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百合的春天
——布鲁斯鲍文
就算你留恋开放在水中娇艳的水仙,别忘了山谷里寂寞的角落里的野百合也有春天。
——题记
“这样的天气有多——哈——久了?”
“大概一周了吧。”
“唉,”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然后猛地弹了起来,“我讨厌这种天气。”
“我也是。”
“拉开窗帘吧?”
那两条棉布上不知道存了多久的尘埃缓缓的粘在空气,显得整个空间都是那么浑浊、暗淡。
“好。”
窗帘展开,对面阳台上晾晒的牛仔裤,袜子,还有阴沉沉的天。
“又要走?”
“嗯。”
戴眼镜的男孩发了一小会儿呆:“阿信要有你一半的努力,早就保研了。”他套上T恤衫,扭头微笑着说。。
他腼腆地笑笑,轻轻的说:“别这么讲。”
“别狡辩了,哈哈,你敢否认?”
拉上外套的拉链,在检查一遍有没有遗漏什么,拧开门锁,走了。
出门碰上了在打扫卫生的阿姨,她戴着口罩,熟练的把一个新的塑料袋套在垃圾桶上。
“阿姨好。”
虽然看不到她的嘴,不过还是能感觉到她在笑。
“这么早就走啊?”
“是啊。”
气温不是很低,可里里外外透着一股湿冷,他看见冷凝的水珠在宽大的叶子上慢慢地踱着,然后突然被一只鸟儿震落在磨砂的地面上,溅出一朵花似的水渍。
食堂里人还不是很多,稀稀疏疏的几个大叔阿姨穿着蓝色的工作服,来来回回穿梭在玻璃窗口后,说着些他们自己之间的笑话;几个年轻人奋力把一小车的油菜拖进操作间,里面闪烁出几缕火光。
“还是两个包子,一个鸡蛋?”对面的男人微笑着问。
他笑了笑:“谢谢。”
每天的生活就是这样,流水线一般稳定,偶尔的小插曲添加一点作料。嗯,这样也不错。他想,然后咬了一口包子,傻子一样的笑了笑,对面走过来的女孩惊恐的看了他一眼,他点点头,又熟练的剥开了鸡蛋。
中四二班,他推门进去,第二排的女生抬头瞥了一眼,继续低头做她的事。他笑笑,坐下,拿出单词书,复习了一下昨晚背的,右手刷刷的在草纸上写着什么奇怪的符号,嘴唇无声的颤动着。
在他从XXX背到XXX的过程中,人们嘻嘻哈哈的走进教室,讨论着昨晚看过的电影,下周的计划,他时不时也抬抬头,微笑着和某个人打招呼,这时,舍友走了过来。
“阿斌,你的信。刚刚传达室拿来的。”
他又看到那个熟悉的地址,又发现信封上没有那个象征意外的标记,心里顿时安顿了下来。
“谢谢啊。”
信不长,还是那些老话。父母借着妹妹的笔把家里的事又重复了一遍,甘蓝确是便宜了,可猪的长势不错,今年至少不会赔了就是。虽然简单,他读得有味。
其他的,父母还是没忘再重述一遍他高中时的成绩。他是全村的骄傲,从哪个穷乡僻壤考到了现在这么个从前只存在于乡亲们饭后谈资的城市。他是家乡的招牌,父母看着媒婆送来的姑娘们的照片乐的合不拢嘴,他成了村里调皮的男孩子最恨的人,因为他们的家长拿他当了批评他们的绝佳教材。
他笑笑,眼睛却湿了。
上课了,老师在白板上写着上星期的考试题,他默默地算着分数,大概71、2左右。叹了口气——他远没有父母乡亲们想的那样出色,大学上了快三年了,他一直是那么平平凡凡的。没有什么特长,长相很一般,交际圈子也只限制在班级和宿舍之间,不是某个社团的骨干,不是某门课的尖子。食堂的阿姨会记得他是每天很早来买饭的瘦男生,好学的学生会记得他总是前几名到教室,老师会记得他是那个坐在第二排每天认真记笔记的学生——可是很少有人能记得住他叫什么,人们总会说:“对,就是那个男生,叫什么来着——”好像某个著名的电视剧男配角。
第一节课下后,学习委员走过来,问他:
“我们的PPT润色得怎么样了?下午就要参加比赛了。”
“没问题了,除了你说的那几个案例,还有一些法条上的东西我又查了一下。昨天都发给他们了,随时可以用。”
“那就好,谢谢你啊。”
“没什么,应该的。”
这是他唯一值得骄傲的地方——在他的抽屉里,放满了几年来他和他的同学们得的大大小小的奖状、证书。案例分析大赛,学术议院,团体社会研究,他永远都是顶尖队伍中的一员,但他永远不是其中最出色的那位。
后面的人戳戳他。
“怎么,又拿你当苦力了?”
“哪有。”
“还嘴硬,总是看你那么忙,准备这联络那,最后出风头、拿个人奖的还不是他们。你除了得张证书,挣个团体奖学金,还有什么?”
“各有分工嘛,谁都有该干的事。”
后面的人不说话了,静了一会儿,说:
“我要有你一半努力,早就保研了。”
在喝水的老师听到了,无奈的摇摇头。
中午的食堂,排队的长龙延伸出了门口,他站在队伍中后端,看看远处,掏出口袋里的便条,默念着那些熟悉的字母。身旁打扮入时的女孩嬉笑着,看到他那深蓝色的单薄外套,素的像一个乡下的初中生,夸张的笑笑,跑走,他没有注意。
三两米饭,一块五的菜,再加一点酱油,他吃得飞快。
“要比赛了,吃点好的啊!”
