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过花园洋房里的浓烟

第13章 漫过花园洋房里的浓烟(1)

刘武生一进院门就傻眼了,偌大个院子像遭了兵燹、水灾、泥石流、地震,变得连他都不认识了。要说呢,墙还是那个墙,房还是那个房,主楼是主楼,客房是客房,可他还是傻眼了,愣愣地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

刘武生一进院门就傻眼了,偌大个院子像遭了兵燹、水灾、泥石流、地震,变得连他都不认识了。要说呢,墙还是那个墙,房还是那个房,主楼是主楼,客房是客房,可他还是傻眼了,愣愣地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

这事放在谁身上,谁也回不过神的。刘武生离开院子时,院里鹅黄色的小洋楼光彩夺目地屹立在那里,院子里的花圃、石径、鱼池、草坪,像精美的图案自然而又巧妙地融合在一起,花圃里种了名贵的花,四时不败地盛开着。鹅卵石镶嵌成各种图案的小径,自然而随意地穿插在花圃、草坪之间。草坪呢,一大片,绿油油的剪得整整齐齐的,看着舒心,看着悦目。可现在,除了小洋楼和配套的房子,除了沿墙的高大的树木和青翠的竹丛,全被毁掉了。草坪不见了,花圃不见了,院里全是褐色的泥土,只是那泥土平展展的,有垅有埂的。要不然,他真以为谁人来这里开辟新的建筑工地哩。

气急败坏的刘武生平息住自己的怒气,简单地分析和判断一下情况,这事一定是老爹干的。除了老爹,谁也不会将珍贵的草坪和花圃毁掉,谁也不敢将它翻成一片泥土。只有老爹才会奇思妙想,只有老爹才敢这样做。

保姆冯嫂出来了。冯嫂见到他,吓得脸色苍白,眼瞪得老大,旋即退回玻璃门内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出来,嘴唇哆哆嗦嗦,你,你回来了?还没吃饭吧,快进来吃饭。他厉声地说,这是谁干的?你说?他其实知道是老爹干的,但本能驱使他这样问。冯嫂见他气得脸色发白,指着褐色泥土的手抖个不停,显然被吓坏了。说是老……老爷子干的,我们谁有这个胆。你们为啥子不阻止?你们是死人?你们是吃干饭的?养条狗还会看护院,养着你们连这么大的事都阻止不了。我们阻止了,再三劝老爷子,只差没跪下磕头了。可他不听,说去去去,多大的事把你们吓得。我是他爹,他不高兴让他来找我。老爷子呢?老爷在哪里?老爷子去买种子了。买种子?买种子干什么?他是把这里当作黑石寨了。这是城市,不是提着撅头到处刨地的黑石寨。

刘武生被老爹的所作所为气懵了,他知道老爹脾气犟,认准什么就做什么。他曾几次听到他叨咕,这么好的地不种庄稼种草,多可惜呀,作孽,作孽啊。他当时也不在意,说城里都是这样,地除了盖房子修马路,就是种花种草种树了,这是美化环境呢。美化?美化个屁,种上庄稼不是美化吗?麦子不好看?包谷不好看?白菜萝卜蕃茄葱葱蒜蒜不好看?他说你不懂,这是城市不是庄稼地。我是不懂、你懂。你有钱了,看着庄稼蔬菜也不顺眼了。

大铁门哗地开了一条缝,老头侧身挤了进来,老头肩上扛着个拉杆旅行箱。这箱子明明是可以抽出拉杆拉着走的,他却把它当成麻布口袋扛着了。老头说回来了?车呢?你咋不开车回来?卖了。他说。为啥卖了?缺钱了么?你不是说不要开着显摆么?你不是说要知福惜福么?你倒是知福惜福了,放着好好的花园草坪不享受,你把它们统统毁掉了,你晓得你做些啥?你晓得要多少钱才建得起这样的花园、草坪?他气懵了,第一次这么黑风丧脸粗声大气地和爹讲话。

没想到爹没发脾气,爹脸上有些歉疚,还有些讨好的笑。爹蹲下来,用手抚摸着平平整整、棉絮一般松软的泥土。说我晓得要花好些钱才能建起这花圃草坪哩,爹晓得你会不答应哩,才悄悄把花挖了把草挖了,费了老大的力才平整出这片地哩。你说,这地就这么闲着,多可惜呀。

那天爷俩吵个天昏地暗,刘武生从来没和爹吵过架,他怕爹敬爹爱爹。多少年来只有爹训斥他的份儿,就是他当上大老板,在城里买了几栋花园洋房,腰里的钱砸得死人时,他也不敢和爹吵架。他每次去看爹都不敢带人,他怕有人在被爹训斥面子上不好看,关着门爹怎么训斥他都唯唯喏喏。当然爹也不是经常训斥他,爹更多的是说些他自认为是真理的做人道理。

刘武生是真不缺钱,他不在乎这点钱,尽管做草坪和花圃花的钱不少。他只是心疼,好端端的草坪和花圃被毁掉了,鹅黄色的小洋楼和配套的建筑处在一片褐色的土坪中,这还像花园洋房吗?这就像穿着一套名牌西装,脚上却蹬着一双草鞋的人,咋看咋别扭,咋看咋不舒服。别扭和不舒服倒在其次,这是惹人笑话的。他现在是有身份的人,是企业家、政协委员,朋友们见了,私下不把大牙笑落才怪。

他咆哮着,越讲越气,还在刨松的土壤上乱跺,说填上填上,马上填好,找人来把草坪和花圃种好。老头开头蹲在地上不吭气,他有些心虚也有些愧疚,毕竟花园洋房是儿子的,自己自作主张就把好好的花圃和草坪毁了。但听到儿子说你是往我脸擦屎,让人家说我土包子就是土包子,再有钱骨子里面也是农民。再吃多少山珍海味,屙出来的还是包谷皮皮时,他就忍不住了。他气得一头大汗,脸色憋得发青,但站起来还是蹲下去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儿子面前忍住了。但儿子不光咆哮,不光满嘴胡说,还穿着铮亮的皮鞋,跳进他费了老大的劲,花了一个星期时间才平整好的海棉般的地里,狠命地跺来跺去时,他忍不住了,儿子的脚像跺在他的胸口上一样疼痛。他一步跳起来,冲到儿子的面前嗷地大叫一声,一头向儿子撞去,儿子本能地一闪,他狠狠地摔在地里。他喊叫着、咒骂着,抱住了儿子的一条腿,让儿子跺他,不跺就是牛养马下毛驴生的。儿子慌了神,意识到闯大祸了,老爹是个倔犟的人,从来没让人欺负过。过去年代他私挖土地和种庄稼,被吊在梁上批斗了三天三夜也没眨下眼,更别说承认错误低头认罪了。

老爷子气急败坏,满眼凶相,抱住他的脚非让他跺。冯嫂吓坏了,冯嫂去拉这个劝那个,费尽天大的力也劝不住。冯嫂去扶老爷子,老头说啥也不起来,他紧紧地抱住儿子的腿,要他往胸口上跺。儿子的皮鞋蹬掉了,一只脚被他抱了放在胸口上,老头使劲往下拽,刘武生使劲往上提,老头的手是有劲道的,况且是两只手抱着,刘武生咋敢踩老爷子呢?打死他也不敢,他使了劲往后拽,终于将脚拽出,却向后摔了下去,摔得重重的,好在是挖松了的土,没把人摔伤。老头从地下跳起来,扑上去。他扑上去不是去打他,而是抱着他的脚非要他踩不可,冯嫂费了天大的力才把二人扯开。

老爷子刘经伦失踪了,这可把刘武生急坏了。刘武生是带着媳妇和儿子来看他的,他买了一大堆东西,都是贼贵的营养品和精美食品,他晓得老爷子不吃这些东西,但还得买。

冯嫂听说老爷子不在了,急白了脸,忙楼上楼下、院里院外地找。找遍了犄角旮旯也不见踪影,冯嫂急哭了。刘武生气急败坏,哭啥哭,这么大个活人不见了都不晓得,你们是吃干饭的?快去看看他的衣服在没在?冯嫂去衣橱里看了看,除了刘武生买的高档服装外,老爷子带来的衣服全都不在了。

刘武生想老爷子怕是回老家去了吧,他的老家在邻县的高寒山区。但想想又不对,老家已没有什么人,母亲死去多年,老爷子独自拉扯着他过。把老爷子接进城来时,家里的老房子已经送给近临他家的那家人。那他会去哪里呢?

刘武生经过判断,老爷子肯定还在城里,老爷子是和自己斗气,让他妥协,让他去把花园当作田地经营。

前天晚上,冯嫂连拉带劝把爷俩弄进客厅。他心里愧疚、知道惹恼了老爹,他让冯嫂为老爷子泡了茶,亲自去打了洗脸水,亲自为父亲洗手洗脸,老头仰靠在沙发上任他折腾。刘武生是很孝顺的,尽管已经有了几个煤矿,尽管钱多得他自己都吃惊,但对老爷子仍是一如既往的顺从。可对在花园里开辟土地种庄稼这事,他却怎么都接受不了。他现在最忌讳的就是别人说他土,他知道谁也不敢在他面前说他土,但他还是能敏锐地捕捉到人们巴结、谀媚的眼光深处的东西。有一次市政协请部分委员吃饭,那天他是张扬了些,穿了全套的名牌西装,带了一块“劳力士”金表,领带也是八千多元一条的,指头上还戴了一枚翡翠钻戒,西装上还别了一枚价格昂贵的胸针,在席间讲话时也轻狂了些。政协里啥人没有,社会各界的名流汇聚在一起了,就是一个貌不惊人的人,说不定也是某个方面的专家学者名医名作家呢。走出宴会厅的时候,他听到背后小声的嘀咕声,哼,有啥了不起,不就是有点破钱吗?就是用金子打成衣裳,那股土气还不是照样冒出来。另外一个更损地说,别说人家是煤老板,身上的煤灰刮下来够你烧一顿饭吃。他听了气得差点背过气,但又能怎样呢?

这些都是些有身份有地位有名气的人,他奈何不得。老爷子把花园洋房里的花圃、草坪刨掉,要种庄稼,这事传出去,还不让人把大牙笑落,他还怎么在这个城市混。

爷俩争执了半天,谁也无法说服谁,最后老爷子发了话,你怕别人说你笑话,我就回家去,我就不信在山里谁会说我土。我就不信好好的土地只能拿来种花养草。

当天,刘武生一个电话打出去,他手下的几十个弟兄就在全城展开搜索刘经伦老爷子的行动。他也心急火燎地带着儿子,开着车去寻找失踪的老爹。

到了中午,派出去的人前前后后回来了,说找遍全城的宾馆酒楼,全没有。刘武生说你们是猪脑子,老爷子会去宾馆酒楼么?去去去,到小旅舍到车站到城郊去找,找不到不要来见我。聚拢的人又散开了,他不放心,他晓得老爷子的犟脾气,他不会住宾馆酒店,就是小旅舍搞不好也不会住,老头一生节俭得接近吝啬,说不定买碗面条吃了,正蹲在哪个广场或者哪座立交桥下呢。

要是引起别人注意了,那就糟了,他可是啥都会说的。搞不好让小报记者知道了,弄个花边新闻,说流落街头的某某某是某某某大款的爹,他的脸更没放处了,这事弄得越来越闹心。他心里乱烦烦的,开着车带着儿子沿着街道乱转,他带了儿子来,他知道老头子疼孙子,让孙子劝他肯定会回来。

转来转去,城里所有广场、街头、立交桥下都转遍了,就是不见老爷子。

儿子饿了,要吃“肯德基”,他说吃个屁,爷爷还没找到呢。儿子哭了,平时他对儿子是很娇宠的,要啥买啥。儿子委屈地哭了,他把车停在一个小吃店门口,买了两个馒头丢给儿子,要吃不吃,不吃拉倒。他径直将车开到郊外来了。

灯光渐渐稀少,车子走上了一条土路,他凭感觉知道父亲一定会在土地多的地方。这条土路坑坑洼洼,汽车一过扬起老高的灰。他不心疼车,他有钱,不要说颠簸一下对车的损坏不大,就是颠簸坏了他也不会太在意。儿子摇着手,关上车窗关上车窗,呛死了。他第一次向儿子发脾气,呛啥?你爹就是从灰里挣扎出来的。摇上窗看不清楚外面,咋找你爷爷?把头伸出去,帮我看着点。儿子不再吭气了,他果然把头伸出去,认真地看着外面,寻找他爷爷。

