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火-望夫崖(二)

4 骷髅洞
  
  方野站在崖边,眼睁睁地看着凝烟摸索着越走越近,不由心惊肉跳:面对这样的一个娇弱女子,他甚至无法拔剑相向。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大概普通人面对自己不能明白的事物,都会紧张。
  他被堵在这种升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地方,因为怕被发现,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急得满头是汗。正不知如何是好,左腿突然一麻,小腿肚上被什么东西击中,正打在麻筋上,又准又狠,令他几乎站立不稳。
  他是面向凝烟背对深谷站立,击中他的东西必是从背后所发。
  回头看时,却见叶吟风远远、小小地站在崖下,一会儿猛招手让他下去,一会儿又朝上一通指指画画,好半天才弄明白他是在指挂在树上的水精剑。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让老子替他取剑!”方野心中暗骂。乍一见这小子没事,他的心中竟是一阵轻松,也不觉得眼前的形势有多么麻烦了。可还没来得及高兴,却见叶吟风另一只手里正握着什么向上瞄准。
  方野登时头皮发麻:“什么意思?”
  说时迟那时快,又一枚石头飞上来,方野一阵手忙脚乱,险险避开,正要骂人,却见叶吟风毫不气馁,一扬手又是一块,这一回正好击中刚才那条腿的腿弯。方野再也站不住,一个后仰倒栽下去,在空中惊魂未定地一瞥,叶吟风还指着那把剑乱蹦乱跳。
  “混账!”方野恨不得飞身下去杀了他,可偏不知怎么的,在空中脚一勾,竟将水精剑稳稳地给勾了下来。
  他落地的时候比起叶吟风早上可要顺利太多,因为有人助了一把,没受什么罪,轻轻松松就停住了。
  方野一骨碌爬起来便朝叶吟风扑过去,死死扭住他的胳膊,正要好好招呼,突然看见叶吟风的左肩上挂了只又大又沉的海螺。
  他一松手,一把抢下海螺,眼睛瞪得像对铜铃:“这是哪儿来的?”
  叶吟风却在抬头看天。这地方离瀑布不远,水声遮盖了两人的声音。凝烟在上面摸索了好一阵,终于死了心,无功而返。
  待凝烟走远,叶吟风才得意道:“还不谢我?救你一条小命!”
  方野张大了嘴:“你救了我?”他气哼哼地把海螺举到叶吟风面前,“快说,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我太爷爷留给我的。”
  方野登时像炸了毛的猫:“你说什么!你哪里来的太爷爷?”哪怕说是偷的、抢的、天上掉的、水里捞的、坟里盗的,甚至树上长的,都比这一句更靠谱。
  叶吟风字正腔圆地再次回答:“是我太爷爷留给我的!”他有一种天真而又傻乎乎的气质,说话的时候眼神一清见底,没有一丝闪烁,就像学会撒谎之前的孩子。如果只看脸,大概没有人能够不相信他。问题是他说出的话却是格外离谱,那张脸再有说服力也白搭。
  “哦!”方野强压一肚子火,点点头,匀了两口气,再三告诫自己:犯不上跟他生气,原本就是个不着二五的混蛋!他只得顺着叶吟风的话问,“那你太爷爷呢?”
  叶吟风朝背后的山洞偏了偏脑袋:“还在里边呢。”
  方野回头。身后是一个黑乎乎的山洞,大张着口,探头看时,里面堆满了白花花、圆乎乎、大馒头似的东西。他心中一惊,收回视线,就在自己坐着的洞口低头一看,这地上哪儿是石头,一根根一块块,全是白森森的骨头。
  这么说,刚才叶吟风用来扔自己的东西,也是这个?