他抬头一看,是选修课上认识的同学,手里端着饭盘,里面剩着看不清楚的肉,他笑笑说:“谢谢啊。”
吃过饭,下午是计算机课,他不打算上了,准备去图书馆写完结业论文。背上书包,擦擦嘴,把饭碗放在清洁台上,转身离开。
太阳还是没有出来,不过还是努力地拱着;云彩也尽力的掩饰着,身上被镀了一层银边,和他那外套的颜色倒是很相配。
走过篮球场时,一个帅气男孩子拍着球,一边回头和他身边那个给他拿着衣服的一脸幸福的女孩说着什么。他认出了那个男孩,想悄悄绕开他们。
“师兄,你……你好”
终究还是失败了,他尴尬的笑笑:“打球啊?”
男孩很是紧张:“是…是嗨…哈哈,师兄您去…去哪儿啊?”
实在看不出他俩到底是谁更紧张,他慌张的说:“图书馆,你——你先忙吧,诶?”
“那,那师兄,再—再见了。”
他转头继续走下去。那个男孩是他的同乡,小他两届。当年他曾给他辅导过数学,男孩的母亲对他感激不尽。两年后,男孩和他考了同一所大学,男孩的母亲拉着男孩来到他的家里,让男孩给他跪下,谢谢他的恩德。他拼命地阻拦劝告,说什么是男孩自己聪明之类的话,从那以后,每逢过节,男孩的母亲都要煮上一碗茶叶蛋送到他家。男孩的爹走的早,娘俩过的一直很苦。
而现在,男孩混得比他好得多,在学校是出名的优等生,成绩好得很,同学间人气也旺,各种头衔挂满身,而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平凡。很多时候,他是男孩的下手;而过年回家,男孩却又捧着鸡蛋来感谢他,这让他很不习惯。
不过男孩对他一直很尊敬,从来不让他干什么重活,经常偷偷把别的女生给他的巧克力、水果、手套什么的拿来给他。他不要,男孩也很倔,会一直等到他收下。碰到这些,他就暗暗感谢世道还算正气。
图书馆里很静,他很享受,安安静静地整理着资料,身边来来回回起身、椅子吱吱呀呀的叫,他听着很舒服。窗外,太阳终于出来了,他皱了皱眉头。期末就快来了,等考完试,就去城里买些妹妹喜欢的糕点,再给妈买件毛衣,他不禁想起了妈笑着骂他乱花钱的样子,自己也忍不住傻笑起来。
碰上一道弄不清楚的数学题,他懊恼的骂了自己一句。这本不是他的强项,当年考这所学校时因为某些阴差阳错的关系被分到了一个不擅长的专业。他没试过转专业,因为没什么后台,关系也不怎么硬。他只好推翻以前的一切重来,去弥补那些空白的领域。他很努力,可成绩一般。这一辈子可能就这么平平凡凡的过去了,因为某些够不到的东西,人是多么可悲啊,他常这么想。
不知不觉,时钟走到了3点,要比赛了,他想。装好书包,他快步走向教学楼,3308,对,是那里。
除了几个负责整理教室的学生会大一新生,教师人还少。他到洗手间换上正装,看着镜子里那个傻傻的、穿着袖子过长的西服的家伙,他做了个鬼脸,回头准备发言稿。
比赛逐渐进行着,前几组的表现都很好,学习委员看似很轻松,可汗水几乎弄塌了他整理了一中午的发型。他也很紧张。
终于轮到他们了,他走上台,打开准备了近一个月的PPT,组员们按着排练已久的步骤进行着,幻灯片交替变换着,某个角落里有他精心准备的细节,他明知道很多人看不到,却还是执拗地加上了;他换了46种字型大小颜色,唯恐评委看不清某个数据;为了一个交易案例双方矛盾的细节,他在图书馆带到管理员骂了他5次,可如今,那一页一点就过去了,他好生后悔。
轮到他讲了,他的腿一直在抖,不过声音还算沉稳,时不时看看手上记的组员查的某个数字,他有些结巴的讲完了,同时清清楚楚看到了评委脸上闪过的一丝不快。
准备了那么久,好像几秒钟就完了。他悔恨的抱怨着自己刚才的表现,为什么总是克服不了这个。早已没了心情看其他人的表演。
渐渐,所有组都结束了。他看着评委代表走上台,看了看手中的纸,说:
“…………………………………我宣布,最后获得第一名的是——XX队。”
他感到浑身都融化了,旁边的学习委员疯了似的抱住他,几个女生激动的好像哭了,他傻傻的跟着笑,手中抓着的文件早已变得不成样子,虽然已经赢过很多次了,他还是一如既往的那么高兴。
领奖时学习委员抱着他哭了,把奖杯塞给他,让他举着。
评委同时指出,该队中“某些同学还有进步的空间”,他羞红了脸,旁边的一个同学愤恨地说:
“别理他,他懂个屁。”
他还是笑笑,同时辞去了晚上聚会的请求,他得去上自习,准备考试。
一晚上效率不高,他总是时不时掏出证书看看,傻乎乎的笑一会儿,然后做几个题又拿出来,旁边的同学对他指指点点,他没注意。
不知不觉,一晚上结束了。他背上书包走出教室。远远望见学习委员喝的醉醺醺、摇摇晃晃的样子,他急急忙忙躲到一边。
他没有回宿舍,而是从广场的背后绕过去,走过重重台阶,直到脚下的路面从花岗岩变成了红色的泥土,周围黑洞洞的,似乎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就这么绕着走下去知道到了一个很陡峭的悬崖边。
他停了下来,从书包里掏出手电筒,想了想,又收了回去。
他蹲了下去,凑近了。
云彩飘开了。
月光落满了整个山谷。
悬崖边,一束野百合怒放着。
远处的山谷,应该也有无数的野百合在怒放着吧。
好漂亮啊。
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