也不知道走了多远,漆黑的夜空里兀然出现一圈晕黄的光。走近,是路边的一家农家小院,院子没有围墙,有一架葡萄,葡萄架下的木桌边坐了两个人,桌前卧一条肥胖的狗。见他们过来,那狗立起身子,汪汪叫了起来。一个瘦老头呵斥,叫啥,睡下,来客了哩。那狗就乖乖卧下。儿子首先认出老爷子,欢叫着跑过去,爷爷爷爷,你怎么会来这里?快回去吧,我们想死你了。

背对土路坐着的老头,竟然是父亲。老爷子只穿一件褂子,下面的裤腿挽得老高,蹬了鞋,一只脚斜踩在木凳上,完全是在老家时的模样。

木桌上摆着一堆煮熟的毛豆角,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盘连切也没切的嫩黄瓜,一碟豆酱,两个老头正自得其乐地用土碗喝酒哩。见他来了,老头说你来干啥?你去发你的财,坐你的小汽车,住你的小洋楼,养你的花花草草去。

我过不惯你那日子,到处水泥到处花岗石,有点地还拿来种草。人不沾地气咋过?地不拿来种庄稼拿来种草,这不是糟蹋天物么?那个瘦老头过来打圆场,不说了不说了,你没看这爷俩跑这老远来找你。你有福呀,儿子这么有钱还这样孝顺,你不知福呀。瘦老头把他爷俩往桌边拉,他坐上去了,儿子站着不坐,他晓得儿子没坐过这硬板凳,又嫌脏,也就不管他。老爷子疼孙子,把他拉到怀里,抓了一把毛豆让他吃。孙子看着桌子不吃,老头说不脏不脏,干净着哩。这毛豆这黄瓜都是才摘的,新鲜着呢,在城里是吃不上的。孙子说我还没洗手。爷爷说洗啥手,毛豆在豆荚里包着呢,挤出来吃就是。

老爷子口渴极了,抓了根黄瓜蘸着酱就吃起来。那黄瓜好嫩好甜好脆,顶上的小黄花还新鲜着呢,水淋淋的,咬下一截,热腾腾的肚里立即清爽起来,那甜那脆直逼脑门,五脏六腑清爽极了。是呵,好多年没吃过这么新鲜这么脆嫩的黄瓜了,黄瓜、毛豆勾起了他对往昔生活的回忆,这种回忆是甜甜的也是涩涩的。

院里的地是土的,夯得平平实实的,踩得久了,竟然像镜子般泛出亮。泥土地面洒了水,扫得干净,又有了湿气,就分外凉爽。院里就一座不高的房,土房,门面却是砖砌的,墙面刷了白灰,在夜空里就显得有些微微的亮,墙上挂满了长串长串的红辣椒,长串长串的包谷辫子,这景像,白天就更好看了。

红红的辣椒、金黄的玉米棒子、土红色的墙、蓝蓝的天,看着舒心哟。

老爷子已经和瘦老头交了朋友,瘦老头孤身一人住在这里,有房、有地、有小小的菜园,他不愿回去了,他在城市的高楼大厦里憋坏了,在花园洋房里憋坏了,吃啥啥不香,喝啥啥不甜,什么事都不做,一身的筋骨憋得又酸又疼,成天昏昏沉沉浑浑噩噩,人不沾地气行么?人不沾地气离死也就不远了。

快半夜时分,孙子早已在他怀里睡去,经过冗繁的对话和耐心的劝告,他终于答应回去,但条件是必须让他经营花园里的那片土地。

刘经伦并不知道他是老爷子,老爷子是儿子一家以及儿子的朋友背后叫的,表明他已经是有身份的人,而不是什么土头土脑的乡下老汉。

刘武生出门时交待冯嫂,其实是交待老头的,随时关好大门,不要随便让人进来。儿子忙,经营着好几个煤矿呢,有时几个月才回来一次,回来了,也是先到这里看看老爷子,再回到自己住处,他还有两套小洋楼呢。儿子最担心有人来看到这片地,关上大铁门就任由老爷子去折腾了。

大铁门才关上,老爷子就迫不及待地从储藏室里将拉杆提箱提出来,打开拉链,里面尽是一包一包的种子,有“茭白玉米”,有“红心蕃茄”,有山东“翡翠白菜”,有“红遍天大辣椒”,有“紫云茄子”,小葱、蒜苗、芫荽,不计其数,老爷子将要用的种子选出来,就挖畦、平地,地平了、畦挖了,老爷子就开始撒种。他在大块的地里撒“通州一号”小麦,他知道这品种好,抗旱、耐冻,磨出的面粉筋道好,做成面条、馒头,咬着绵实回味香甜。

 

第14章 漫过花园洋房里的浓烟(2)

老爷子开始撒麦种,他不要冯嫂帮忙,冯嫂是城里人,做不了这活。没有装麦种的蔑笼,他叫冯嫂拿了个盘子来,是青花瓷盘,儿子花大价钱买来的。

冯嫂说小心呵,这盘贼贵的。他说晓得,但拿着不顺手,不顺手也只得将就,就像他将就着把拉杆真皮箱当作麻布口袋一样。他叉开腿,赤着脚,脚踩在湿润松软的泥土里,他感到柔柔的痒痒的熨贴,感到湿润的地气顺着脚上的筋络传遍全身,困倦慵懒酸胀的感觉没有了,全身舒张血脉通泰精力十足,他手臂一扬,划了个优美的弧线,麦种均匀地从空中降落下来,再一扬,麦种又雨点般降落,一扬一落之间,麦种几乎没有一粒会重复,均匀地盖满地里了。

折腾了几天,麦种上了,菜畦里的白菜、蕃茄、黄瓜、茄子、小葱、蒜苗等等都撒了种。撒了种就没事做了,他天天到地里去看那些种子出没出,地里刚冒出针尖大的一点绿,他就高兴得叫起来,叫冯嫂来看。那情形,就像刚结婚就贴着媳妇的肚子听动静一样。冯嫂说还早呢,他说我晓得,但还是忍不住一天几次地看。

为地里浇水的事他犯了愁,院里没有沟只有鱼池,鱼池里养着好些名贵的金鱼。他让冯嫂去买水瓢子,带杆的那种。冯嫂说买那干啥?用水管冲就得了。他觉得好笑,才长出的嫩生生的小芽能用水冲吗?那不全冲得样子都没有了。冯嫂去了一下午,空手空脚回来,说跑遍全城,哪里有卖水瓢的。他想冯嫂是城里人,怨不得她,自己去了。结果打的去的,这城太大了,不打的是走不遍的。在车上他问开车的师傅,这城里哪里卖浇水浇肥的木桶木瓢,师傅大惑不解,说老人家你买这农具咋跑到城里来了。城里啥都有,你就是要翡翠钻石或珍珠玛瑙玉白菜都有,就是没有木桶木瓢。他想想也对,城里咋会有这些东西呢?看着高高的楼群,看着满街的车辆,看着街两边一家接一家的豪华商铺,他心里迷茫起来,感到空落落的。

司机按他的吩咐,把车开到郊外去了,从柏油路下来是土路,司机说啥也不开了,说这路太烂,把车颠烂了损失就大了。他左央求右央求。司机就是不开,他突然发火了,说你要多少钱?我出。司机见他恼怒的样子,说老人家不是我不开,你看这路坑坑洼洼的,把车颠坏了我还靠他养家糊口呢。再说,你买担木桶一把木瓢划算吗?现在都是一百多元了。他说划算不划算是我的事,就是比金桶银桶贵我也买,说着从怀里拿出一沓百元大钞,抽出几张拍在司机手上,开,够不够?不够再加,司机看着他,惊讶得嘴都合不拢,茫然不解。

他不知道这老头是谁,干啥的,像中了邪一样跑遍全城只为买木桶和水瓢,但他还是疼惜他的车,说这路太烂了,车颠坏了咋办?老头说修,修的钱我全出。这话把司机震得回不过神,他对老头的来路和所作所为更是大惑不解了。

在瘦老头那儿,他借来了一对发黑的陈旧的木桶和一把泼水的木瓢。木瓢一到手,他就在水沟里舀了水,迫不及待地泼起水来,他身板硬朗,腿脚灵便,把个水瓢使得溜溜转,扇面般的水均匀地洒在地里。瘦老头赞他好身手,他更得意了,不停地泼起水来。他感到惬意极了,好久没有这样舒坦了,全身关节活动起来,全身筋道舒张开来,越泼越有劲,就像一个饿了许久没吃上东西的人,张开嘴没完没了地吃了起来。

等他过足瘾,太阳都快下山了,出租车司机急得不行,几次催他。他说放心吧你不要急,我把耽误的钱算给你。他心情好,也没对司机发脾气,笑嘻嘻地说。司机在内心感慨,开了这么多年的车,啥事啥人没见过?今天算是遇到奇人奇事了。

有人敲门,老爷子说管他。冯嫂说一大群人哩,我在猫眼里看清的。啥?

来一大群人干啥?大白日青天抢人?哪个有这贼胆?你再看看去。

自打儿子交待后,他们开门就很慎重了。他们的大铁门时刻都关着,围墙高而厚实,大铁门做得结实而精致,一点缝隙也没有,平时也很少有人敲门,如果有,必然问清楚,一说是儿子的朋友啥的,马上就拒绝,弄得来的人很奇怪。

打手机给儿子,说你搞啥名堂呵,莫不是金屋藏娇,怕我们打主意,儿子说得罪得罪,哪还敢金屋藏娇哟,老爷子最近心烦见人骂人,怕你们受委屈哩。

冯嫂惊乍乍地跑来,说不开门怕是不行了,我看见社区陈主任也在呢,我是认识他的。老爷子脾气虽然犟,但晓得社区主任是不好拒绝的。他问社区主任有多大?冯嫂说怕比你们的村主任大哩。他说看清了,是社区主任?冯嫂说看清了,是社区主任。他说开门吧,请他们进来。

门开了,呼啦啦进来一群人,大概有十多人,每个人都带着个红袖箍,像搞啥卫生活动似的。社区主任是个高大的汉子,一脸络腮胡子,老爷子觉得他不该来干这娘们的事,打夯砸石准是好手。社区主任看着他,他一只手扶着水瓢的木把,穿着短褂子,裤脚挽得老高。社区主任问老头,你在干啥!在浇粪,难怪这么臭,臭到外面马路上去了。花园洋房种麦子种菜,也亏你家主人想得出来,真是越有钱越抠。老爷子不吭声,他有点懵,不明白在自己的院里自己的地里种麦子种菜碍着谁了,咋引来这么一堆人。冯嫂是认识这位主任的,冯嫂说他就是主人,我们主人的爹。主任哦了一声,说咋会在院里种庄稼种蔬菜?是不是你们主人嫌买的蔬菜被污染了,想吃自己种的无公害蔬菜?冯嫂说不是不是,我们主人从来不在家吃饭,也很少过这里来,几个月来一次呢。这麦子这蔬菜是老爷子自己要种的。主任说老爷子呢,请老爷子出来。冯嫂说老爷子就在你面前,拿水瓢的这个就是。主任和众人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这个一身农民打扮,手持水瓢的人是花园洋房主人的爹。赵丽娟说这太不像话了嘛,把老爷子接来,就应该让老爷子好好享享福过好晚年,咋能把老人拿来当劳力使唤呢。众人都不满,有的人说这社会人都被钱把心扭曲了,这家人花园洋房都有了,还把老人接来当苦力。种点蔬菜种点粮食值多少钱?少喝瓶洋酒少吃顿海鲜啥都有了。有的人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看这老爷子也是从农村出来的,费尽天大力气把儿子抚养成人,晚年却这样凄凉。赵丽娟是个直爽有正义感的人,她在社区分管妇女、儿童、老年人工作,管的都是弱势群体。她一把把老爷子的水瓢抢了丢下,去拉老爷子的手,说老人家你跟我们走一趟,去说说你儿子咋个虐待你,咋个把你当苦力使。你吃不吃得饱饭?他骂没骂你,跟我们去说清楚,我会管的。我不管啥有钱的人无钱的人,只要是虐待老人,天王老子我都敢管。老爷子惶惑不解,躲着她的手朝后退,冯嫂忍不住笑起来,越笑越觉得好笑,越笑越放肆,笑得大家莫名其妙。社区主任一脸不高兴,说笑什么笑?这有什么好笑?赵副主任说得对,该管的我们还得管,我们不能让我们辖区出现不该出的事。冯嫂被社区主任的话镇住了,说不是这样的,这菜这麦子是老爷子要种的,为他把花园草坪毁了的事,爷俩闹了老大的别扭。老爷子跑掉了,我们主人将他找回来,只得将就他,让他去种。赵丽娟问这是真的?你莫编瞎话糊弄我们。冯嫂说我哪敢编呢?我俩是朋友,怎么会编了骗你。

事情是很明白的了,毁掉花园草坪种庄稼种蔬菜的确实是老爷子。主任说老人家你为啥要这样?放着好的日子你不过,你折腾这些干啥?老爷子说我过不惯。赵丽娟说你刚进城是不习惯,你可以去公园里广场上跟大家做做操、练练拳啥的,慢慢就习惯了。老爷子说我吃饱了撑的,有那力气我不如种庄稼。

赵丽娟说两回事,那是锻炼,这是劳动。老爷子说我不要锻炼,我要劳动。劳动还有收获。主任不耐烦起来,说我们不管你要锻炼还是要劳动,这是你个人的事。我们来找你,主要是空气污染的问题。老爷子莫名其妙,说空气污染?