  且说方才叶吟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摆脱了老神仙的纠缠,脖子上套着金链子,胳膊上挎着大海螺,一步一步找到了骷髅洞。在骷髅中间又游了一回,没发现他的宝剑,于是继续往回找。正当他抬头看悬崖的时候,却见方野战战兢兢地站在上面,凝烟却状似疯魔,步步紧逼。自己的剑则悬在方野脚底悬崖伸出的树枝上。
  于是他二话不说,捡起一块顺手的骨头就扔了出去,意图来个一石二鸟。最后虽然连扔了三骨,不过二鸟还真是给他弄下来了。
  方野面对满坑骷髅,面无人色。叶吟风如愿地找回了他的宝贝水精剑,心满意足,向方野轻松解释道:“想必都是上面那位大姐的杰作,或许应该是大娘、祖奶奶、狼外婆。我猜她足有一百二十岁了!”
  “为什么说她有一百二十岁?”方野四肢发软,竟比昨日大病的时候还要虚弱。其实他并不是不相信这种说法,实际上,看见定情结触手成灰的时候,他就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那是时间。
  这世上能够使一切灰飞烟灭的,唯有时间。
  可是明白归明白,他仍是接受不了。
  叶吟风正色道:“告诉你吧,这山上的人都快成了精,没有一百岁以下的!”说着又想起那位采药老人,蛮横得就连他也只能甘拜下风。
  又是这样!方野气得全身发抖,一把揪住那只硕大的海螺:“胡说八道!这东西你到底从哪儿弄来的?给我说明白一点!”
  叶吟风终于被这副咄咄逼人的口气惹毛了,沉了脸不悦道:“我凭什么告诉你?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会被人追杀?你不是对人家动手动脚,做了什么缺德事吧?”
  一想起先前跟凝烟发生的事,方野老脸发红,随即一想自己根本没做亏心事,便发狠道:“你再不给我说清楚,别怪我不客气!”
  “好哇,谁怕谁!”叶吟风抓起水精剑便跳起来。
  “你、你的剑还是老子给你取下来的!”
  “你的命还是我救的!”
  场面一时僵住。
  方野走到洞口,伸长脖子看看洞内挤得满满的骸骨,半晌,颓然坐倒,无力地问:“你是说,他也在里面?”
  “谁也在里面?”叶吟风莫明其妙。
  方野简直要发炸:“你太爷爷!”
  “哦,是的。就在里面。”
  “哪一个是?”
  叶吟风顿时面露难色,又伸手摸摸几乎将脖子压断的金链:“若还挂着这个时,尚可辨认,”说着扭头看了一眼洞内,又摇摇头,丧气道,“如今,泯然众人矣!”
  “那他又是怎么将海螺交给你的?”
  “唉!”提到那位采药老神仙,叶吟风先大叹了一口气,这才慢慢地将自己方才的奇遇一五一十地道了出来,又不解道,“你为何对我太爷爷如此感兴趣?”
  方野手捧海螺,没好气道:“你那个太爷爷便是凝烟所等的丈夫!”
  轮到叶吟风傻眼了:“你开玩笑!”
  方野恶狠狠地瞪他:“我会有心情跟你开玩笑?你该高兴才对,又多了个年轻美貌的太奶奶!”
  他想起凝烟苦苦守候的丈夫,想起她为求丈夫的消息竟不惜以身事人,想起那枚灰飞烟灭的定情结,最后目光落到那只沉甸甸的海螺上……忽然长叹一声:“刘信之,你终是有信还是无信呢?”
  “你说谁?”。
  方野气冲冲道:“就是你太爷爷的名字!”
  “不会吧?”这事情离奇到连叶吟风都接受不了,“这老不羞放着正事不做,先跑去调戏自己的老婆,结果倒被老婆给杀了?”
  两人所掌握的情况这时总算汇在了一处,总算整合出一个大致的脉络。这时天都黑了。
  方野努力梳理着线索。
  “她等候得太久,害怕容颜变老无法与丈夫相认,又苦于无赖纠缠,所以便不断地杀人,夺人元气,达到驻颜的目的。可是邪功终是有害的,到头来她容颜未变,眼睛却瞎了。所谓逃出师门,怕是因为修炼邪功,被逐出师门吧。”叶吟风此时也不再抬杠,在一旁不住地点头。

  方野继续道:“人算不如天算,本是害怕丈夫回来后认不出自己,可是已经变老了的丈夫却再也辨不出年轻的妻子,反倒起了色心,最终送了性命。夫妻见面不相识,到死也没有相认。唉!”他再次趴到洞口,小心翼翼地向内张望,叹道,“竟然杀了这么多!”
