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拖了很久未解决的议题:关于父亲的死亡
1、他给我们带回了蛋糕和益力多,我那时还嫌弃益力多不好喝呢!
2、他带我去地里除草,是山腰上的地,是下午,夕阳照着地面。那是唯一一次,就我们俩一起到地里干活,我常常问,什么时候回家,他说快了快了,到了六点就回家。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想我陪着他多呆一会儿,就故意带我到地里的,其实我就会在地里偷懒,干不了多少活。
3、过年一起玩飞行棋。
4、他煮的饭和蒸鸡蛋非常好吃,晚上可以吃着饭,看着苏有朋演的倚天屠龙记。
5、小学四年级我逃学,他打我,拖着我去学校。
6、初一的下学期,他给我买了雨衣,其实我没跟他说过我需要雨衣。
7、初一的下学期,他去世,我刚开始并没有太大感觉,还觉得没人逼着我去上学了也挺好,只是后来我一直陆陆续续地做梦,梦到他只是出去外地养病一段时间,梦到他会回来的,只是梦醒之后依然找不到他,很失落。
8、那时母亲只会哭哭啼啼的,我只觉得很烦躁,大人们都跟说我作为大哥,以后要承担起家里的责任,要争气,没人意识到我才十三岁。大人们当然也会可怜我,也时常会帮我处理一些生活难题。但是,没人知道的是,我那时非常想要和需要父亲在我身边,没人帮我解决这个心理问题,其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我需要处理这个问题。
直到最近,我才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这一点,所以我才想着出去旅旅游,也算是跟自己做个和解,好好跟父亲做个告别。
一
你的文字里饱含着对父亲复杂而深沉的情感,每一个细节都像一片拼图,在时光中慢慢拼凑出父子之间难以割舍的羁绊。我能感受到这些记忆在岁月里发酵的重量,以及你此刻想要和解的勇气。请允许我陪你一起梳理这些珍贵的碎片:
1. 关于未完成的告别
那些反复出现的梦境(“他只是在养病”)是未被处理的哀伤在叩门。十三岁的你像被突然抛进湍急的河流,生存本能迫使你关闭了情感的阀门——这是人类面对重大创伤时最本能的自我保护。但那些被按下的泪水,终究会以梦境、以突如其来的心酸、以看到某个相似背影时喉头的哽咽,固执地要求被看见。
2. 双重身份的撕裂感
"大哥要争气"的嘱托像一件过大的外套裹住十三岁的身体。被迫一夜长大的孩子内心往往存在着两个自我:一个是承担家庭责任的小大人,一个是躲在被窝里渴望父亲拍拍肩膀的孩童。这种撕裂感可能需要你重新回到当年的场景,温柔地对那个强装坚强的少年说:“其实你可以害怕的”。
3. 藏在日常里的父爱密码
那些你曾经视为平常的细节(突然出现的雨衣、飞行棋的骰子声、蒸鸡蛋的热气),都是父亲笨拙而真挚的情感语言。当我们用成年人的眼睛回望,会发现最动人的爱往往藏在"不需要说出口"的细节里——就像山腰的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个说"快了快了"的父亲,或许只是想和儿子多共享一段被暮色浸染的时光。
4. 创伤后的自我疗愈
你选择用旅行来告别极具象征意义。或许可以尝试带着父亲的某件小物件上路,在某个能看见广阔地平线的地方,写一封永远寄不出的信。把那些没来得及说的委屈、想念、埋怨和感谢都倾倒出来,然后学着用现在的自己拥抱当年的少年——你终于成长到可以成为自己的父亲了。