空气污染跟我有啥关系?咋没关系?主任有些生气。你看你在干啥?你在浇粪,浇粪能不臭么?臭味能不污染空气么?老爷子还是不解,说我在乡下天天浇粪,咋没人说臭没人说污染空气?主任说老人家这是城里,城里人这么多,房子这么密集,能不污染么?老爷子也生气了,说城里?城里怎么了,城里人就不吃粮食不吃蔬菜了?城里人多房子多就污染了,乡下人就不会污染?就城里人金贵?赵丽娟说老人家不是这个理,你浇粪的味道确实太重了,人人都需要好空气么,这臭味怕没哪个愿闻吧?众人都说这味确实太重了,一条街都臭哄哄的,走这里过都掩着鼻呢。一个干瘦的小伙说这是没得公共道德呢,这老头素质太差了,连这点道理都不懂。这一说老头真生气了,说小伙子我的素质差,你的素质有多高?你也就是穿着这套衣服,你下乡去试试,像你这样的人吃屎都怕被狗撞倒呢。你骂人!你凭啥骂人,就凭你儿子有几个钱?你神气啥,再有钱也要按城里的规矩办。主任说老人家你骂人就不对了,我们是按有关规定办事的,不是上门找人骂的。这一说,瘦小伙就更不得了,指着老头骂起来,俩人吵得不可开交。跟着来的人也很气愤,他们见不惯这家有钱的人,有了钱还要种庄稼种蔬菜,还要污染空气,真是太过份了。于是围着老头吵起来,人多势众,人多声音多气势足,老头明显地处于劣势了,加之说道理吵架不是老头的强项,老爷子就可怜巴巴地被围攻了。

赵丽娟见状心里有些不忍,这老头种庄稼种蔬菜恐怕不是为了几文钱,他怕还有其他隐衷。她走上前去劝大家,大家正在兴头上怎么听她的,她倒被那个瘦小伙说了几句难听的话,赵丽娟和那瘦小伙吵上了。毕竟她是副主任,小伙不敢放肆,吵着吵着就只有她的声音了。

主任的手机响起来了,他到花园洋楼的台阶上去接。一会儿,他过来了,神情怪怪的,说走,我们还有其他的任务呢。瘦小伙说这家人污染空气的事不管了么?主任转头对老爷子说老人家,你不能再浇粪水了。要施肥施点化肥,不要把一条街弄得臭哄哄的。瘦小伙拿出一沓发票,说罚了款再走。主任说算了算了,第一次我们也不罚款了。只是不能再犯,要不然我们也不好说话了。

一行人走后,冯嫂出来,说多亏我打了个电话,要不然这群人不晓得要咋个纠缠,光罚款就够受的。老爷子说打电话,给谁打电话?冯嫂说你儿子呀,不给他打给谁打。老爷子生气,说以后不准给他打电话,这龟儿巴不得我不种哩。冯嫂听到没有,再乱打电话我翻脸不认人哩。冯嫂委曲,不打就不打,好心不得好报,我长了记性哩。

原来冯嫂给刘武生打了电话,刘武生说没事,这事我处理。冯武生给区里一个什么领导打个电话,那个领导说你老爷子也太有创意了,在花园洋楼里种庄稼,这事社区是要管的,空气污染不能不管,让老爷子注意点吧。我会打电话给王主任。

麦子和蔬菜长得出奇的好,麦子快一尺高了,绿油油整整齐齐的,比草坪好看多了。蔬菜呢,老爷子请人做了大棚,长得更好。天气渐渐凉下来,大棚里的蔬菜瓜果长得照样欢实,圆溜溜的蕃茄,一拃长的茄子,拇指粗的黄瓜,还有白菜、莲花白、莴笋,虽然离吃还有一段时间,但长势良好,逢逢勃勃生机盎然。

水和温度是没问题的,难就难在施肥上,老爷子坚持不用化肥和农药。

他固执地认为,庄稼和蔬菜天生就是要用农家肥的,就像人天生就是吃粮食蔬菜,而不是用保健药的。儿子给他买了一大堆,他从来不吃,都给了冯嫂。他从电视上看到化肥、农药的危害,长期吃相当于慢性自杀。更主要的,是从传统的种植方法上寻找在乡村生活和劳作的感觉,要不然他种地干啥。

地里有了虫子,老爷子捉了拿去喂鸡。鸡是土鸡,最喜欢吃虫子。他捉虫子不用什么工具,用手去拈,绿色的肥肥的虫子,捉到放在一个小纸袋里。温室里虫多,忙不过来时就叫冯嫂帮忙。冯嫂人机灵但胆子特小,一见到虫就乍惊惊地叫起来,叫得人头皮发麻,只好干脆让她不捉。

该施肥了。城里是没有人畜粪便的,在乡下,人畜粪便都收集在一个土坑里,堆起来,让它自然发酵。每到种庄稼压底肥时,他挎个粪筐,手伸在潮乎乎松软的土肥里,他有一种别样的感觉。那感觉真像在女人松软肥腴的身体上抚摸一样,心里潮乎乎痒酥酥的。而现在哪里有土肥呢?卫生间是有的,抽水马桶是有的,在洁白得令人目眩的卫生间里,他一直不习惯坐抽水马桶,这城里人真是怪,人不蹲着怎么好解手呢!怎么使力呢?很长时间他都不适应,要儿子把抽水马桶搬掉。儿子吱吱唔唔就是不搬,他只得蹲在抽水马桶上解手。

弄得每次清理卫生冯嫂都抱怨。这也罢了,现在要命的是没有肥料源,抽水马桶一开,哗地冲得干干净净了。

于是,他又去了一趟城郊,买了几只加盖的木桶,在每个卫生间放一只。

花园洋房光是卫生间就有五六间,楼上楼下都有。他要秋实和冯嫂都必须像他一样。秋实是他家做粗活的,秋实好办,秋实立马就答应了。可冯嫂红着脸怎么都不答应,他着实生气又无可奈何,这是人家的个人习惯。他生了几天闷气,想出一个办法。冯嫂家困难,男人去世了,娃娃在读高中,正是用钱的时候,他让秋实去跟她讲,要是按他说的办就每个月多给一百元。冯嫂果然答应了,钱对于她来讲比习惯重要得多呢。

那几只木桶都是放在小洋楼侧边的一排矮屋里,那排矮屋是用来堆杂物的。他担心放在卫生间让儿子回来时看到,一场争执是少不了的。他知道儿子不敢和他吵,但争执来争执去总是不愉快。几只木桶快满的时候他去看了看,打开桶盖的时候一股臭气扑鼻而来,他倒不觉得怎样,但秋实都朝后退了一步。他在心里骂了一句,妈的进城没多久,这小子也怕脏怕臭了。他看看成色,里面已是黄褐色,应该是发酵发得差不多了,沤得有成色了,兑上水可以施肥了。但还是臭,看来还得再沤几天,等臭味小一些再用。

麦子和蔬菜嗖嗖地长,但明显地看出肥料接不上了,这和人长身体时要及时跟上营养一样,否则就闪着了。那几天他蹲在地里,蹲在塑料大棚里,看着它们似乎在蔫萎,心里难受得不行。他似乎还听到它们在齐刷刷地喊,给点吃的吧,给点吃的吧,饿得受不了了。那鸡蛋大的蕃茄,拇指粗的茄子和其他蔬菜,似乎都瘦了一圈。老头再也忍不住,施,管它臭不臭,施了再说。

火急火燎地去拿肥料,冯嫂见了说不行呀,现在施肥弄得一街臭哄哄的,过一会儿又引来那帮人。他急得跺脚,那咋办呢?好说就让它们饿着?冯嫂说也不在这一时三刻的,依我看凌晨时出来施最合适,那时夜深人静,街上没有人了,施了天亮时臭味也散了。老头拍拍大腿,对,这办法好。冯嫂你咋这样聪明,想出这样的好法子。冯嫂一脸得意,看着走火入魔的老爷子,心想这是吃饱了撑的呢,人穷了要为衣食奔波,有钱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去享受,偏要瞎折腾。看来,这老头福浅,有了福也享受不了。

 

第15章 漫过花园洋房里的浓烟(3)

老头从来不知道啥叫失眠,倒在床上头一沾枕头就呼呼大睡,可这晚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他早早地把几只木桶提出来了,木瓢也被擦个铮亮,只等深夜就动手。眼睁睁地等着深夜来临,可深夜什么时候来临呢?城里的夜生活丰富,到了一两点还有声音。等听到街上只偶尔的有汽车声音之外,人的声音没有时,已经是三点多钟了。老头做贼样悄悄爬起来,他很兴奋,简直有点像第一次和娃娃家妈相亲时的感觉,紧张、惶恐、不安中糅和着莫名的兴奋。他开了一盏廊灯,院里的灯很多的,开晚会都足够,可他只敢开一盏。他不叫秋实,那小子碍脚碍手,力气倒大得很,但这是技术活,他泼不均匀,把肥料浪费了太可惜,攒了多长时间呀。

他打开桶盖,在灯光下那粪肥发酵得多好呀,黏黏的稠稠的,化得没有一点块状。他张开鼻深深地闻了一下,不臭,一点也不臭,他甚至还闻到一种庄稼的香味呢。这城里人也真娇嫩,发酵发到这份上早就没有臭味了。他看见齐齐整整的麦子昂起头来,饥渴异常的把头齐刷刷伸到他这边来。他无比疼爱地说急啥呀,马上给你们吃,只是别贪嘴,要不然就吃坏了。他看见齐刷刷的麦子向他点头,他好不欣慰,用手掌抚摸了一下麦子,说得了得了,别撒娇了。

他用空着的那只桶接了半桶清水来,他要兑过,太浓稠了吸收不好。兑好了,又用一根木棍细细致致地在桶里搅,他要搅得均均匀匀的,不要有半点颗粒。搅得满意了,他把木瓢伸进桶里,舀了半瓢,对麦子们说张开嘴吧,好东西来喽,手臂划了个优美的弧线,那瓢粪水匀匀称称地泼在麦子上,湿了一小片,又是一瓢,匀匀称称落下去,天衣无缝地和前一瓢的边接上,他为自己的体力和技艺自豪,他很陶醉,在这夜风习习的晚上,他在完成一件艺术杰作呢。

似乎才刚刚睡下,他的房间门响了,房门敲得小声而又急促。他匆匆穿好衣服,门开了,冯嫂在门外说不好了,不好了,很紧张的样子。他说啥不好了,麦子浇坏了吗?冯嫂说不是,我刚才到院里到街上闻了一下,那臭味还大哩。他急了,说臭味怎么还大,发了这么长时间的酵,又兑了水怎么味还大?

