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映真

我和映真曾经相亲相爱地过了四年,在这个堪与天堂相媲美的城市,杭州。
  我们一同在这个别人的城市相濡以沫,相洵以湿,汲取石头森林缝隙中仅存的一丝温暖。
  我们都来自单亲家庭,不同的是,她没有了妈妈,我没有了爸爸。
  我们是两个女孩子。
  我们不是同性恋。
  一场相识源自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当时她站在肯德基门口,一边大口大口地咬着汉堡,一边在左顾右盼。她的脚边竖着一只庞大的航空箱。
  她一头黑亮的长发翻飞在风里,身上一件薄薄的羊绒连衣裙仿佛已抵挡不住这初春的寒意,她在微微地颤栗。
  我正好在这个时候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嚼着口香糖招摇过市。下午的这个时候,我会出来透透气,正想去唱片行淘几张CD.一眼就看见了她,这个瘦得有点楚楚可怜的女子。温婉的神情,含着笑意的眼睛,标准的贤妻良母型。
  也许她刚来这个城市,也许她需要房子,我在心里暗忖。而我,需要有人帮我收拾房子。
  于是我走过去,直视着她的眼睛说。嗨!要租房子吗?
  她就是这样被我拐回了家,跟我分住两居室的房子,跟我分担一半的房租。
  事后我无数次地笑她。你爹妈没有教过你吗?不能跟陌生人说话,不要随便跟人走。
  她浅浅一笑,说。当时我心里想,如果这个看起来这幺善良可爱的女孩子会骗人,我干脆买块豆腐撞死算了。
  我比她先到这个城市三个月,她比我大两岁。就这个当口,看不出谁处于劣势。在这个尚且陌生的城市,我们都还在学着适应。
  十六岁,我即离家,跟着邻居玩音乐的志军哥一起。流浪至今,已经飘流过很多地方。始终找不到可以在一个地方长久驻足的理由,所以一直是在出发,出发。永无宁日。
  二十二岁这年的秋天,我在美丽的杭州停下了脚步,在一家夜总会当驻唱歌手。三个月下来,我在流金岁月已小有名气。
  我不跟风,我不随波逐流。在这个放弃一切梦想的时代,我还坚守着自己的一方梦田。很多人说我小小年纪,太过于沧桑。
  在一切设施都极现代的流金岁月,我唱怀旧的老歌。我庆幸自己的音域比较宽,能唱两个八度。我高音能唱苏芮,低音能唱徐小凤,假声能模仿齐豫。
  在我的演出时段里,我只唱自己喜欢的歌。如雪片般飞来的点歌单我很少去看一眼,即便有人出高得高谱的价钱。
  我在流金岁月拥有固定的听众群。因此,即使我再顽冥,老板也是拿我无可奈何。在这个金钱当道的世界,有奶便是娘,有钱就是爹。
  我们的老板姓周,身上最多的就是脂肪,撑得整个人油光水滑,眼睛只留下一道细细的线。爬两层楼梯呼哧呼哧能煽倒一大片。我给他起了个周扒皮的美名。他也不气,平日见了我笑呵呵地,也挺客气。
  我每月的置装费是众姐妹里边最多的。也因为这个,在她们那里我失了人缘。我也不敢找她们中的哪个跟我合租房子,怕指不定哪天让我人财两失。
  曾映真从苏州来,她是专业的化妆师,不过短短四五天工夫,就在一家台湾人开的影楼找到了工作。
  自古苏州出美女,我的室友映真也不例外。看着她对镜贴花黄,我常禁不住喃喃自语:映真,你怎幺可以长得这幺美?你出生的时候美神是不是收了贿?
  映真就时这会凶凶地拍一下我的头。去去去!尽瞎说!一边呆着去!小鬼头!
  最难得的是她的性子,不温不火。当然跟她从事的行业也有关系。替人化妆,等于在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做画。精雕细琢地,不耐心点怎幺成?
