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旁若无人。世界是一个零,而她在中心。
  我自公交车上遇上她。她唱歌,很大声,我于是扭头去看她。眼影是白色的,涂的厚厚一层,以至于每次眨眼,我都很为她担心,会不会落到眼睛里。不知眼影会是什么味道?她还是眨。
  那是并不漂亮的一张脸,太圆,眼又太小,鼻子、嘴又都小,就那样局促在一起。她一定喜欢白色,脚上蹬着的也是一双球鞋,白色,厚底增高的那种。这种鞋子,早已经不流行了。然而她旁若无人。十七八岁,大概她无所谓。
  这个年龄,是该在学校里风花雪月的。在哪个年龄,就该做哪个年龄的事情。难道不是?
  当然,她或者自有她的风花雪月。在公交车的车壁上,她贴起了贴画。我远远的看不清,隐隐地觉得那是她自己和某一位明星的图画,看衣衫与打扮应该是韩星。一个追星族。她到底还是个孩子呢。
  然而,我看她的手,是那样的老。那是一双劳作的手。
  车子到站,哗啦啦的人上上下下,就像走马灯。
  夏日的光,明亮,闪耀。在她的眼睛里。
  那是生命最初的光芒。谁都曾经那样闪亮。
  自然,那最初的一定是快乐的吧!
 
  她脸上已经有岁月的印子。不敢笑,一笑,眼角的纹理就弥漫开来。
  她植了睫毛,长长的,扑闪扑闪。其实,一看就知是假的,然而她还是去植。也许自己并不知道它们看起来那样假。也许她只是想藏起眼睛,看那双眼睛就知道年纪。
  可是,她藏得住吗?儿子今年23岁,马上就大学毕业了。他带了女朋友回家来,她甜甜叫她阿姨。马上就该叫婆婆了吧。她真不甘心,这样快,青春就已是过去式。
  她其实未必不清楚他的虚情或者假意,然而她不管。她的丈夫查觉不出有另一个他存在着,她想,他真傻。可是,这样傻,她也跟他过了二十多年。真像是一生一世。时光好快,她甚至都不记得她是否曾爱过他。
  爱上一个人是怎样的呢?就好像现在的她。她甜蜜的笑,眼睛里只是他。只听他的,不识真假。他说的,一切都对。她拿出家里所有的钱,因为他说要办公司。
  我看到她的女儿态,抬头问起我关于那个男人,看那期待的眼神,我半句话都说不出。
  一个年过半百的女人为了爱情飞蛾扑火,不顾一切,是很悲壮的。
  勇敢的人,不怕死。无论如何,只是这勇敢,大概值得嘉奖的吧?我于是颔首,微笑。
 
  她从几百公里以外的地方来,这里完全是陌生的环境,以及陌生的人们,连语言都似懂非懂。
  这是她的初婚,60多岁的年纪。对方的老伴去世多年,朋友的朋友介绍,然后,娶了她。
  这家的小女孩说,这不是奶奶,敌视的目光很寒。小男孩尚小,没有亲奶奶的记忆,可是也未见得与她多亲近。慢慢的都长大了,你好我好大家好,各自脸上都是笑着。到底心中如何,谁又知道。
  直到死,她都想,这里始终不是她的家。她于是把家谱中写有的她的名字狠狠划掉。
  可是,哪里又是她的家?家乡的弟弟在战争中去了台湾,有一年到大陆来看她。彼此也不知讲什么好,从小就失散。除却父母是相同的,他们什么共同的地方都没有。
  百年孤独。还好,不用活100岁,80岁就开始生病,慢慢的总是去医院,受够了医院的药味。
  然而,到底生命没有孤独长。那一天终于来了,下着大雨,很大,很大。
  她知道,生命总是要终止的。
  孤独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