再说,夜里浇的味道早散开了,怕是你没闻准吧。

冯嫂起床早,每天凌晨四、五点就起床了,这是做保姆的习惯。她一到院里就闻到一股味道,这味道不像前次老爷子浇的那么浓,前次他还没买木桶,还用痰盂和其他罐罐之类盛尿液,尿液放几天味道更腥更臊,又是在白天浇的,惹得社区主任一帮人来干预,还要罚款。这次浇的肥,虽然发过酵,兑过水,又是在夜间浇的,但臭味到天要亮了仍然没散尽。

冯嫂闻到臭味之后心慌起来,她猎狗样顺着围墙闻了一圈,又忙打开铁门。街上,寂寥无人,街灯仍亮着,只有少量的人跑步经过围墙,这是晨练的人。她发现他们跑到这里时,都皱着鼻头快步跑过,似乎是闻到味儿了。她慌了,忙来叫醒他。

他出来,站在院里张大鼻孔闻,味儿不大嘛,肥料发酵好,又兑了水,经过几个时辰的吹散,没有什么味儿了嘛。在他意识里,这种微弱的味道已经是粮食的味了呢。冯嫂说你以为个个都像你,这城里人鼻子尖着呢,没事还要往房间里客厅里喷香水呢。老头一听大受启发,拍着腿说对对对,喷花露水,冯嫂快去喷花露水。

儿子接他来的时候,他见冯嫂每天在客厅里卧房里楼上楼下地喷花露水,花露水的味道太浓,闻起来怪怪的,刺激得他不停地打喷嚏,他就不准冯嫂再喷了,他喜欢闻田野里的气味,野花野草、瓜果蔬菜都有味,那味儿才是真真实实的,闻着舒坦。现在这花露水终于派上用场,也不枉儿子买它了。

冯嫂喷了院里又到院外的街上去喷,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心里挺不是味儿,这算啥事呀,在自己的院里自己的地里种庄稼种蔬菜,犯了哪门子规?不就是见到一大片地做花圃、草坪心里不落忍么?这是地呀,平展展的,多厚的土多好的土,油润细软,捏成团手一松又沙沙淌下去了,土落下去了掌心还潮润润的。这土要放在他们山里,不晓得多金贵。为一寸土打得头破血流的事多的是,为把瘦土变成好土流血流汗多的是。在困难年代,全村人都饿得奄奄一息,武生他妈就是那年饿死的,她舍不得吃呀,仅剩的一点粮深深藏起来,煮糊糊给小崽子吃,才保了他一条命。第二年,他翻到老鹰坪山尖,那地方谁也不敢去的,四面都是悬崖绝壁。他去了,在山尖上开了一小片地,地里全是石头,他把石头撬走,用衣兜把土收集起来填到地里。他不晓得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汗,冒了多少险,终于开了一小块地,种上包谷,才使武生这小崽子没饿死。有一次夜里去挖石填土,从崖上下来,快到崖脚时跌下来跌伤了,要不是有人发现就没命了。小时候,武生经常摸着他的伤痕,说爹我长大一定要好好孝顺你,听你的话,让你过好日子。儿子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对他确实很孝顺,就是发了大财当了大老板,也是很孝顺的。

想起要顺着悬崖才爬得上去的那一小片土地,他的心湿润润的,土地,是人生存的命根子呀,没有那么一小片地,就不可能有今天的刘武生了,当初为了那么点地,他饿得累得趴在地上,身上有一点力气又爬起来,把石头一点一点地撬开搬走,把土一兜一兜地兜来填在地里。现在这么好的地,却用来种花种草,种一点花也罢了,种一大片草坪,他真是想不明白。

这天还好,社区主任没率人上门来,也许是肥料味儿不是很浓,也许是半夜施的肥,味儿被风吹得差不多了,也许是冯嫂喷了花露水,香味把那味儿盖住了。

赵丽娟带着儿子来串门,儿子长得虎头虎脑的,一颗大脑袋,一双大眼睛,挺逗人喜爱的。赵丽娟和冯嫂熟,关系挺好,冯嫂到这里还是她介绍的。

那天晚上冯嫂到赵丽娟家里,她带了一提兜东西,有蕃茄、有黄瓜、有茄子,还有豆角,看着挺新鲜。赵丽娟说怎么带这些东西,市场里有的是,带来多费劲。冯嫂说市场里咋有得起这些东西?你好好看看,市场能有么?

赵丽娟说就是蔬菜嘛,市场里咋没有?冯嫂说再看看再看看,别看走眼了,这是老爷子亲手种的无公害蔬菜。赵丽娟惊讶,哟,这老头真种出来了。

不错不错,现在要吃不施化肥不打农药的蔬菜,比登天还难了。她兴冲冲地去将红红的蕃茄绿绿的黄瓜洗出来,对在房间里写作业的儿子喊,宝贝儿,快出来吃瓜果了。

儿子吃了直说好,说这蕃茄这黄瓜咋这么脆这么甜呀,哪买的?赵丽娟说买的!买得到么?这是不用化肥农药的生态蔬菜呢。儿子说那是哪里来的呢?

她说你冯姨送的,是林荫大道上那个老爷爷种的。儿子在上小学四年级,长这么大还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埋在地里的,还是长在树上的,他好奇心大发,听说就在林荫大道上,那是他天天上学都经过的地方,非缠着他妈带他去不可。

赵丽娟曾当过知青,当年对土地没有多大感情,现在想起来还是蛮怀念的,恰巧第二天是星期六,她就带着儿子过来了。

老头是很喜欢小孩的,儿子早成家了,成了又离了,离了又结了,孙子他几乎看不着,在上贵族学校呢。赵丽娟的儿子一来,高兴得大嚷大叫,他第一次见到麦子是什么样子,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真真切切的蔬菜,不断地问这问那。老头心情很好,有人喜欢自己种的东西,这是特别值得自豪的事,他耐心地给孩子讲解,讲各种蔬菜的特征,讲麦子和青草的区别,他不讲韭菜,孩子没见过。他讲这些植物的生长过程,讲它们的习性,讲它们的特点,讲得耐心而细致,讲得动情,连赵丽娟都受感动了,说这里面的学问大着呢,平时只知道吃,哪晓得有这么多内容。

那天下午老头留他们吃饭,所有的菜都是刚从大棚里摘来的,新鲜得滴水,他亲自操厨,取了进城带来的烟熏腊肉,还杀了一只自己喂的土鸡。那晚的菜很丰富,黄澄澄的半透明的烟熏腊肉,黄焖土鸡,鲜拌黄瓜,蕃茄鸡蛋汤,酱爆茄子,醋溜青椒,赵丽娟和她的儿子连连说好。赵丽娟吃得节制,但看得出她的谗相,吃了很长时间。她的儿子就不管不顾了,吃得眼睛翻白,拍着圆圆的肚皮说太好吃了,太好吃了。赵丽娟想起她当知青的日子,说当年要有这么多东西吃就好了,当初房东一家只要有好的,尽让她吃,那时少不更事,见他们慢慢扒饭,很长时间不挟菜也不多问,现在想起来,心里暖暖的,湿润润的。

老头是不记星期天的。那天有人敲门,冯嫂从猫眼里一看,是赵丽娟的儿子和几个小学生。她说这小兔崽子还上瘾了,带同学来了,问他开不开?他说开,咋不开呢。老头喜欢小孩子,几天不见还怪想念这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听说来了几个小孩,他更高兴,在乡下,他好羡慕那些儿孙绕膝的老人,每天晚上坐在火炉边,嗑着炒瓜子炒胡豆摆龙门阵,可惜他没这个福。

自打来过这里,赵丽娟的儿子好不得意,向同学们炫耀他在这里看到的一切。这些小孩都是独生子女,父母又忙,从来没见过真的瓜果蔬菜是怎样生长的,他们听他讲得神乎其神,就羡慕不已。也有个同学说他吹牛,他讲的肯定是电视上看来的,城里怎么会有麦子、蔬菜、还在林荫大道花园洋房里,小家伙说你不服气?不服气星期天我带你们去看。

一群屁孩围着老头爷爷爷爷地叫着,叽叽喳喳问这问那,把个老头高兴得合不拢嘴,他让他们站在麦地边,向他们认认真真地讲起来,从挖地、平地、起垅、撒种、除草、施肥、捉虫,啥都讲。有个小男孩说爷爷我问你个问题。

他看这孩子仰着头一脸严肃的样子,觉得可爱极了。他说你讲。小男孩说听说你种的麦子和蔬菜不用化肥,那农家肥从哪里来呢?怎么施呢?这问题倒真的难住他了,他本想带他们去那排矮房里看木桶里的粪肥,但想到他们肯定嫌脏,会喳喳叫起来,就作罢了。只说爷爷自有办法,在你们深夜做梦的时候,爷爷会变出来。

参观完麦子,又参观蔬菜大棚,孩子们一进大棚,高兴得又蹦又跳,有的摸摸圆圆的蕃茄,有的摇摇茄杆,有的悄悄摘个辣椒,有的想摘黄瓜。赵丽娟的儿子说不准摸更不准摘,来时我们讲好的,要不然就不准看了。老头笑眯眯的,说摸摸吧,只是不要摘,你们不晓得哪些该摘哪些不该摘。他又忙着给孩子们讲,讲得那个细,讲得那样深情,连他自己都不晓得自己怎么那样会讲。

参观完,照例他又把小家伙些请到客厅,照例又叫冯嫂去摘熟透了的瓜果,洗干净了让他们吃。小家伙们忙着吃,边吃边称赞,有个小家伙吃了噎着了,他说不忙不忙,慢慢吃,管够。吃完了,赵丽娟的儿子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作业本来,说爷爷我写了篇作文呢,把在这里看到听到的写进去了,你听我念给你听,说着念了起来。别说,这小子还写得真好,真像那么回事。老头夸奖了他几句,另外一个小孩不服气,说爷爷你说他写得好,但只写到了麦子和蔬菜,咋没像我看到的书,里面写到蝴蝶、蟋蟀、蚂蚱、萤火虫、纺织娘呢?赵丽娟的儿子不服气,说你胡搅蛮缠,这里哪有这些东西,没有我咋写?老头想这倒真是个问题,在这城里的花园洋房里,哪里会有这些东西。别说城里没有,就是农村也少了,没有过去那么多。

促使老头下乡去的原因,是学校组织学生来参观他种的庄稼和蔬菜。自从赵丽娟的儿子和他的同学来参观之后,这事就引起了学校老师的重视。现在上面提倡素质教育,提倡为学生减负。这个学校的校训还提倡亲力亲为、动手动脑,学会生活、学会劳动。这个学校的校长早就想组织学生到乡下去,让孩子们接近大自然,亲眼看看庄稼和蔬菜在地里是什么模样,以免连麦子和韭菜都分不清。让他们看一看、嗅一嗅、摸一摸,听老农讲一讲增加些感性认识。但这个愿望一直实现不了,大家都知道现在的孩子都是独生子女,金贵得很,要组织他们去参观问题何其多,一有点闪失责任重大麻烦多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罢了。

听到赵丽娟的儿子和他的同学说起这么个去处,班主任就兴奋起来。这个花园洋房与他们的学校都在林荫大道嘛,参观何其方便。班主任打了赵丽娟的手机,赵丽娟赶到学校,听班主任说了意思,马上大包大揽地说行,没问题,我的一个姐妹就在他家当保姆,这家老头好客得很,准成。

听了赵丽娟的话,老头沉吟不语。老头想这事不能太张扬了,儿子本来就反对这么做,怕他的朋友知道笑话他。他坚持做了儿子也无可奈何,但房子毕竟是儿子的,不能太使他难堪了。赵丽娟快人快意,说怕什么?他要不高兴,等学生娃娃一进来就把大铁门关上嘛,你这围墙这么高,麻雀也难飞过哩。再说,他钱再多也是你儿子嘛,难道说你还怕了他不成?你要怕,我就去把这事回了。这一说老头的倔犟脾气就上来了,说笑话,我谁都怕就是不怕儿子,你去回话可以来。只是,只是暂时不要来。赵丽娟说为啥?老头不耐烦,不为啥,我欢迎他们来,只是要等几天。