  叶吟风也啧啧道:“也没什么,就算一年杀十个,杀了一百年,得有多少人?”
  这些骨殖并无恶臭,说明已经死了很久。看来,她已经很久没有杀过人了。
  这些人大概都是为寻花问柳而来,死了也并不算什么值得伤怀的事。听到凝烟讲述的故事后,方野曾不止一次地想象刘信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值得一个女子年纪轻轻即放弃红尘,死心塌地地等候。可叹他的承诺全都没有兑现。
  ——他没有练成绝世武功,也没有将妻子放在心上,只顾自己在外逍遥快活,年复一年,任凭她在山间消磨了红颜。到老了,他才记起妻子,最后本是专为寻妻而来,却仍戒不掉恶习,终于落得抛尸深山的下场。真正令人痛心的是凝烟竟然看错了人。她若知道自己已铸成大错,将会情何以堪呢。
  叶吟风伸脚将一只枯骨踢飞,指点道:“所以这些家伙个个都活该,通通都该死!”
  方野突然想到先前凝烟投怀送抱,自己若有半点把持不住,恐怕也要葬身此地了。他摩挲着手中的海螺,叹道:“可是说到底,这只海螺他总算是带回来了。”
  “我有点不明白,”叶吟风问道,“他为何将这东西放在采药人的窝棚里,不随身带着?若是凝烟发现海螺,不就能认出他了么?”
  方野沉吟道:“这大概是因为,他也知道自己做的是肮脏事,不想玷污了给妻子的信物吧。”他一阵感伤,那刘信之若是心无旁鹜,一归来便吹响这海螺,这故事恐怕就是一个花好月圆的结局。
  叶吟风夺过海螺,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终是无处下嘴,只好求助于方野:“你会吹么?”
  “这还不容易!”方野接过,将螺嘴凑到嘴边,却又放下,“这个,是不可乱吹的。”
  一客舍回不去,两人只得在骷髅洞旁窝了一夜,在这样的地方自然睡不着觉,俩人看着满天星星各想各的心事。
  方野忽然长叹一声:“她丢了定情结,心里不知道多急呢!”
  “你个色鬼,还在想着我太奶奶!”
  方野简直难以置信地盯着叶吟风:“你倒是潇洒,还当真认他们做了太爷爷、太奶奶了?”
  “这有什么?我是不是真的姓叶还是个问题呢。我们家还有个最绝的,出去一趟便认一个爹。人家吕布才三姓家奴,他的爹,百家姓都快占一小半儿了。姓张的爹最多,有五个!”一想起那个满世界认爹的家伙,叶吟风显得开心不已。
  出去一趟是指出去杀一次人吧?方野默默地想。这样一些小孩子,到底是可笑、可怜还是可悲?
  叶吟风突如其来地闷声问道:“你们中午吃的什么?”
  “什么?”方野好一阵好反应过来,没好气道,“什么也没吃,原说等你回来一起吃的,后来我就被吓跑了。”
  “我也是,一早起来什么都没吃,现在快要饿死了!你身上还有没有核桃?”
  “没了!”昨晚自以为到了客舍便不用再为食物发愁,便将那些烂核桃全扔了。想到这事方野就丧气,不过更令他觉得不可想象的是旁边这人,他到了这种时候竟然还能想着吃的!
  这件事从头到尾,叶吟风都是一种置身事外看热闹的架势,脚下这么多头骨对他来说也只如同树上掉下的烂果子。凝烟杀人至少还有个理由,可是叶吟风跟他们无冤无仇,却也连半点恻隐之心都没有。
  想到这里,方野突然问道:“你杀过多少人?”
