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更加美好的社会,应该有更多的“韩寒”,活得和谐、从容和骄傲,不一定要用眼泪和暴力来对抗威权,也可以用风趣和迂回,来消解压迫
反对者有反对者的道理。韩寒今年28岁,高中肄业,是畅销书作者、赛车手、前杂志主编,中国个人博客点击量最大者,他还出过一张专辑,代言的服饰品牌广告在各个地铁公交车站里轮番轰炸着大家的眼球。他在多个身份间游刃有余,像玩票一样轻松自若,却都“玩”成了个中翘楚。2010年4月,他还入选了美国《时代周刊》“全球最具影响力100人”榜单。
与此同时,他的同龄人在做些什么?在21世纪的头几年,令韩寒崭露头角的“新概念作文大赛”仍然红火,当时的语文课堂上,老师们喜欢训斥学生的一句话是“韩寒不是每个人都能做的”!但这也阻止不了雪片般的稿件飞向新概念主办方。参赛人数由最早的4000递增至如今的每年7万,人人都怀着成为下一个韩寒的梦。
老师是对的,韩寒只有一个。或许有人同样取得了商业价值上的成功,如郭敬明,但对社会各个层面产生的复杂影响力,再也没有人能超越韩寒。这个来自上海郊区的年轻人,无论情愿与否,都成为了这个时代的一个象征性符号。
出走
而在过去10年间,中国在校大学生数量极速膨胀。从2000年的1230万,扩张到了2010年的2800万。对韩寒的同龄人和后来人,高考早已不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式的血腥,上大学成为了一种相对顺遂和平坦的选择。
如果,当年的韩寒也在2000年,自己的18岁选择上大学,和这10年一个多亿的中国年轻人做出相同的选择,他的人生轨迹会发生多大的变化,没有人知道。人们只看到,那些像洪流一样数量凶猛的年轻人在这10年里毕业、求职、娶妻、生子。社会矛盾在这些年轻人身上露出了最为尖锐和狰狞的獠牙,求职难,买房更难。在韩寒的老家上海,因为买不起房子而被迫分手的情侣,比比皆是。一套带有名校学位的老公房,也能在考虑到未来子女教育问题时,被炒上天价。
注意,又是教育。当那些曾经带有书生意气,希望能像韩寒一样逆潮流而动,脱离中国应试教育的年轻人有朝一日,成为这个社会中的一块被冲刷得圆润的石头时,他们最本能的反应,仍然是希望自己的子女,做普通人中的佼佼者。当密布的荆棘变成牢笼,束缚住他们的自由,社会的上升路径被缩短至羊肠小径,还常有外力左右之时,不能打破,就只有融为一体。
和他们相比,年少成名的韩寒,的确可以称得上是运气好极了。一位韩寒的朋友说,“他的每一步,都踩到了点儿上”,想了想,他又说,“但他从没强求过。”
1998年,凭借一篇《杯中窥人》,书读得不好,文章却写得很好的韩寒引发了教育界与文化界大讨论。韩寒的第一本长篇小说《三重门》卖了接近200万册,他却选择在高一退学,他告诉老师,“我要靠写书挣稿费来养活自己”。后来,他还拒绝了复旦对他发出的旁听邀请。
此后数年,他写了几本杂文集,几本小说,稿费真的能养活自己,他又“不务正业”地去开赛车了,理由是从小就喜欢。韩寒从上海去了北京发展,辗转数年又回到上海。大多数时间里,他没什么曝光。不像其他同龄人,在那个阶段,韩寒不需要别人来证明自己。
给你一点颜色
2005年起发酵的博客热,再造了我们这个时代所要求的韩寒。从那时起,韩寒才终于找到了大众所能够接受的表达方式。他的秉性没变,他相信的、坚持的东西从17岁起一以贯之,就是“常识”二字。但直到他开设博客,针砭时弊,用他良好的幽默感和一股子机灵劲儿,辅以直白的话语,诉说着浅显易懂的道理,这个帅小伙,才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为大众所理解。
起初,韩寒更倾向于在熟知的领域发表见解。2006年3月,他在博客上以《文坛是个屁,谁都别装逼》一文,批评白烨。“韩白之争”让白烨、陆天明、陆川与高晓松等名人和他就文坛门第观念争论不休。接下来,战火烧到了诗歌、选修乃至近现代文学“大师”身上。他像童话里的小孩,拿起把剑就敢于挑战所有道貌岸然的国王,再掀掉他们身上最后一块遮羞布。