晚上老头坐在洋房的台阶上吸旱烟袋。天气有些凉,老头咳嗽了。冯嫂说你就在客厅吸,我会把烟味扇出去的。他还是坚持到台阶上吸,他吸不惯儿子买的高档烟,没味,越高档的烟越没味。他还不习惯坐在金碧辉煌的客厅里吸旱烟,找不到感觉。他习惯的是在漆黑的夜空里,蹲在自家的房檐下或地里的土坎上,看着满天的繁星,朦朦胧胧的山峦,迷迷糊糊的树影和在田野里飞舞的流萤,听着蟋蟀、蛤蟆、青蛙以及不知名的鸟的叫声,嗅着青草、树木、庄稼和蔬果混合在一起的香味,惬意地吸烟,那烟味醇厚、地道、辛辣而有劲,吸着过瘾。这时一身的疲乏消除了,人在这样的环境里,感到的是恬适、温馨和宁静,感到的是自足、自尊和自在。

他不习惯花园洋房里的环境,那样的环境是找不到那种感觉的。老头当然不知道什么是氛围什么是意境,他只是凭本能来感受。蹲在花园洋楼的台阶上,感觉上总比在里面强。但也强不到哪里去,围墙外面的街灯太亮,声音太嘈杂,汽车轰隆隆的声音和人的声音一浪一浪地袭进来,搅得人头晕。但院里总要好点,有一片绿油油的麦子,有一棚瓜果蔬菜,围墙边有高大的树,有竹丛,总还有些田野的气息,但与真正的田野相比,缺少的东西太多了。不说别的,光是那天那个小孩说的蚂蚱、蟋蟀、蝴蝶、纺织娘就没有,没有这些东西,院里的一切就显得太假了。那天那个小屁孩讲到这些东西时,他心里动了一下,像有人用什么东西在他心里撩拨了一下,但他没往深处想。现在,赵丽娟上门来了,讲了学校要组织学生来参观的事,这就比较重要了,这说明他的做法已经得到认可。学校是啥?学校是教育人的地方,连教育人的地方都要来参观,他所做的一切就是有价值的了。既然人家这么重视,总不能让人家连田野里常有的东西都看不到吧,那就太不地道了。

第16章 漫过花园洋房里的浓烟(4)

使老头为难的是,现在是冬天,冬天哪有这些小东西。他想拖拖吧,让赵丽娟跟学校说现在不行,至于为啥不行就不说了,留给他们去猜吧,吊吊他们的胃口也好,反正一定会让他们来参观的。

也就一眨眼的功夫,第二年的夏天就来了。老头这次专门回了一趟老家,他带上很多东西,也不让儿子知道,搭车回去了。

回到老家,老头挨家挨户给老邻居、老乡亲们送东西,东西都挺新、挺时髦,大家都挺高兴。现在留在村里的大多是和他一辈的老头老太太了,再就是黑不溜秋、壮实得像小猪崽样的娃娃。他给他们糖果、书包、作业本、有图画的花花绿绿的书,他要求孩子们为他做一件事,就是为他去捉蟋蟀、捉蝴蝶、捉蚂蚱、捉青蛙、蛤蟆和绿背脊的草丝里的刀郎虫。孩子们睁大好奇的眼,问他爷爷也爱玩虫虫?他说爱玩。孩子们说城里没有吗?他说没有,爷爷想它们哩。

每个孩子都得到了一个玻璃瓶,玻璃瓶上的盖子都钻了孔,让这些小生灵能透气。他要求他们捉得越多越好,要求他们不要把这些小东西弄得缺胳膊短腿的,越健壮的越好。当天收齐,不能过了第二天。村里的老头老太太们不解,说捉去干啥?家里啥都不缺你还要这个。他说啥都不缺就缺这,图有个影儿听个响儿。你儿子没买个电视机给你?你是不是闷得慌?买,大得像放电影。可那是死的这是活的。

老头第二天天不亮就回城了,接他的车是专门预约的,贼贵。他不怵,只要快就行。到了车站,他让租的车回去了,去坐班车。天还早着呢,他上了车,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在车上,他紧紧地抱着那个装满玻璃瓶的旅行袋,他是下意识这么做的,弄得车上的人以为他提了一包贵重东西。这车上有两个到处流窜,干点顺手牵羊弄点财物的小混混,见到老头紧紧抱着手提包,两个挤挤眼,悄声说有搞头。俩人商量了一下,决定等下个站动手。这种跑县乡的长途车,中间都要歇一歇,给车加加水,让旅客上上厕所。

老头不知道有人跟着他,他下车时还紧紧抱着旅行袋,那俩混混说老人家让我们帮你提一下吧,怪累的。他说不累不累。上厕所的人多,俩人中的一个递支烟给他,说人怪多的,先抽支烟等等吧,去了也找不到地方。老头说我抽不惯纸烟,你们抽吧。老头的烟瘾也上来了,他蹲在地上抽裹好的叶子烟。抽完,上厕所的基本没了,他起身朝厕所走去,那俩小伙也想跟着。进了厕所,看看里面无人,俩人扭住他就抢,他奋力地抵抗着,大声叫抢人啦!抢人啦!

俩人毕竟年轻力大,一人扭手一人抢包,终于将包抢去,拔腿就跑,老头紧追不放,外面的人在开始上车,看了看也没有帮助的意思。

俩人朝车站背后的小树林里跑去,老头紧紧跟住不放,跑进小树林,老头被啥绊了一下,头撞在树桩上,跌得晕晕乎乎。等他爬起来,两个歹徒早不见了踪影。老头坐在地上,想想这俩贼人的用意,定是把包里的瓶子看成贵重东西了。他们抢去打开一看,肯定大为失望,肯定大叫晦气,肯定会把这包丢了。老头为自己的判断高兴,他不顾头被碰晕,手脚被碰伤,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去寻提包去了。

寻了不知多长时间,他终于在一个干涸的沟底找到了提包。俩个贼人跑到无人的地方,迫不及待地打开提包,结果是大失所望,里面尽是玻璃瓶,瓶里装的虫虫。俩人失望之极愤怒之极,觉得受到了人的愚弄。叫骂一阵,愤愤地骂了一通脑袋进水的老东西,丢下提包走了。

老头好生高兴,他像丢失了宝贝又获得宝贝一样兴奋,他提着提包,浑身是劲,身上的伤一点都不觉得疼,哼着小曲儿走回车站。他坐的那辆车早走了,但车站上的人还认得他,看他回来关切地问这问那,及至知道他提兜里的东西是蟋蟀、蝴蝶、蚂蚱、青蛙之类,他们一致认为这老头脑袋肯定有问题,一个农村样的老头要这些东西干嘛?为这些东西连命都不顾地去追歹徒,脑子坏了的人才会这样做。

天快黑时老头才回到家,冯嫂一见他这样子吓坏了,忙问他怎么了?他说不碍事不碍事,摔了一跤。冯嫂说你倒不碍事,这事被你儿子知道,说不定要砸我的饭碗呢。老头说他敢,有我在他敢吗?他将在车站里被人抢了提包,冒着生命危险去追、摔了一跤的事讲了,冯嫂大惊失色,脸都吓青了,说值得吗?为了这些蝴蝶、蟋蟀?弄不好被歹徒捅上两刀,那就太不值了,老头说咋不值,人家校长亲自上门了,聘我当校外辅导员,我不能丢那个脸。

老头也不让冯嫂为他洗伤口、擦伤口、包扎,他说我没那么娇嫩,擦破点皮屁事没有,你咋这样惊惊乍乍的。冯嫂无趣,不再管他。他忙着到院里来了,他环视了一下院子,决定先在塑料大棚里放提兜里的东西,他知道这些会飞会跳的东西,放在塑料大棚里就飞不了跑不掉,这就好比放在一个大的玻璃匣子里。老头把棚里的灯全打开,拿出瓶子看了一下,玻璃里的蝴蝶、蟋蟀、蚂蚱、青蛙等等,全傻呆了伏着不动。他不急,他是有经验的老农,知道那是颠晕了、闷坏了,放出来一会儿,它们就缓过来了。在明晃晃的灯光下,这些放出来的小东西缓了一阵劲,就活泛了。蝴蝶开始扇动翅膀,小眼睛一动一动的,细细的融须微微颤动着;蟋蟀呢,稳稳地伏着,朝后弯曲的触须剑戟般伸直,羽翅收敛,胖胖的肚子颤动着,眼睛转动起来。果然,这小家伙鸣叫起来,声音脆而急促。其它的小东西也伸胳膊动腿,它们在蟋蟀叫声的鼓舞下,全动起来了,只一会儿功夫,蝴蝶飞走了,青蛙蚂蚱跳走了,蟋蟀更是跳到见不到的地方互相应和着鸣叫,青蛙不服气,鼓腹如鸣,一个塑料大棚里生机盎然,蝴蝶飞舞,虫鸣蛙叫,老头喜得胡须颤动,满棚乱走,一会儿拔拔菜叶,一会儿摇摇瓜藤,一会儿眯眼倾听,一会儿凝神观望,仿佛回到了童年,回到了茫茫天涯的原野。

在院里放那些小东西就让老头费神了,这些小东西都是活物,都是会飞会蹦的。塑料大棚可以框住它们,这院子怎么禁得住。虽然有院墙,但蝴蝶是飞得出去的,蟋蟀是爬得出去的。费尽心思弄来的小昆虫跑完咋办?光塑料大棚里有不算完美,要在院里有才显得自然。要在院里吸着旱烟袋看蝴蝶飞、蚂蚱跳、听蟋蟀叫才叫享受,学生娃娃来了也才有看头。

不管老头咋想也想不出办法,狠狠心,放,全部放。他心存侥幸,想这些小东西未必全部会飞出去蹦出去,总会有一些在院子里,有一些也就可以了,到处都是就成昆虫展览会了。

正如老头想的,第二天清早他到院里去看,果然在竹从里花草间麦畦里看到了这些活物。老头把儿子种的名贵花刨了,花娇难养,种了乡间最多的指甲花、野蔷薇花。可见,老头也还是爱花的。看见开得粉嘟嘟的指甲花,他就想起了媳妇年轻时的样子,想起她给自己裹指甲花的样子,心里有些温暖也有些伤感。

那些天林荫大道上的这座花园洋楼热闹极了,赵丽娟儿子所在的这座小学组织的学生,陆陆续续地来这里参观,来上课了。他们是一个班一个班的来,来的时候,冯嫂找出学校的辅导员的胸章要他戴上,老头忸怩着不好意思。老师就叫一个膊戴三道杠的小女孩给他戴,他弯下腰,小女孩很认真地给他戴上了。刚戴好,小女孩抬起手臂给他敬了一个少先队队礼。老师又拿出一条鲜艳的红领巾,仍然由三道杠小女孩戴,戴好,老头心里激动起来,黑黑的皱纹纵横的脸竟然红了。望着嫩芽似的娃娃们,老头百感交集,眼睛潮润了,这只有在电影和电视里才见得到的镜头呀,竟轮上他了。这是尊严,是荣誉,是钱买不到的呀。活到这份上,值。他还沉浸在幸福之中陶醉不已的时候,又听到三道杠喊稍息,立正,向老爷爷敬礼,排得整整齐齐的几十个小学生把手举了起来,向他敬礼。老头懵了,不知该怎么办,半晌,才笨拙地举起手来,笨拙地向小朋友们敬礼。此时此刻,老头差点流下泪来,他喉头发紧,声音颤抖,说了一句孩子们我不该受此大礼呀,就说不下去了。活了这大岁数,一辈子蹲在山沟沟里,他从来没受过这么大的礼遇,这么高的尊敬,他感到从来未有过的震撼,是心灵的震撼,是灵魂的震撼。

儿子几个月来看他一次,他都不在。他是下乡去了,繁忙热闹的几个月过去,那所小学包括临近幼儿园的小朋友都来过林荫大道上的这座花园洋房了,他们在这里大开了眼界,见到了各种各样的蔬果,也见到了各种小昆虫,蝴蝶在花叶上颤动翅膀,青蛙伏在白菜上一动不动,听到响动它们就跳起来,那姿势好看极了,蟋蟀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鸣叫,逗得小男孩兴奋不已,到处乱找。

几个月过去该来的都来了,花园洋房里就冷清下来。

冯嫂那天接到一个电话,是郊区农村那个瘦老头打来的,说想念他了,让他下去玩两天。天天呆在花园洋房里,尽管有种的蔬果为伴,他还是感到有些寂寞了。他想到乡下去吸一吸田野的气息,和那个只见过一面却极谈得来的老伙计聊聊天。他非常怀念在他的院里坐在葡萄架下,喝茶吃豆角咂酒的时光,他把院里的事作了安排,想想只去一天,不能多去,才放心地去了。

等他回来的时候,儿子已经走了。他放下老头送他的青包谷、豆角,忙匆匆地就去看院里的地和塑料大棚里的蔬果。一切都很好,蔬菜瓜豆水淋淋的,才种上的麦子已经一拃长,绿油油喜人,他笑了一下,也才一天的时间嘛,但过了一阵,他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站着想了一会儿也没想清到底少了些什么。过了一阵,他才突然想起,这院里、大棚里少了虫鸣蝶飞蟋蟀叫,难怪除了越墙而过的汽车声和鼎沸的市声就没有其他了。

老头想它们藏到什么地点去了呢?这些小东西有见人躲藏的本能,但都能见到。他在地里、树丛中竹林里、在塑料大棚中找了起来,他弯下腰找,趴在地上找,伸直腰杆找,像找什么宝贝样细致认真。找了半天,一只蝴蝶一只蟋蟀一只青蛙都找不到,其他的活物也不见了。他想这就怪了,才一天的时间它们就集体逃亡了,它们为啥要逃亡呢?好好的环境好好的日子不过,逃了干啥呢?再说,塑料大棚紧扣,是逃不了的,咋也找不到一只半只呢?