  “嗯?”叶吟风似乎没有准备,想了一下才答道,“没数过。一二十个吧,当然没这位太奶奶这么能杀。”
  “好像还没有我多嘛!”方野不以为然道。他的情况有所不同,那是在战场上杀人,对阵时一天之内便有可能杀掉数十人。可是他依然做不到像叶吟风那样视人命如草芥。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我只是很佩服你,躺在骷髅堆上还能想着吃的。”
  叶吟风“切”的一声:“不管在什么地方,该饿总还是会饿的。旁边有死人便不吃饭了么?”
  “我吃过,可还是会恶心!”方野狠狠道。他也曾经坐在死人堆里吃过饭,那时如果不吃,下一个死的便是自己。只是从那之后,再细微的血腥味他也能闻到,也会令他坐立不安:“那是非常时期的非常之举,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不会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
  “你说什么过去了?”
  方野翻身坐起。什么过去了?他突然意识到这正是两人的区别所在。他虽然决定从此要过一种仗剑江湖的生活,可是剑客生涯到底是什么样子,却仍然只存在于想象中。他自然不会明白一个杀手的生存状态。对他来说,只要下了战场或是收了剑,便可恢复普通人的身份,殊不知真正的杀手就像一柄离鞘之剑,对他们来说,一切都不会过去,永远没有享受安宁的那一天,只有死亡才能使他们真正停顿下来。
  或许真正幼稚的那个,是自己吧。
  方野头皮一阵发麻。想着崖上的凝烟和身边的叶吟风,两个给人的感觉都是纯洁而且无害的,可实际上却都是满手鲜血。他不知道自己更害怕哪一个。
  天色一亮,叶吟风就推方野起身。
  “我已经找到路了,采药人的草棚背后就有一条路可以下山。不过我们还得先从这旁边下去。”他指了指骷髅洞。
  方野一阵迟疑。
  “你怕了?这有什么,谁死后不是这个样子?谁吓谁呢?”听他那副满不在乎的口气,似乎要骷髅们见了他转身便逃才称心。
  方野沉默了一会儿,却坚定地摇摇头:“我要回去一趟!”
  “什么?”叶吟风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昏头了?”
  “我们走了,凝烟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们走我们的路,她杀她的人。有她在,也让那些花花肠子们长长记性,便宜不是白占的!”
  方野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愤怒。
  “你还要让她像那个样子等多少年?让她继续活得像一个山间的妖怪?”
  叶吟风有点发呆:“反正已经都变成妖怪了,还能再变回来不成?反正她又没有杀错人!”
  “什么叫没有杀错人?杀对杀错岂是你可以评判的?”方野怒气冲冲地指着洞内,“这里面很多人可能都只是一念之差!像她丈夫,本是为寻妻而来,却在自己妻子手中葬送了性命。她若是知道,也会认为自己没有杀错么?”
  方野越说越火:“你或许已经不拿凝烟当人看,可她却只是一个可怜的女子。若没有她照顾我,我已病死了!不管活了一百岁还是两百岁,她仍只是一个痴心等待丈夫回家的妻子,和普通女人没有分别!她已经受了一百多年的煎熬,还要受下去么?”
  “这个何劳你费心?就算外表只有二十岁,可实际的岁数是不会变的。她应该也拖不了多久了,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再说你壮得像头牛,病了还能吃那么多饭,怎可能病死?”
  方野懒得与他纠缠,只劈手抢下那只海螺:“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可以随处认爹认爷爷,视人命如同玩笑,我不行!就凭她昨晚照顾过我,这东西既然到了我手里,我便不能装作没看见!”他盯着叶吟风,冷冷摇头道,“我不知你是太糊涂还是太聪明,你师父教你武功,难道真的只为让你杀一人赚五两银子?”