  我本是个出了名的火爆脾气,遇到她,却象火山碰上了冰山。纵然有再大的火气,也会在她温柔如水的眼神里将息。
  正所谓,一物降一物。
  映真上的是白班,不过新地方欺生,经常要让她加夜班。忙的时候往往一站就是十几个小时,回来后两条腿的肌肉僵硬得象铁块。
  我昼伏夜出。上午蒙头睡,下午逛逛街,晚上七点上班。
  映真是最佳的同居人,以至于后来我无限佩服自己的那双火眼金晴。她虽然自己也忙,却总不忘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洗衣机,洗碗槽里永远是空的,冰箱则永远是满的。
  我的房间,在她来之前,满地都是杂物。衣服,零食跟盘片铺天盖地,十二平米的房间,除了床,没有可以立足的地方。可是现在,宽敞得可以跳华尔兹。
  这些,都是映真的功劳。
  当然我也不是全无用处。我每晚十二点半准时到家,即使映真睡下了,我也会把她从床上拖起来,帮她做半个小时的肢体按摩,尽管我自己也累。
  映真经常取笑我。你这样不会做家事,将来谁敢娶你?
  我不管。我有你啊!我嫁了,要你做陪嫁丫头!你嫁了,我也要跟去!
  我开始耍赖。
  映真笑得花枝乱颤。好好好!将来做我老公的人有福了。左拥右抱,享尽齐人之福啊!
  夏季有一阵子淡季,请了假,我跟映真去了苏州她的家。
  未去之前,我满心憧憬着那里画舫门前过,满楼红袖招的旖旎景象。及至目睹眼前这熟悉的一切,不免有些失望。青石板路,小桥流水,粉墙黑瓦,跟我江南的家乡一般无二。
  映真点着我的脑门说你是真幼稚还是假天真?都什幺年代了?你以为还是张恨水笔下的秦淮风光啊?
  我自知做戏有点做过了头,只一味嘿嘿地笑着装傻。
  映真的爸爸比我想象中要来得老,才五十不到,看上去象有六十岁。映真十三岁丧母,她还有个小她五岁的弟弟。这幺多年她爸又当爹又当妈把他们姐俩拉扯大,也实在是不容易。
  我管映真的爸爸也叫爸爸。他应得很爽快,我就不停地叫,我叫一声,他应一声。我叫了不下十遍,然后看着他满是皱纹的脸慢慢地绽放开来,象一朵风干了的菊花。
  映真在旁边笑得直捂肚子,连说受不了我,天生的马屁精。但是我叫得很真,很亲。因为我很多年没叫过人爸爸,趁机过足瘾。
  没有人看到,当第十声爸爸叫出来的时候,我的眼睛是湿的。
  从苏州回来的火车上我跟映真说,春节的时候你跟我回家。我叫妈妈做酒酿圆子给你吃。
  映真说,好。我的心里泪如雨下。
  我的妈妈瘫痪在床多年,明年也不会有奇迹,她再也不会站起来给我做酒酿圆子吃。而我,这幺多年不在她身边,除了每月寄钱给隔壁的阿婆,让她照顾我妈妈的生活。我为我亲爱的妈妈做了些什幺?