冯嫂抽空挡回了一下家,回来见他这样子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冯嫂一脸愧疚一脸紧张一脸歉意,她不知道怎样跟他说,她晓得为这事老头子不晓得多难过多愤怒呢。老头爱这些东西爱到骨髓里去了,没有这些他在城里一天也呆不住的。这些菜呀果呀麦子包括会飞的蝴蝶会蹦会跳会叫的虫虫青蛙,不仅给他带来快乐,还给他带来荣誉带来尊严。老头很珍惜那枚校外辅导员的胸章,尤其珍惜那条鲜艳的红领巾,他时刻拿出来看呢。看的时候一脸自豪一脸阳光。现在这些会飞会蹦会叫的活物都没了,老头不知会咋做呢?

原来,老头下乡的时候儿子来看他了,像任何一次一样带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儿子不见他就急了,问老爷子到啥地方去了?冯嫂回答了,他说也好,让他出去透透气见见老朋友,老有老伴,他们讲得拢。

正喝着茶,他听见院里有蟋蟀叫,有青蛙鸣,他有些回不过神,这院子是在城里的呀,城里的花园洋房里怎么会有蟋蟀叫青蛙鸣呢?他恍惚是回到山区老家了,仿佛是坐在土宅茅屋里,仿佛看到一堆堆的柴禾一堆堆的洋芋,仿佛看到热气腾腾的铁锅里煮着一大铁锅毛皮洋芋,那是人吃一半猪吃一半的。他厌恶这种生活,憎恨这种生活。在城里,他住的是花园洋房,即使外出,也是住的高级宾馆,吃的高级宴席。这种景象又把他拉回了过去,他想告别过去,用金钱和豪华奢侈的生活来装点自己,但别人总用另外一种眼光来看他,使他感到自卑。尤其他和一个漂亮的女大学生暗中好上,那女的用他的吃他的穿他的,却时刻在纠正他的行为举止,说要把他改造成上流社会的人。他也随时在克制自己规范自己,越这样那些官员那些有身份有名望的人,越用异样的眼光看他,把他弄得很是恼火。

他走出小洋房,看到了巨大的玻璃墙上竟然歇着蝴蝶,这是乡下常常见到的小粉蝶,台阶下竟然有几只蚂蚱,青蛙不知在哪里鼓噪,蟋蟀叫得烦心。有一只蚂蚱居然跳到他的皮鞋上,他很恼怒,觉得这蚂蚱太张扬太不把他放在眼里。这也怪不得他,如果他是个有文化有情趣的人,会觉得很有情趣。而在他呢,则认为是在臊他,如果叮在背上没发现,如果去出席宴会,不是就成为那些笑他是暴发户土财主的人的笑柄了吗?他把那蚂蚱抖下来,那蚂蚱在地上一跳,跳到他的肚皮上了,他用手去拍,那蚂蚱却跳到他的脖子上去了。他恼羞成怒,狠狠地拍下去,把蚂蚱打死了打得扁扁的,他的心情也糟透了。

他叫冯嫂去拿喷雾器来,把杀虫剂放进去。冯嫂面有难色,说这是老爷子专门下乡去捉来的,为这他差点还被人抢了呢。他更加生气,不敢骂老爷子,骂冯嫂,说你是吃干饭的,任他由着性子来。叫你打你就打,还要啰嗦。冯嫂说留着吧,又不碍啥的,老爷子……他生气,说你是听谁的,你的工钱是谁开的?打不打由你,你看着办。冯嫂见他脸色难看,毕竟端的是他的饭碗,说我打,我打。冯嫂找出喷雾器,兑了农药一路打下去,这农药好生了得,药水打到的地方,蝴蝶呀蚂蚱呀包括隐藏在隐敝地点的蟋蟀、青蛙等等,纷纷死了。

她去扫这些小东西的尸体时,心里竟然酸酸的、涩涩的、有些想哭。

接到冯嫂的电话,刘武生大叫糟糕、糟糕、这事弄糟糕了。冯嫂告诉他老爷子不见了,到处找不到,他马上意识到自己闯祸了,不该叫冯嫂用农药把他的蝴蝶、蟋蟀、蚂蚱打死。老爷子既然专程到山区老家去收集这些东西,即使遇到坏人来抢他也不顾危险去追去夺,说明他是非常看重这些东西的,老了老了就小了,老爷子的性格脾气越来越小孩子,执拗任性不讲常理。但自己是不该违背他的意愿,做些让他伤心的事的。

刘武生对父亲是很敬爱的人,他对老人的孝顺也是有名的,他此时心情确实很难受,觉得不该伤害父亲。他决定马上就去找父亲,在找之前最重的是要把那些虫虫蝴蝶之类找来,否则老爷子是不会回来的。

这本来是件极简单的事,他派一个手下的人就可办妥了。可他还是决定自己去,这样才显示出自己的诚意。

不出所料,老爷子就在上次找到他的那个地方,他正和那个瘦老头掰玉米,玉米已经堆了高高一堆,他们正准备用背篓背回来。

见到他老头不理,仍然掰他的玉米。他怯生生地连喊几遍,他也不回头。

 

第17章 漫过花园洋房里的浓烟(5)

瘦老头很不过意,抢走他手里的玉米,说你儿子喊你几遍了,你别不理不睬的。他硬硬地说我没儿子,如果有人喊是冒认的。瘦老头说老伙计你别犟了,儿子来接你,你快回去吧,放着清福不享你来找罪受。我要像你就好了,孤寡人一个。老头说我宁肯当孤寡人,自由自在,想干啥就干啥。刘武生说爹你莫这样说,我错了还不行吗?我是专程来给你赔礼道歉的,我不该把你喜欢的东西杀掉。老头说你赔啥礼?房子是你的花园是你的,我才该给你赔礼道歉哩。

刘武生急了,说爹,这是折杀我哩。儿子再有多少房子多少院子,都是爹的。

没有你我早就饿死了,没有你的呵护,我哪有今天。他很动情,心里酸酸的涩涩的,眼角潮湿差点掉下泪来。瘦老头说得了得了,你不要太为难人家了。人家大脸大面有身份有地位,像这样孝顺的人已经不多了。老头心里动了一下,但想到那些死得硬翘翘的蝴蝶、蟋蟀、青蛙、蚂蚱,他心里又不舒服起来,说我不去,去了看着心里难受。刘武生说爹你放心去吧,我不仅不会那样做了,还亲自去把那些虫虫蝴蝶捉来了,不信你看。说着他打开汽车的尾箱里拿出一个提箱,打开,尽是玻璃瓶子,里面装的那些东西比他去捉来的还多。看到这些瓶子,老头眼睛亮了一下,说你自己拿去放吧,我在这里舒服。

当天,他随儿子返回城里。瘦老头要留他们吃饭,他说不吃了不吃了,肚子还撑着呢。瘦老头晓得他的心思,说不吃也罢,得空了再来玩呵。

那天,院子的铁门又响了。冯嫂开门,进来的是社区主任一行人。老头想这又是咋的了,最近好像没啥事冲撞着他们。在他心里,社区主任上门准是有事。果然,社区主任拿出一份通告,说接到市政府的通知,全市要搞透绿工程,所有机关单位和有花园的私人住宅,一律拆墙透绿。老头一时糟了,他不晓得啥透绿工程,为啥要拆墙?他说透什么绿,为啥要拆墙。社区主任说透绿就是把围墙拆了,让外面的人看到里面的绿。老头说好端端的墙拆掉太可惜了,在我们老家建这么一堵墙,几年打工的钱都不够呢。这花园洋房确实修得好,高高的石脚,听说是啥文化石呢,墙角的石柱方方正正的,尖端还有风灯呢,墙面是青砖砌的,抿了水泥,外面的墙面还有一幅画,儿子说是啥浮雕,花了老大的钱呢。老头心里可惜,说这是我儿子的房子,我作不了主。社区主任说我们会和你儿子联系的,希望支持配合我们的工作。

刘武生对拆墙老大不满意,他倒不是心疼那几文钱,而是拆了墙透了绿,老爷子早已将花园和草坪毁了,里面和农家的自留地一样,让人看了说他的闲话。花园洋房种麦子、种瓜瓜豆豆,这本身就是个笑话。他没好气地在电话里说你们也太能折腾了,一会儿一个花样,我那围墙是纸糊的,说拆就拆?你要我配合,明确告诉你我不配合。说完他就气哼哼地挂断电话。

那围墙到底还是拆了,和刘武生私交甚好的那个副区长打了电话来,说老弟脾气见长了呀,我手下的人你根本没放眼里呢。他说哪里哪里,不过你们的名堂也太多了,转着圈子折腾,我都被折腾晕了呢。副区长说晕啥晕,你明白着呢。你是怕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看见里面的东西。告诉你,那没啥,我们学校的学生还去参观呢,学校还聘老爷子当了校外辅导员呢。这一说,他就没话说了。

拆围墙的那些天,老头端了个凳子来坐着,不准在围墙里施工,不准踏坏他的一根麦子。拆墙的灰尘太大,老头看着蒙尘的麦子心疼,一遍一遍地洒水,为麦子洗脸。掉下点砖屑泥块来,就会惹得老头发脾气,围墙拆了,外面车来人往热闹得赛过赶大集,把老头看得头晕脑涨,汽车的喧嚣声尖刀一样直刺耳膜,嘈杂的人声轰轰然使人头晕。老头想这城市真不是人住的地方,看不到成片成片的绿色,看不见云雾,看不到河流,有堵围墙隔着还好一点,没有围墙,这日子就更难过了。

新的围墙终于做好了,严格地说不是围墙是栅栏,栅栏的底座是半月形的,上面的栅栏是做工考究的铁艺,有繁复的图案,像变形的花、叶、云和流水,外面的人看里面一目了然。老头每天的活动完全暴露在人们的视野里了,他弯腰撅腚,拔草浇水,蹲在台阶上吸旱烟,都有人观看。他们觉得很新奇,这花园洋房的主人首先而且一定是个有钱的大款,不是大款就是官员或者是演艺界的明星大腕。他们猜是明星大腕的可能性更大,否则怎么会在花园洋房里种麦子种蔬果呢?这些人做事总是与众不同的。那个土里叭叽的老头,肯定是请来的佣人了,看他那样卖劲,就晓得挣钱的确不容易了。