  说完,方野再也不理睬他,自顾自向山崖脚下走去,试探着扯动攀在崖边的粗藤,寻找可以上去的途径。
  叶吟风呆呆瞪着他的背影,又气恼又委屈,脸上神情阴晴不定。他挨的骂多了,早就练得刀枪不入,可像这样挨骂却还是第一次。他并非完全不明白方野在生什么气。这种事到处都是,有什么稀奇?至于生那么大气么?那女人简单点说就是九个字——很倒霉,发疯了,乱杀人。没办法,世道就是这样,他只能接受,必须接受,因为他无力改变。
  5 望夫崖
  
  尽管昨天发生了离奇的变故,清晨的客舍内仍是一片平静。四周薄雾轻笼,犹如仙境。
  都说人在失去某种感观之后,其他的感觉会加倍的灵敏。方野现在就体会到了,因为他刚刚来到篱笆前,还未有机会迈进去,凝烟已经发现了。
  她仍穿着昨日的青衫素裙,孑然立在院中,似乎就这样枯站了一夜。她在等待,虽然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
  “你好大胆,竟然还敢回来!”
  方野当场僵住了。他像献宝似的特地捧了那只海螺回来,到了跟前却不知该说些什么。难道告诉她,你丈夫回来过,可是你杀了他,他的骸骨就堆在瀑布下的骷髅洞中?
  凝烟脸上现出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你还想要什么?昨日那副坐怀不乱的样子,全是装出来的么?”她的声音突然柔和下来,却有一种阴惨惨的味道,“无妨,只要还我定情结,奴家任你处置。”说着,一步一步走向方野,双手向前伸展着,一副投怀送抱的姿势。她的手极柔极美,十指尖上鲜艳欲滴的红色看得人意乱神迷。
  方野未料到再度见面竟会是这种情景,一时手足无措,僵在原地。
  凝烟慢慢走过,双臂已几乎可以揽住方野的脖子。
  “你的东西在这里!”身后突然有人高呼。
  凝烟和方野都没预料到还有人会来,两人都向声音的方向紧张地望去。
  方野扭头看时,周身陡然升起一股恶寒,这股寒意并非来自眼前的凝烟,而是来自身后的叶吟风。
  他并非没有见过叶吟风杀人,但那些时候叶吟风都只是仓促应对,对方技不如人,方才死于水精剑下,可他这还是首次见到叶吟风在动手前便透出杀意——森然不动,腰侧的剑似乎已经跟人化为一体。
  只见叶吟风将手中的什么东西奋力一掷,东西虽小,却也带出一道细微的风声。凝烟闻声而动。那东西掷得虽猛,却是见高不见远,遥遥地仍在叶吟风头顶上。凝烟一跃而起,掠过方野,直扑上去。
  此时她的心中只有丈夫留下的定情结,全然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待她伸出手去抓牢那东西时,掌心的感觉却告诉她,那只是一枚普通的石子。
  受骗的感觉再度袭上心头。凝烟顿时怒不可遏,在半空调转身体,两手箕张,向叶吟风头顶狠狠抓下。
  就在这一瞬,水精剑毫无征兆地在空中画过一道圆弧,半空中如同展开一道白练,精光闪过处乱红飘飞,似是漫天花雨洒落。只听凝烟一声惨叫跌落下来,右手抽搐着缩于胸前,衣裳顿时染得一片血红。
  断落的五指拖着长长的血尾犹在空中翻腾,通红的指甲犹如染血的花瓣。
  “混账!你做了什么——”方野几乎红了眼,伸手从背后抽出自己的剑,硬生生挤入两人中间,以身体护住凝烟,一剑劈向叶吟风。
  叶吟风早有准备,一个矮身竟从方野胁下穿过。他丝毫不受干扰,目标明确,又是一剑画过,血光再现,凝烟滚倒在地,双手抱在胸前,惨呼不止,左手五指也尽被斩落。
  “你——”方野目眦欲裂,几乎要扑上去拼命。叶吟风却轻轻一抖衣袖,将十根断指拂作一堆,脚尖轻轻一点向后退出很远,冷冷道:“忘了告诉你,指甲便是她的杀人利器,那上面涂的是血珠草的汁液,见血封喉!我若来迟一步,你也得去填那个骷髅洞了。”
  方野登时明白过来,但见凝烟的惨状,仍是止不住的心痛。他蹲下身抱起凝烟,向叶吟风怒喝道:“我的事何用你管?你给我滚开!”
