人心碎。

 小孩子没事，爸爸却受了惊吓，几乎一夜之间，头发就白了。

 每当提起此事，我都泪如雨下。

（二）

 打记事起，跟爸爸相关的记忆中，我印象最深的是这样的一些事情：

 五岁那年，我大病初愈，爸爸来接我。我们回家了，爸爸背着我上楼，我把脸贴在爸爸的背上。阳光从走道上方的天窗口照下来。一切都是那么温暖、踏实。

 爸爸经常出差，每次回来都带上一本小人书。有时，还有飞机上发的口香糖。只要是吃的，爸爸都给我和妹妹留着。

 有一天晚上，爸爸从外面开会回来，说是可能要地震了，说要赶紧准备了。

 我问爸爸：“什么是地震？”

 爸爸想了想，说：“地震就是地球自己在发抖。”爸爸说着，就故意抖了一下。吓得我和妹妹一下就记住了：地震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们在家里倒置了一个酒瓶子，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练习一下：我和妹妹倒在床上假寐。然后，爸爸突然大喊一声：地震了。我们兄妹俩飞身跃起。

（三） 

 上学后，爸爸对我严厉了很多。他经常在我耳边念叨的话是：今后的社会，只有考上大学的人，才有出路。

 想想这是30年前说过的话，我想：这就是父母的远见。

 打到四人帮的时候，我还在读小学。有一阵，全国人民都掀起了学英语的浪潮。爸爸买了英语课本就开始听广播，他先学，然后，再教我们。

 好多次，他就是用这种办法把我们引上了路。

 爸爸自己就是从农村靠读书奋斗出来的，他说他们以前读书经常饿肚子。所以，在吃上面，他和妈妈总是把好吃的东西留给我们。他们总是说：小孩才需要吃肉。大人不需要。

 我的中学时代，过得很郁闷。

 那个时候，我是这样的学生：很刻苦，但是成绩并不好。语文尤其糟糕。我不爱说话，作文经常下笔无言、离题万里。别人成天在玩，我是成天在看课本。

 爸爸从厂里要了一些报废的仪器记录纸扎起很多练习本，跟我说：笨鸟先飞吧。

 爸爸买了北京海淀区的参考书，让我做题。

 开始的时候，我只是被迫适应。只是为了证明给爸爸看，我不是废物。

 我不知道自己演算了多少练习本。从初三开始，我开始学会自学所有的课程。我自己开窍了。

 但是，我自己觉得跟爸爸的感情，在一步步地疏远。我觉得他性格暴烈、完全不讲道理。

 我觉得：我讨厌考试，讨厌学习。虽然我能够考的很好，但是，我不快乐，也不知道学习，到底是为什么。

 如果说我学习有什么目的的话，目的之一就是逃离这个家。

（四）

 终于，我考上了大学。

 爸爸千方百计到学校的方向来出差，他过来看我。我却不想见他。想想过去高考的时候，他说过多少打击我的话，我曾经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他。

 爸爸来看我，带来很多好吃的。我说放那儿吧。

 爸爸说他晚上的火车才回去。我一声不吭。然后，他一个人离开了。

 后来，妈妈来信说，爸爸离开学校后，整个下午在招待所的床上躺着，他不明白我为何要这样对待他。妈妈说：你怎么这么没有良心，你怎么这样对待你的爸爸？！

 我的确是做了一件错事，我以为爸爸很坚强，他根本不会在乎我的想法，结果不是这样的。我能想象爸爸独自躺在床上那种孤立无援的感觉，一如我以前的感受一样。

 我给爸爸写了一封信，爸爸原谅我了。后来，听说我在学吉他，他居然从广州给我买了一把红棉吉他。在飞机上，不好放，他竟然抱着一路过来。

 很多年后，我在家里看一部张艺谋的电影《千里走单骑》，当我看到老父亲不远万里去帮儿子拍面具戏的时候，我的内心一动：那是多么相似的一种情愫。

 我想起那把红棉吉他。那把吉他伴随我的大学生活很多年，带给我不少欢乐。我用的时候，从来没想过什么。现如今，才幡然醒悟。

 或许跟影片中的儿子的感觉一样：重要的不是面具戏，或者一把吉他。而是相互的理解和沟通。吉他是人生中父子交流的道具。

 爸爸在很多年前就跟我做出了和解，如今想起，让人无地自容。

（五）

 我终于也成为了父亲，也有一个儿子。

 我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也看着他一天天长高，开始一天天地不听话。

 我不知道儿子现在看我，今后又如何看我。

 儿子在他的作文里面曾经提过，对他影响最大的人是我。

 不过，有一次，因为贪玩，我限制他用电脑的时间，并且警告他：如果再这样的话，我就没收电脑。我还假装生气，把电脑从他房间里搬走。其实，我不过是为了换一个新的配件。结果，儿子大哭，他伤心地给其他人告状：爸爸再也不相信我了！

 第二天，我把电脑放回了原位置。

 我没有因为儿子成绩不好而打他，但是，如果不用心学习，我还是会狠狠地说他。这个时候，妈妈就在一旁说：你怎么跟你爸一样！

 我惊呆了：我怎么会跟我爸一样！

 我心里一直不想承认的是：我的确有很多东西，来自于父母。我的生活经历尽管跟父母有很大的不同，但价值观却没有什么根本的差别。

 儿子正处在自己的青春叛逆期，我说什么都开始不鸟我。

 一切好像是在轮回。

 我不知道：关于父与子的对抗和冲突，会不会有另外一种结果。

 我试图象一个旁观者一样看清自己：

 我的性格中的大部分是来自于父母，只要我愿意看到那些好的部分，我可以很好的学习爸爸给我的示范。我可以用不一样的方式去处理我和儿子的矛盾和冲突。

 两个男人解决问题的方式跟其他人没有任何不同：信任、沟通、理解和支持。

 我无法否认自己的来源，但是，我仍然可以选择更好的方式。

（六）

 我不敢说，我理解了爸爸，甚至也不敢说，我真的能教给儿子重要的东西。

 但是，多少年了，我终于明白：亲人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

 把很多物质的东西拿掉，人能失去的不算什么。如果没有了亲人，人会孤独的，甚至崩溃。

 我从来没对爸爸说过：爸爸，我爱你。爸爸好像也从来没说过：儿子，我爱你。

 我一直认为，世界上所有的父子都是含蓄的，他们从来不说那个字，但是，那个字在彼此的心里。爸爸爱看电视剧，我就投其所好给他买碟。但是，我又不希望他老是坐着一直看下去。他应该出去多活动一下。

 我们的交流也简单的很，我总是说：爸，你回来了。爸，你要不要吃点橘子？

 随着父母年龄的增大，我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恐惧。

 周末的时候，儿子要写一篇关于“爱”的作文。儿子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我说，“范围太大了，你写小一点。看过《长江七号》吗？你看他爸爸，就算是一个农民工，也要拼命赚钱供儿子上学。”

 儿子“哦”了一声，转身离去了。

 我看到了儿子在作文里面提到：小学的时候，爷爷送他上学的事情。

 儿子的作文写得太糟糕，但是，还好，我没有发火。因为回忆起一些东西，比文字本身更重要。很多东西就如一棵种子，那些一生中不能说出的字，它可以播种下去，可以代代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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