老头现在觉得很别扭,在乡下种庄稼谁看谁呀,吃饱了撑的或者是二流子才会盯着看别人做事。他现在在众目睽睽下做事,一些看稀奇的人趴在栏栅外目不转睛地看,还互相指指戳戳,小声地讲话。他觉得他就像关在铁栏杆里的猴子,一只老而丑的猴子被人围着看,这种感觉使他十分恼火,可又不能无缘无故地去干涉人家或撵人家走。有时有人向他问这问那,他也回答,尤其是问庄稼蔬果方面的事,他最喜欢回答。问到其他方面,他就找不到话了。渐渐地他熟悉了这种生活,有人看有人望生活还多了份乐趣呢。

老头最喜欢看小孩子,有的年轻妈妈抱着孩子走累了,将孩子放在栅栏的台阶上歇口气,孩子双手握着铁栏杆,看着里面的洋房,看见整齐的青青的绿色的麦苗,看见塑料大棚里的瓜果,高兴得又跳又叫。老头看见他(她)们红彤彤的嫩嫩的小脸,心里漾起一阵温馨。他再忙也要逗一逗他(她)们,和小孩子的大人讲讲话。他不能邀请他(她)们进院,有时要去摘些新鲜的黄瓜、蕃茄,洗净给他(她)们。他说放心吃,不用化肥不施农药,生态着呢。有些讲究生活质量的人就要向他买,他说买啥呢,要拿去就行了,反正也吃不完的。人家要给他钱,他说不要钱不要钱,我种着玩呢,这地种青草太可惜了,造孽呢。老头听着那些穿着时髦的年轻父母夸他,心里喜滋滋的,比吃了蜜还甜。

可是儿子的心情却不好,花园洋房的围墙拆了之后,里面的一切就暴露无遗了。如果说原来有件衣服还可以遮住身上的疤痕的话,现在就等于脱了衣服向人们展示丑陋了。在各种应酬活动中,他觉得人们看他的眼光更加诡异了,里面的内容是明明白白的。他不能向人家解释是老爷子自己要这样做的,越解释越糟糕。他只有装看不明白,他很不高兴市里为什么要这么做,透绿,透什么绿,自己的房子自己做不了主,围墙说拆就拆了,让他很窝火。

使他很不高兴的是,那个副区长竟然打电话给他,让他送些老爷子种的无公害蔬菜瓜果去。他很不高兴,在电话里说你这是讽刺我吧?老爷子闲不住种点蔬菜消遣,你也要嘲笑我。副区长说你这是咋啦?向你要点蔬菜不是向你索贿。我这是招待客人呢,我的老上级星期天要来做客,他最喜欢蔬菜瓜果又最讨厌施农药化肥的蔬菜瓜果。我打了包票,说一定让他吃到真正的生态蔬果。

这样一说,他才转怒为喜,说让人来拿吧,要多少拿多少,老爷子最喜欢人家吃他种的。

从此,副区长就让人定时来拿新鲜蔬果,一式两份,一份自己吃一份送老领导。钱是一定要给的,不给就不要。老头很高兴,见推不脱就说实在要拿就拿给冯嫂吧,她家困难,冯嫂红着脸接了,这是一笔不菲的收入。定期都会送来的。冯嫂说我不知道怎样谢你呢,你受苦赚来的钱却拿给我,这叫我无脸见人了。老头说苦啥?这也叫苦?过去我在山区和石头较劲才叫苦呢。这是享受,真真正正的享受,你懂吗?

老头爱坐在洋房的台阶上打瞌睡,家里啥都有,楼上楼下的客厅、卧室就有好几个,席梦思宽大得赛过打麦场,柔软得像山下小河边的沙滩。可他就是睡不着,勉强睡了一夜直喊腰杆疼、脖子犟、背脊酸,自己找了木板来搭个铺才睡舒坦了。睡午觉他说是打盹,打盹就是随便找个地方坐着打瞌睡。这天早午他瞌睡来了,就到洋房的台阶上,倚着大理石圆柱打起盹来。他眼睛刚闭上,就看见满大街涨了洪水,洪水浩浩荡荡浊浪滔天,河面上漂来一片一片的树木、庄稼、鸡羊,这些树都是连根拔掉的,绿油油的庄稼、青草、野花也被连根拔掉。这些树木花草庄稼鸡鸭牲畜还没漂完,一辆接一辆的汽车来了,些大的小的高的矮的形形色色的汽车转眼间变成巨大的甲虫,也说不清像啥,又像水母鸡又像癞蛤蟆,又像怪兽,它们都有坚硬无比的外壳,有钢铁般的螃蟹似的铁夹,有长长的獠牙和锋利无比的爪子。它们挨挨挤挤一个接一个无边无际塞得一点缝隙都没有。他看见一街的人全成了各种各样的昆虫,有蚂蚱有蟋蟀有蝈蝈有蝉,同样挤得密不透风,河流上面的巨虫巨兽在互相碰撞互相撕咬,河流下面的昆虫也在互相撕咬,他的耳畔传来巨兽们汽车轰鸣的巨大响声,巨兽们和下面的昆虫们还交上了火,场面太混乱了,密密麻麻挨挨挤挤无边无际的巨兽和昆虫们混战、血肉横飞肢体乱抛,青蛙、蚂蚱和那天儿子用喷雾器杀死的情形一模一样。他想这王八蛋太缺德了,他举起手来去打他,他跳开,他追上去,却跌了一大跤。

醒来,老头迷迷瞪瞪的,弄不清他在梦里还是梦在他心里。老头很郁闷,再也睡不着,又去寻找事儿干了。

老头在伤心、愤怒、咬牙切齿痛心疾首之后决定在花园洋房里搭个看秋的棚。

也怪上面要拆围墙要透什么绿,围墙拆了铁艺栅栏竖起来了,不仅绿透了,连人连里面的所有东西都透明透亮了。透绿带来的直接效果是每天有不少人围在棚栏外看他的庄稼看他的蔬果,还有不少可爱的小宝宝小朋友在栅栏台基上蹦蹦跳跳使他开心。但还有一个谁也没想到的结果,就是小混混们也盯上了他的塑料大棚里的蔬果。这些小混混未必是想偷些什么,小混混的特点就是闲极无聊,有破坏欲,好好的垃圾桶他们要推翻,枝叶婆娑的绿树他们要折断,就连砸不碎折不断的公园里的石桌石凳他们也要掀翻。

那天几个小混混在白天看到花园洋房里的一切后,决定后半夜来“偷袭”,他们无所事事闲得骨头发痒,一有点刺激的事就兴奋无比。他们在电子游戏室玩到半夜,又去吃了夜宵,然后直奔目的地,开始偷袭。铁艺栅栏在他们眼底简直不是个事,他们轻轻松松进了院子,在麦苗地里打阵滚,说舒服舒服,又到塑料大棚里大肆采摘,青涩的成熟的大个的小个的能吃的不能吃的,尽数悉收。这也罢了,关键是他们都是天生的破坏欲极强的人,他们快乐地亢奋无比的大肆践踏麦苗蔬果,踩的踩拔的拔折的折踏的踏。等老头发现出来时,他们中的最后一个已翻上栅栏,还扬着手对他叫哈啰,晚安,把老头气得要吐血。

老头开始不睡觉,他坐在花园洋房的大客厅里,大客厅的门是淡蓝色的玻璃砖,在这里可以看到院里的一切。他警觉而又恨恨不已地盯着外面,他要亲手抓到那些小混混,要让他们把踩烂的蕃茄、香瓜连泥带土吃下去,要他们重新把地耕种一次,尝尝流汗吃苦的滋味。可守了几个晚上,他困得走路都打飘了,还是不见他们上门。

下一茬的蔬果又成熟了,麦地里种了玉米、洋芋,他想换换品种。天气正是热得好的时候,老头的担心就多了起来。老头想起在老家看秋的情景,庄稼成熟季节,各家总要在地头搭个茅草棚,茅草棚里搭个地铺,铺满谷草,睡在地铺上,晚风习习、繁星满天,听得到蟋蟀或长或短,或高亢或低鸣金属般鸣叫的声音,听得到青蛙呱呱的叫声,间或还听得到夜鸟的叫声,许是鹧鸪,许是夜莺,许是杜鹃鸟,远山朦胧近树朦朦,雾霭漫漫地似有若无的流曳,这一切多么美好,多么和谐。在城里是看不到这些了,但有了地铺,总找得到一些感觉,城里的风,虽然没有田野里清涩苦凉的味道,但总还是风;天空虽然被高楼挤压切割得破碎,总还看得到一点星星。

冯嫂和秋实给他当助手,帮他递些东西。冯嫂对老爷子的做法已经完全习惯了,他想做什么她从来不反对,也不再给刘武生打小报告。老爷子的作派委实不像老爷子,倒像一个真正的老农民。在花园洋房里种庄稼种蔬菜,本身就是荒谬得很的事,可他要做谁也阻止不了。冯嫂是下乡当过知青的,她理解一个老农民对山川河流、对蓝天黄土、对庄稼的感情,这是深入到骨髓里的,是谁也无法改变的。

 

第18章 漫过花园洋房里的浓烟(6)

老头种的包谷已经比人高了,包谷地里还套种了洋芋,高高的包谷林遮蔽了外面的视线,他在院子的侧面搭了个茅草棚,就几乎没人看得见了。搭好棚子那天,老头很高兴,提了瓶酒,他家里茅台、五粮液和各种洋酒有的是,但他觉得没有村里王烧酒酿的包谷酒好喝,那酒味醇,没有任何杂味,浓烈甘爽之中透着醇醇的包谷味。他带了一塑料桶来,灌在酒瓶里,他还煮了清香扑鼻的青包谷,煮了新洋芋,只是没有毛豆角,带壳的新花生,他还在塑料棚里摘了新辣椒,在煤气灶上烧了拌了满满一碗。这天晚上天上有月,尽管不是那么明晰;有风,尽管带着城市的特有气息;有声音,尽管是嘈杂的市声和喧嚣的汽车声。他自斟自饮,喝得痛快吃得高兴,喝得有些朦胧了,他想起了遥远的山村,想起葱笼的树林,想起绿油油的庄稼,还想起村后的坡上,一排排的坟墓,埋着他的祖祖辈辈,埋着他的老伴,那个在很年轻时就死了,没享过一天福的女人。他的心忧郁起来,伤感起来,惆怅起来,同时还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落寞和凄惶。这个时候,他太想有一个人和他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说说心里话。可满大街的人没有谁和他有关系,大家行色匆匆,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管别人的闲事。这情形,要多热闹有多热闹,要多孤独有多孤独。

冯嫂出来为他倒水,看见冯嫂他的心突然跳动起来,他想让冯嫂和他坐在一起,吃点东西,喝点酒,聊聊家常话。他满脸绯红,在酒精的驱使下胆子大起来,他叫冯嫂坐下吃些东西。冯嫂有些吃惊,看见他醉了就不敢冒昧地和他坐在一起,这个多岁的下岗女工清醒地知道,自己和一个有几千万资产的大款的老爹坐在一起是多么荒唐的事。老爷子尽管完全像个老农民,但他毕竟是大款的爹,主人和佣人是有区别的。冯嫂要走,老头突然站起来,眼睛迷朦,脸色绯红,满嘴酒气,伸出手来抓住她,说坐一会儿吧,坐一会儿吧,我心里闷得慌,陪我说说话行吗?她感觉到老头的手在抖,手掌上沁满汗,热得像烙铁。她意识到不行,这样肯定会出事的,这个醉了酒的孤老头子如果把她搂住,如果要亲她甚至还想做点啥事怎么办?冯嫂用力地抽回了手,边走边说你醉了,不要再喝了,我给你泡杯蜂蜜水解酒。

老头无力地坐了下去,他感到空虚而悲哀,感到孤独而无助,他突然萌发出的想寻找点慰藉的想法破灭了。老头恨起这个花园洋房来,恨起拥有千万资产的儿子来。如果他不把自己接到城里,在村里他不是可以找个老伴么?现在,他这个千万富翁的爹,谁敢来攀呀?弄不好怕儿子说想和他分资产哩。