  叶吟风只是冷笑:“你说她仍是个普通女人,可是要做回普通女人,就必须先拔去她身上的毒!”
  “她怎么样不关你的事,我怎么样也不关你的事!不要逼我跟你动手!”方野头一次对救了自己的人生出这么大的怨恨。他知道叶吟风没有做错什么,可是这一刻,他真的恨透了他!
  叶吟风此时倒平静下来,语气还是一样的冰冷:“我正好也不想管了。我看你怎么做!”
  方野紧紧按住凝烟,撕下衣襟缠住她流血的双手。鲜血不一时就将布条染透。
  “我是来给你送信的。你丈夫他回来了。”
  凝烟突然间停止了挣扎,十指之痛仿佛瞬间消失,她睁大失明的眼睛:“你又骗我!”
  方野摇摇头,脸上满是泪水:“我没有。你知道这是什么么?”他将海螺递到凝烟残缺的手中,“这就是海螺。你丈夫与你的约定之物。他回来之时,会吹响海螺,向你报平安。”
  海螺沉重而冰冷,虽然经过几十年,里面还残留着海的气息。凝烟一开始还不相信般瞪大眼睛,却又急切地接过海螺,用双手紧紧捧住,因缺了手指无法抚摸,竟将海螺移到面前,用脸颊久久地摩擦着。坚硬多刺的外壳立刻把她的脸上划出一道道血印,她却浑然不觉。
  “这真的是海螺么?可是它为什么不响呢?”
  “它会响的。”方野接过海螺,凑到嘴边,气运丹田,呜咽之声顿时填满了整个山谷。一时群山应和,白云侧耳,飞鸟雌伏,野兽驻足,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那如泣如诉的声音。
  凝烟静静地听着,如痴如醉。
  直到螺声消失许久,她才轻声怆然道:“他终于回来了,可是我却无法做他的妻子,我已经失身于很多人了。”
  方野想起骷髅谷中的累累白骨。他不知道凝烟是何时开始杀掉第一个人的,想必她也曾受尽欺凌,最后终于忍无可忍。
  “那不是你的错。那些人也都该死的。”
  凝烟轻轻摇头,眼中坠下泪珠:“我罪孽太深,杀了很多人……”
  “杀过人的手指已经斩去,现在的你是干净的。”方野说着,喉中却是一哽。突然想到刚才叶吟风完全可以一剑杀了凝烟,他却选择了最危险的做法。那尖利的指甲只要稍有触及,死的便是他。这人不只将别人的性命看得轻贱,他最不在乎的恐怕还是自己的命。
  现在,叶吟风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安静得简直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方野忽然很想回头看一眼,叶吟风在做些什么,又在想些什么,凝烟却突然抓住了他的衣襟,痛哭失声:“他回来了,可是我已看不见他!我无法面对瀑布下的尸骨,所以把双眼刺瞎了!”
  方野心中剧震。原以为她的眼睛会瞎是因为邪功所致,想不到竟是因为她无法承受罪恶感,自己刺瞎的。
  他心中一片苦涩,只得勉强安慰道:“他不会在意的。”
  “我现在是不是老得不成样子了?”
  方野蓦地一惊。刚才的红颜突然间已染上了斑斑霜雪。在她身上,时间一度凝滞不前,而此时百年光阴却在一瞬间从她的肉体上呼啸着辗过。如墨的发丝一丝丝、一缕缕变成白色,直至变成一片雪白;脸上肌肤渐渐干涩,失去了红润和弹力。只有她的双眼,仿佛被重新注入了生命般,不再一片空茫,竟又生动起来,明艳夺目,重现神采。
  方野默默看着她的变化,却丝毫不感到害怕,反而由衷道:“不必担心,你很美!”