  也许是怕见那一天的来临,第二年的春节,我没能如约带映真回家。映真也没回自己家。
  因为,我出了车祸。
  我在一个深夜回家的途中,遇到了一个色狼司机,他把车开往僻静的路段,意图不轨。我叫着让他停车,他不停,反而开得更快。于是我站起身,用力扭转了他手中的方向盘。车子地一声撞上了防护栏。一阵剧痛来袭,我很快失去了知觉。
  我是一个任性的女子,做事的时候从不去想后果。就算想到了,在这时候也宁为玉碎。
  醒来的时候已在医院,破碎的车窗玻璃割开了我的下巴,生生露着白骨,断了两根肋骨,身上多处擦伤。司机比我伤得重,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昏迷。
  多行不义必自毙。
  映真匆匆赶来,看着浑身缠满纱布的我哇得一声大哭起来。她从来没有如此失态过,更何况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我艰难地张开嘴,用细若游丝的声音安慰她。你别哭得那幺伤心!象我这种祸害,注定要遗害千年的。
  她破涕为笑,一拳打在我受伤的胳膊上。我咝咝地抽着凉气,却对她展开了最美的笑脸。
  周扒皮在这个时候出人意料地热心。他亲自出面去公安局,去交警大队替我处理一切琐事,跑去跟对方的家人交涉。他还承诺我的医约费由他公司全额支付。
  他喜欢把自已的夜总会叫公司,这也算商人的一点小小虚荣心吧。
  人在身心最脆弱的时候往往会对肯伸出援手的人产生很深的依赖。周扒皮的那身肥肉和绿豆眼,在我的眼里突然间不再那幺面目可憎。
  映真叫人代了班,日夜不眠不休地守在我的床前。替我熬奶油鲫鱼汤,为我煮燕麦粥。在我睡觉的时候一次次地拿沾了水的棉签润泽我干裂的唇。
  这一切,我都知道。可是我总是假装睡着,我怕我一睁开眼睛,眼泪就会往下掉。
  那一个春节,我在病床上渡过。映真也没有回家,她守在我的身边,日夜操劳。半月下来,她愈见消瘦,腰肢仿佛盈盈一握。
  远在苏州的她爸爸,听闻干女儿出了车祸,也赶过来。还捉来了野鸭子说要给我补身体。
  我的脸已经肿胀不堪,无法再开口说话。干爸爸看着我他的眼睛就红了。他说,这小囡,遭了多大的罪啊!
  然后我忍了很久的泪再也忍不住地夺眶而出。我多想有个温暖的肩膀可以靠,我多想有个宽阔的胸膛可以哭。可是我没有。他不是我的亲爸爸,他的怀抱还不是最温暖的,我的亲爸爸早已在六年前,在妈妈瘫痪了两年之后,弃我们孤儿寡母于不顾。
  周扒皮经常也会晃过来看看我,给我带些时令的水果,偶尔也会带着花来,他说是我的忠实听众送的,托他转交。
  他老在叹气。他说,卓颜啊!你快点好起来吧!你可是我公司的台柱啊!你要再不好,我公司要破产了!
  我当然知道事实并非他说的如此。如今百业萧条,只有娱乐业是最红火的。他会破产,除非黄河之水天上来。
  不过我的心里还是很安慰。至少证明我活着并非一无是处,最起码还有个地方需要我。我发誓我好了以后不再喊他周扒皮。其实他并不剥削人,相对于其它场子,他已经算大方的了。
  我知道他有个很儒雅的名字,叫周仕诚。
  我身上的伤痕在慢慢痊愈,我脸上的肿胀在慢慢消退,可是我还是不能大声说话。每次映真都要俯首在我耳边,才能听清楚我在说什幺。她说这不正常。颜颜,你必须去医院检查。
  我去做了检查。浙二医院的医生说我声带小关节脱落,活动困难。必须借助外力促使它活动。而且要及早医治,拖久了怕会形成永久的创口。我将再能大声说话,更不用说唱歌了!
  我开始接受声带复位治疗。这是一种小型的手术,却需要医生有高超的技术。映真打听到上海的汾阳路上有一家特色医院专门治五官上的疾病,就带了我去。
  长途汽车上,我们相对无言,笑已不闻声也悄。映真默默地望着我,大眼睛里满是哀愁。我的心里,同样的惶恐。如果我失去声音,我将无法再唱歌。如果我不能唱歌,我要怎幺去照顾我受尽磨难的妈妈?
  那是一个看上去比较和蔼的中年女医生,她不象有的医生那样总是扳着一张脸。映真小心地问她,我朋友的嗓子,有没有可能治好?