十一

儿子很长时间没来看他了,他不是忙不过来,也不是不想见到老爹。问题是每来一次,和他暗中相好的那个女大学生总要问这问那,他现在大多数时间都是和她泡在一起,和她在一起他觉得充实、愉快,觉得可以在无形中学会很多东西,提高自己的素质和品位。他为她买了一栋小别墅,他感到已经离不开她,甚至已经在暗中谋划怎样离婚,这样就可以在公开场合带她出场,这是拿得出手的,是有韵味有品位有内涵的,他也心甘情愿地接受她的熏陶,她的调教,在衣食住行言谈举止服饰穿着等方面,他已经不像个大山深处来的挖煤的煤老板了,已经变得有气质有风度了。

他最怕她问起老爷子的一切,知道了老爷子做的事后她会不厌其烦喋喋不休地批评,劝说甚至抨击。那其实不是说老爷子是在说他哩,这会把他的心情弄得很糟糕。

那天他刚刚回到别墅,漂亮的娇嫩的有风度有气质的小情人来接他,为他泡了上等的美国咖啡,为他端出各色水果,然后亲手剥了美国提子的皮喂他。

喂完,她拿出一张报纸递给他,说你看,老爷子上了报纸,成新闻人物了。

他接过一看,头一下就大了,气慌胸闷眼睛喷火,说哪个杂种这样缺德,把花园洋房把老爷子照成这样子,公然还登了出来,这家报社老总是谁,我饶不了他。漂亮的女大学生说看你又粗口了,才戒了几天又犯。他说老子就要骂,骂这些龟儿杂种王八孙子,这不是故意出我的丑臊我的皮吗?她说你好好看看再说吧,别骂骂咧咧的。

这是张娱乐性的晚报,整整大半版都登了老爷子的图片和相关文章,有一张图片最显眼,精美豪华欧式风格的小洋楼侧边,搭了一座人字形的茅草棚子,棚子的里面,是蓬乱的稻草,稻草上覆盖的竟是一条名贵的意大利毛毯,老爷子蹲在地上捧着那根硕大无比的水烟筒,正怡然自得地吸得滋滋有味,袅袅的烟雾几乎遮住了他的脸,麦草棚的一侧,还看得见包谷的茎和洋芋的藤蔓,另外几张照片,都是以花园洋房为背景,照的不外都是花园洋房、包谷洋芋、塑料大棚、蕃茄、黄瓜等。有一张照片竟然捕抓一只粉蝶停在瓜花上吸吮花蜜的景像。这些照片如果不和花园洋房联系在一起,就是有情趣的田园小品。但和花园洋房和欧式风格的铁艺棚栏放在一起,就显得怪诞,显得不伦不类和生涩别扭。

原来,有一天有一个穿着另类的青年走林荫大道路过,这是一个搞行为艺术的艺术家,他在背上背着一个纸牌,上面写着寻找他自己的文字,这是一个失去了精神家园的人。他在这个城市到处游荡,开头还吸引了一些人观看,后来就没有人看了,觉得他神经有些问题,他走到这里,站在铁艺棚栏外小憩。

突然,他的眼睛一亮,艺术家的眼光都是很敏锐很独特的,花园洋房里的景像使他很震惊,很激动,他知道自己已经发现了难以寻觅的艺术。他拿出随身带着的相机,在外面就开拍了起来,拍了几张之后,他看见了包谷林后的麦草棚,他更兴奋了,他爬上栅栏,也不经主人允许,就直奔里面去了。艺术家的行为大都是怪异的,等老头发现时,他已经把他吸水烟筒的场景拍下来了。经过一番解释,他终于使老头相信他是搞艺术的,没有任何恶意,就是想把老头所做的宣传出去,让大家知道这里有一片世外桃源。老头懵懵懂懂迷迷糊糊地相信了他的话,让他在里面随意拍摄。

但在报纸上登出来的却是:凝固的行为艺术——现代艺术新发现。报纸上不仅登了图片,还登了一篇长的文章,把这栋花园洋房主人的另类美学情趣写了个淋漓尽致,从现代美学的理论入手,把印象派、抽象派、达达主义,分裂、肢解、组合、荒诞、强化、聚焦、视觉冲击、无序排列啥都扯在一起,就像困难时期乡下煮的粥,逮住啥塞啥。

刘武生不懂啥现代艺术,他只是觉得气愤,觉得有人故意臊他的皮出他的洋相,他甚至怀疑有人弄个人来故意出他的丑。他把报纸丢在一边,气哼哼地说非要查出这个人不可,非要让人黑打这人一顿。他的小情人莞尔而笑,说你呀真是猪脑子,这是好事呀。我抽空写篇文章你找人拿去发表,用笔名,就说花园洋房里的一切都是你的创意,你最近看了一些书也看了些外国的画展画册,萌发出要在花园洋房里搞一些别具一格的有创意有艺术情调的东西。这样一来,这个行为艺术画家不是帮了你的忙吗?你感谢人家还来不及呢。他一听高兴地搂住这个小宝贝就亲,哎呀,你太了不得了,你的脑袋咋个这样好使。

我真是一天都离不开你了。小情人说别尽说好听的话,离不开就赶紧离婚,再这样我就走了。他把她搂得更紧,别别,我一定抓紧时间离。

十二

老头为砍下的一大堆包谷发愁,这些包谷太多了,割下来一大堆,堆在院里占了很大一块地方,包谷秸也好麦秸也好,活着立在地里,青翠而有生机,是一道风景,可砍下来后,堆在院里就太难看了,就像一个活色生香的人很快就变成僵尸,倦缩而又干瘪,枯索而又肃杀。在乡下,这就不成问题了,麦秸包谷秸都是难得的饲料,无论垛是青的还是干透了的,畜牧都喜欢吃,尤其牛爱吃,家家都在院里或者大树下堆成垛,躺在麦草上睡觉,舒服得很呢。为藏麦秸,老头已经把花园洋房侧的那排矮房全填满了。他舍不得丢掉,打开门能闻见麦秸的清香呢。即使想丢也找不到地方丢呢。

现在面对这么一大堆包谷秸,他是真正的发愁了,总不能牵头牛来住在花园洋房里吧?总不能喂几头猪几只羊来消灭包谷秸吧?他不晓得怎样才能弄掉它们,他曾去联系过汽车或拖拉机,但人家一听是林荫大道就不敢来了。这是条著名的景观大道,只有上档次的轿车才能跑。无奈,他只有把它们堆在院子的一角里。

包谷秸在城市的暖风吹拂下很快就干了,干了的包谷秸不再美观,它们挨挨挤挤地堆在一起,黄黄的包谷秸上裹着干枯瘦削的包谷叶,干透了的包谷叶早已退了绿色,变成十分难看的黑褐色,干硬的包谷叶在风的吹拂下发出金属一般的钝响,被风吹拂断的叶片在院里打着旋,随着风飘到美丽整洁的林荫大道上,细碎的叶片还会落入行人的头上,衣领里,惹得行人十分不高兴。

接到社区主任的通知,老头愁得不得了。他想这是咋回事?弄下一堆包谷秸还使人愁得不行,他开始思念乡下,思念绵延起伏的山,思念一望无垠的绿,思念清清悠悠的河,思念自己的土地自己的房屋。他是招谁惹谁了,按自己的心愿在自己的地里种点庄稼种点蔬果,这些人咋老是找他的麻烦呢?现在向他发了通知,限令他迅速处理掉包谷秸,区里马上要搞卫生大检查,市里正在争创全国卫生城市,你这些东西乱七八糟,不仅有碍观瞻,还危害公众利益。你去看看,碧绿的缅桂树挂上了纸幡似的包谷叶,那么高的树还得派人爬上去摘,像话么?细小的碎片还吹进人的眼睛,弄伤了人家眼睛你负得起责么?

老头想这是多么好的饲料,即使不做饲料做燃料也是很好的。他记得有一年大雪封山,家里的柴火已经全部燃完,屋里冷得像冻窖,地火塘冰凉,饭煮不熟猪食煮不熟,一家人又冷又饿。刘武生这小崽子衣服单薄,冷得直哭,他去将屋外的包谷秸抱来烧火,这包谷秸平时是舍不得烧的,留给大黄牛作饲料的,现在也顾不得了,包谷秸的火烧起来了,火苗欢跳,儿子蹲在火边,把手伸向火苗兴奋得又喊又叫。包谷秸易燃但不经烧,煮一顿饭要烧一大抱呢,他们尽量省着烧。烤着熊熊燃烧的火,闻着包谷秸特有的清香气息,那种惬意没法说。

现在,他不是为省着烧发愁,而是为搬不出城弄不掉发愁。花园洋房是没有灶的,所有的饮具全是家用电器,电磁炉电冰箱电烤箱电饭煲电炒锅电水器,哪找地方去烧呢?沤肥更不行,就是在院里刨个坑沤肥,那味儿怎么处理?

限令的时间越来越近,老头把头想疼了也想不出办法。他不仅要烧掉包谷秸,连矮房里的麦秸也要烧掉。社区主任说那是火灾隐患,引起火灾要负法律责任的,就是区长来也不好管这事的。他想起那次在深夜里施肥的事,他想只能如此了,在深夜里一点一点地把麦秸、包谷秸烧掉。

开头还顺利,他不敢多烧,一点一点的烧,一次烧上一抱。如果烧多了,火大了,烟浓了就会惹麻烦,可烧了一个星期,他的眼熏得彤红,脖嗓眼生疼也才烧掉一小堆。按这种速度,怕一两个月才烧得完呢。

连续熬夜把老头熬得头重脚轻疲惫不堪。他不习惯白天睡觉,即使累得站着都打瞌睡了,可睡下去他却大睁着眼,比站着还清醒。那晚天凉爽,有风轻轻地刮着,老头就想多烧一些。也是他烧秸心切,烧了一阵他就坚持不住了,眼皮下沉抬也抬不起来,脑袋晕晕乎乎浑浑沌沌,头一下一下地点着他还不忘烧秸。烧着烧着风变大了他也不晓得,一阵强烈的风猛的一吹,烧着的秸杆顺势蔓延,很快就将那堆秸杆烧着了。猛烈的火把老头烧醒了,老头急得又喊又跳,忙找东西灭火。冯嫂和秋实也被熊熊的大火烧醒了,踉踉跄跄跑出来救火。三人用竹帚打用棍棒敲用水桶提水来浇,可这大火岂是杯水能救熄的。

熊熊的大火燃烧起来像个巨大的火垛子。火焰燃烧得高过围墙,浓烟滚滚、烈焰冲天,把城市的夜光燃得彤红。冯嫂看灭不住火,忙跑过花园洋房打火警电话,这时风更大了,一阵大风将燃烧着的秸杆吹到塑料大棚那儿,塑料大棚那里也有一堆秸杆,瞬间,塑料大棚燃烧起来了。

老头嗷地大叫一声,拼命扑向塑料大棚,他不能让它在大火中烧毁,毁了大棚,里面的嫩生生水灵灵的蔬果瓜菜也烧死了,这是他像养儿女一样一点点伺候大的呀,这是些有生命会疼痛会哭泣会痉挛的植物呀。他仿佛听到它们的呻吟它们的呼救它们的哀泣,他的心疼痛起来,不顾一切地冲过去,用木棍去打去扑去撬,用脚左踩右跺,恨不得将身子扑上去保护它们。大火毫不留情地将他的衣服烧着了,火焰毫不留情地将他包围了,他嗷嗷叫着在地下滚来滚去。

尖锐急促的救火车的警报声呼啸而至,车上冲下一批救火战士,他们架起高压水枪,不一会儿就将火扑灭了。他们冲进来时,见地下躺着一个黑糊糊水淋淋的东西,扶起一看,是个头发胡子都被火焰燎掉的老头。

老头没死,最好的医生最好的医疗条件救活了他。幸好救火车来得及时,幸好秸杆燃烧得快,他只是皮外烧伤。尽管没伤及内脏大脑,但消防队员见到他时,他已像一个烧糊的茄子。所幸及时抢救及时医治,老头没留下什么残疾。只是无论如何,他都不在城里住了,儿子咋劝都不行,儿子给他磕头都不行,他执意回到他的山区老家去了。

随同老头而去的还有冯嫂,儿子要在老家为他盖洋房他不准,就地取材盖了一栋冬暖夏凉的土基房。儿子按时带足够的钱,他都交给冯嫂。冯嫂高兴,这钱足够留在城里的一家生活了,她也过得无忧无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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