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障球

英才的机房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黑板下一个曲尺形的大讲台，台里面预备着粉笔，可以随时打草稿。学oi的人，傍午傍晚放了学，每每花四十分钟时间，刷一道水题，--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题要刷一个小时，--靠讲台外站着，热热的刷了休息;倘肯多花十分钟，便可以刷一道普及-水题，或者CF，给大佬们塞牙缝了，如果刷到一个多小时，那就能刷一道普及+，但这些学生，多是普及组，大抵没有这犇。只有提高组的，才踱进机房隔壁的房子里，要题要草稿纸，慢慢地刷。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绵阳的英才中学学oi，教练说，脑子太傻，怕考不到提高组，就在普及组出点题罢。外面的普及组学生，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数据从U盘里拷出，看过数据里有坑没有，又亲看将数据放在OJ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出毒瘤题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教练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班主任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机房主管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讲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教练是一副凶脸孔，学生们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智障球到机房，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智障球是站着刷题而考提高组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考的虽然是提高组，可是又蒟又蒻，似乎十多年没有学，也没有做题。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splay，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赵，别人便从黑板上天天写着的"zzq ak ioi"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智障球。智障球一到机房，所有刷题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智障球，你U盘上又添新病毒了!"他不回答，对讲台里说，"刷两道题，要道普及+。"便拔出自己的U盘。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抄了人家的题解了!"智障球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抄了wyy的题解，吊着禁赛。"智障球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抄题解不能算偷……借鉴!……oier的事，能算抄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强连通分量",什么"Bellman-ford"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机房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智障球原来也学过oi，但终于没有过初赛，又不会写题解;于是愈学愈蒻，弄到将要刷水题了。幸而出得一手好题，便替人家出出题，换一道题刷。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电脑U盘笔记本，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出题的人也没有了。智障球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抄题解的事。但他在我们机房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时间做，暂时记在黑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来做，从黑板上拭去了智障球的名字。

智障球刷过半道题，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智障球，你当真学过oi么?"智障球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省一也捞不到呢?"智障球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模拟退火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机房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教练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教练见了智障球，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智障球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小学生们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学过oi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学过oi，……我便考你一考。自定义优先队列，怎样写的?"我想，棕名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智障球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写法应该记着。将来考noi的时候，写题要用。"我暗想我和noi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教练也从不让我打比赛;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运算符重载么?"智障球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讲台，点头说，"对呀对呀!……优先队列有三种定义，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智障球刚用手拿了粉笔，想在黑板上写代码，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校小学生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智障球。他便给他们写A+B，一人一个。孩子玩完A+B，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屏幕。智障球着了慌，伸开五指将屏幕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会了，我已经不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屏幕，自己摇头说，"不会不会!会乎哉?不会也。"于是这一群小学生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智障球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noip前的两三天，教练正在慢慢的做PPT，取下粉板，忽然说，"智障球长久没有来了。还有十九个水题没刷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刷题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禁赛了。"教练说，"哦!""他总仍旧是抄题解。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抄到KKK的题解了。他写的题解，抄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道歉信，后来是禁赛，禁赛了大半月，再挂了棕名。""后来呢?""后来挂了棕名了。""挂棕名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退役了。"教练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做他的PPT。

noip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CPU，也须穿上冬季校服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学生，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刷一道题。"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智障球便在讲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校服，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书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刷一道题。"教练也伸出头去，一面说，"智障球么?你还剩十九个水题呢!"智障球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再刷罢。这一回是现场刷，题要好。"教练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智障球，你又抄了题解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抄，怎么会挂棕名?"智障球低声说道，"F，F，F12……"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教练，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教练都笑了。我拿了题，拷出去，放在OJ上。他从破校服里摸出U盘，插在电脑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刷完题，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智障球。到了暑假，教练取下粉板说，"智障球还欠十九个水题呢!"到第二年的noip，又说"智障球还欠十九个水题呢!"到noi可是没有说，再到寒假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智障球的确退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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