2008年伊始,小孩已经不满足于挑战穿着衣服的国王,还有更多国王连衣服都没穿,却伪装得仿佛身着华服,韩寒就是那个嚷出来“他们没穿衣服”的人。奥运火炬传递期间,他直指国人“非理性爱国”;汶川地震后,他冷静分析莎朗· 斯通的“报应”言论,对被骂汉奸一笑了之;“周老虎”事件、三聚氰胺事件、上海大火事件……韩寒和这个时代的脉搏一起跳动。他并不是个多么深刻的学者,唯一坚守的或许是普世价值,就像他所回答记者提问时说的一样,“是否适合人类”就是根本的评判价值。没有什么“逻辑和中国逻辑之分”,也没有“东方与西方价值之别”,只有最根本的自由和公平令他信服。也许,韩寒的见解也并不周密、独到,但他的对手却几乎清一色地更加孱弱无能。
他独特么?也许。但仔细想一想,韩寒所做的每一件事儿几乎都出自本能。一个人接受了完整的基础教育,然后他不想再上学,为什么不能去做他喜欢的事儿?一个人觉得茅盾的书写得不好,为什么不能批评?一个人不偷不抢,戴armani的墨镜和穿20块钱的拖鞋,为什么不可以?
在一个大多数人都活得拧巴,活得不高兴,活得遗憾连连的时代,有个像韩寒一样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儿,说自己想说的话,穿衣服不被时尚左右,吃东西随心所欲,挣钱挣得理直气壮,花钱花得心安理得的人,还是个年轻人,还是个又酷、又帅、又聪明、又有趣的人。实在是太好了。
新世纪的这10年,我们在韩寒身上,看到了一种可能性。可以在很难撼动的体制高墙下松松土、伸伸腰,没必要硬扛着,也没必要低头哈腰。韩寒证明了一点,直起腰杆子生活,把那个被无数阴影湮没的自我找出来,并不是不可能的。所以,艾未未的评价是,“韩寒是什么呢?我觉得,他什么都不是。他只是我们经过异常泥泞的、曲折的、阴郁和黑暗的跋涉之后所看到的那一片平原。”
他并不伟大,事实上也并不特别卓越。他的很多文学作品,都并不精细;很多观点,不一定都能说到要害,但这不能掩盖在写出那些文章、说出这些观点时,他怀着美好而善良的愿望与心情,在他的胸腔里有基本的是非观在搏动。
一个更加美好的社会,理应由更多“韩寒”而组成。不一定像他一样有名、富有又拥有极高的影响力,但却活得和谐、从容和骄傲。不一定要用眼泪和暴力来对抗威权,也可以用风趣和迂回,来消解压迫。
超越那一天
最近的一条关于韩寒的消息是,没有官方微博的他在1月17日下午注册了一个新id:韩寒0117,和蔡康永一起,为自己代言的某洋酒做起了推销。活动结束后又迅速注销掉了这个id。3个小时为他引来了71000余名粉丝。
有人骂他,为了钱出卖自己。韩寒没回应,他应该也不会在意。坊间隐秘流传的消息是,韩寒已不能再用“韩少”称呼,一个有女儿的父亲,是韩寒所有令人目眩的身份中,最新的一个。
站在上一个10年的末尾上,韩寒关闭了那本为他带来争议和无数压力的杂志《独唱团》编辑部,他在博客上表示将全薪供养团队所有员工半年,而所有被选用但未及刊登的未来几期稿件,都可以得到1000元一篇的投稿费用。
韩寒在他的博客上放了一首叫《浪子心声》的粤语歌,歌词里唱,“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也是在宣布独唱团死亡的那篇文章里,他最后写道,“希望朋友们新年快乐,因为此事既无关死亡,也无关永别,而冬至花败,春暖花开,都是生活常态。”这好像是他对自己过去生命的一次小结。作家、赛车手、公民或者意见领袖,他从无强求,水到渠成,自然为之。
马上要29岁的韩寒,在过去的10年里从一个男孩长成了一个男人。10年前的那句话仍然正确,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韩寒。但是,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像韩寒一样成长,像韩寒一样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