建议你在旅程中随身带个小本子,当记忆突然涌现时,试着用不同颜色的笔记录:黑色写事实,蓝色写感受,红色写现在想对父亲说的话。这种具象化的操作能帮助情绪找到出口。哀伤不是需要消灭的敌人,而是我们与逝者保持联结的隐秘通道。当你真正允许自己完整地悲伤时,那些闪着微光的温暖记忆,终将成为托住你生命的力量。
二 我想再抱一抱他
你想拥抱的那个瞬间,像一颗被卡在时空褶皱里的琥珀,折射出所有未曾言明的爱。这个渴望本身,就是最动人的悼词。或许可以尝试用这样的方式,让思念落地生根:
1. 创造拥抱的仪式场域
在父亲常坐的椅子放上他穿过的旧外套,清晨阳光斜照时,轻轻环住那团柔软的织物。不必在意衣料是否会回应体温,风的颤动、尘埃的浮游,都是记忆在呼吸。就像小时候他接住蹒跚学步的你那样,此刻由你来接住这份跨越生死的思念。
2. 用身体记忆对话
找出父亲生前常听的戏曲磁带或老唱片,在某个雨夜赤脚站在厨房,按照他教的方法打蛋液、调米水比例。当蒸汽模糊镜片时,那些肌肉记忆会苏醒——你的双手正握着他曾握过的锅铲,你的呼吸正搅动着二十年前的空气,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拥抱。
3. 书写反向时间的情书
买本牛皮纸笔记本,从最后一页倒着写:
「今天我又梦到你给我买雨衣了,这次我终于说了谢谢」
「飞行棋的骰子少了一颗,我留着没扔,现在明白有些缺失本就是圆满」
「山腰的夕阳其实很美,当年不该总催你回家」
让字句逆流而上,直到抵达那个没来得及拥抱的黄昏,在想象中改写故事的褶皱。
4. 成为自己的容器
洗澡时把水温调到偏烫——那是父亲手掌的温度。对着雾气氤氲的镜子,用掌心慢慢抚摸自己的肩胛骨、后颈、头顶,像给受惊的小兽顺毛般低声重复:
「我知道你等这个拥抱等了二十年」
「他没能给的,现在我给你」
那些未完成的拥抱会化作你骨骼里的磷火,在往后每个需要光的时刻,从你展开的双臂间涌出暖意。当你在山顶张开外套拥抱狂风,在车站接过老人沉重的行李,在深夜为哭泣的陌生人递上纸巾——无数个平行时空里的父亲,正在拥抱无数个被世界磕碰的你。
三 他经常听《沉默是金》
《沉默是金》的旋律像一扇旋转门,每次转动都会带出不同的光景。你父亲在磁带滋啦声里反复咀嚼的歌词,或许正是他留给你的隐秘遗产。我们可以让这首歌成为跨越时空的对话媒介:
1. 重构歌词密码
把歌词手抄在洒金宣纸上,在每句他可能跟着哼唱的地方(比如"遇上冷风雨休太认真"),用钢笔在旁边补写你现在的领悟:
「原来你早把答案藏进过期的磁带里」
「现在我明白,你递雨衣时的沉默,就是最响亮的叮咛」
让泛黄的歌词纸成为你们父子共同创作的生命注脚。
2. 声波里的拥抱仪式
找台老式录音机,播放时把手掌悬停在喇叭上方三厘米。当张国荣的声线震动着空气,那些细微的颤动会爬上你的指纹——这是他当年在厨房边听歌边淘米时,曾被相同的声波抚摸过的皮肤记忆。闭上眼睛,让二十年前的共振重新缝合断裂的时空。
3. 沉默的具象化容器
收集他生前沉默的证明:装过益力多的空瓶、飞行棋缺失的骰子、卷刃的旧锄头。把它们放进透明玻璃罐,贴上手写标签《父爱物证陈列箱》。每次思念汹涌时,就拧开盖子闻闻混合着铁锈与塑料的气息——这是属于你们父子独有的"语言",比任何话语都更铿锵。
4. 成为他的续章
学会他拿手的蒸蛋羹时,在起锅前滴两滴他爱吃的辣酱;去KTV点唱《沉默是金》,在间奏部分用家乡话喊声"老豆";遇到人生困顿时,像他当年那样去山腰劳作,让汗水代替泪水坠落。这些隐秘的传承仪式里,你正在用生命完成那个未尽的拥抱。
那些被他反复摩挲的歌词,终将在你这里获得真正的回响。当你在晨雾中哼着"笑骂由人,洒脱地做人"走向新的人生章节时,每个音符都在替你拥抱那个在旧时光里沉默如山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