  果然,不论活了一百年还是两百年,她仍只是一个痴心期盼丈夫的妻子。
  凝烟挣扎着站起来:“我要去接他。我把客舍开到望夫崖上,就是为了早一步见到他!”
  这里真的就是望夫崖?方野震惊地看着四周。难道十几天前老樵夫指的路并没有错?
  “再吹一遍给我听好么?”凝烟双手将海螺捧到方野面前,轻声请求。
  螺声再度响起时,凝烟已经向那条被深草填满的小路飞快地奔去。
  方野猛地想起什么,扔下海螺,紧追而去。
  可惜为时已晚。小路的尽头,陪伴着连理枝的只余一个断崖,下面是万丈深渊。凝烟的脚步没有半点迟疑,一路欢快地飞奔过去,直到坠入深谷。
  一百年,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当年的望夫崖早已路断,被削成千仞绝壁。凝烟的记忆,为他们指路的老樵夫的记忆,却都还停留在很久以前。一。从断崖望下去,只有她的白发在风中飘荡。

  方野呆呆地立在崖边。
  到最后,他也没有告诉凝烟,她已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丈夫。她没有给他机会,他也说不出口。
  或许,他只是编造了一个谎言。他想起骷髅洞中的刘信之,这对夫妻到死也未能相聚,一个山阳,一个山阴,他们之间隔了整整一座山。
  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由他亲手为这件事情做个了断,到底是为了她好,还是只为让自己安心?
  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将手中的海螺抛下去。
  “你该不会也想从这条路下去吧?”叶吟风不知何时跟了上来。
  方野回过神来,长出一口气。刚才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似乎也随着凝烟一道消逝在山谷间。他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已被抽尽,只能求饶般颓然道:“这个时候你能不能不要惹我生气?”
  叶吟风小心地看着他,担心道:“你想干吗?”
  方野几乎失笑,他的样子像是要跟着寻死吗?“或许我该照你说的一走了之。那样的话,至少到现在她还活得好好的。”
  叶吟风难得地严肃起来,默默看着凝烟坠落的地方,良久才说了一句话。
  “那不叫活着。”
  至少在最后那一刻,她重新做回了人。
  
  6 尾声
  
  “一早你不是说要走么,怎么又跟回来?”
  “我来找点吃的,顺便看看你死了没有。”
  回到客舍,两人又开始打嘴仗。
  叶吟风从廊下取来凝烟留下的两只竹篓,一只递给方野,吩咐他牢牢掩住口鼻,手上裹上几层厚布,然后去将篱笆下的血珠草全数挖出来。
  “仔细点,不可伤了根,我要拿去送人!瀑布旁边还有一棵正开着花的,不要忘了!”方野蒙他救了一命,嘴上虽不肯说个谢字,倒也心甘情愿被使唤一回。
  他自己则一头扎进厨房,很快便搜刮出半篓食物。他果然没忘记自己的目的。
  临行前,方野用剑砍断了客房四周的立柱,房舍顿时倒塌,房顶直直扑落下来,盖住地面。将来这里会重新生出绿树青草,那时便真的会掩盖一切。
  没有关系,这山中永远不缺时间。
  望夫崖已是此路不通,两人不得不再度打扰那些枯骨,从骷髅洞旁借道而过。愿它们也从此安息。
  到达草棚时,两人又遇见了采药老人。这一回老人没有再推辞,十分高兴地收下了满篓的血珠草,又回赠了一些血珠草根研成的药末,给他们驱蛇防虫之用。
  这一路虽然艰辛,可是现在已得到了不少食物,还收获了死粗死粗的一根金镶玉大链子,虽说难看点,却十分值钱,倒也不虚此行。
  方野将老人拉到一边,小声问道:“老神仙,您今年高寿?”
  老人咧开牙齿七零八落的嘴,笑呵呵道:“我也记不清了,不过我老伴说她早过了一百岁,我比她还大几岁,你算算该是多少?”
  方野吓了一跳,“我的天!这山里还真的没有一百岁以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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