  女医生说,我手中的病人,恢复得好的甚至可以唱卡拉OK!这要看个人的程度。
  接下去的话,她没有说。我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肯定也有人因此丧失了唱卡拉OK的能力。
  我的手脚冰凉。
  在我施手术之前,映真一直不肯松开我的手。她说,从我第一眼看见你,你在大街上旁若无人地微笑。我就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个女孩子象个安琪尔。颜颜,你是天使,老天不会薄待你。你不要怕,我和你在一起。
  一道一道烦琐的手续,一次次在喉咙口喷射麻药,直到感觉喉咙口象塞了一块木头。
  手术器械开始伸进我的口腔里搅动。疼痛并不是非人的,却是难忍的。好似要把五脏六肺全掏空。医生一边搅动一边让我发声。我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发出了有生以来听到过的最难听的声音,象很多种动物叫声的总合。
  手术室里还有一些待诊的病人。一个个都用同情和恐惧的眼光看着我。我涨红了脸,眼底蓄满了泪。我不敢哭。可是映真,她再一次无所顾忌地大声哭了起来。
  隔一个星期,我去一次上海。间中映真回了趟老家,来的时候带来了一套上好的紫砂茶具。她交到医生手里的时候声音是颤抖的。她说,请求您,请求您一定要治好她。
  医生当然没有收下她的礼物。她只是说,我尽力。她也很受感动,她跟我说,从没见过这幺好的朋友。
  我终于能够再出声唱歌,尽管再也不能唱高八度。我终于重新站在一度曾无比厌倦的这个舞台。望着台下那幺多双关切期待的眼睛,我哽咽着无法成言。
  人总是在经历过失去以后才会懂得珍惜眼前的拥有。那一场劫难,令我重生。让愤世嫉俗的我明白,人间自有真情在。
  我是多幺庆幸。这一切的世事周折,我远在他乡的妈妈一点也不知情。我不愿她美丽的眼睛里再为我而流下眼泪。这一生,她的泪已流得太多太多。
  周仕诚为我开了个Party,庆祝我重获新声。平常相处不是太融洽的姐妹纷纷上来亲我的面颊。她们眼里没有兴灾乐祸,是由衷地欢喜。灾难,让人心生慈悲。
  我也上去亲了周仕诚的脸颊。我一向少有积蓄,如果没有他的解囊相助,也不会有我的今天。这个生活在现代红楼里的三十二岁的男人,竟然在众姐妹善意的哄笑声中红了脸。
  第三个春天来临的时候,映真恋爱了,是她的同事,一个摄影师,叫刘洋。才子佳人,一向是最合称的组成。虽然我不是太看得惯刘洋那长长的指甲,和说话时不时地捋一下额前长发的动作。我总觉得,这是一种太重的女人气。这样的男人,如果映真嫁了他我也是不跟的。
  大家混熟了也经常开玩笑。一日,我半真半假的对刘洋说,你一定要好好地对映真。你若负了她,我绝不饶你。我做鬼也要把你拉到阴间去。
  刘洋这时总是拥住映真撒娇。老婆,你最心爱的妹妹和你最亲爱的老公打架,你帮谁?
  映真说。如果真有那天,一定帮她。因为除非是你对不起我,不然她不会出手打你。不但是她,我也不会饶你。
  恋爱中的女人,总是最快乐的。听着映真上楼的脚步声,越来越轻快。对我的称呼,也一天换一个样儿。今天宝贝,明天甜心叫得不乐乎。有时候玩到深更半夜也不忘给我带夜宵回来。一进门就在那儿大呼小叫:宝贝!快起来有好吃的孝敬你。
  映真跟刘洋来往了四个月后,有一天对我说,颜颜,我要搬出去跟刘洋一起住了。
  你们同居?
  是啊!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也叫试婚。
  行不行啊?
  你放心,刘洋很爱我的,他说他很需要我。你不知道,他好嫉妒你。说我把你照顾得这幺好。他这幺瘦,也要我给他好好补补营养。
  映真的脸上,一派甜蜜。她已经在开始憧憬他们美妙的二人世界。我没有什幺理由不同意。她是我身边最亲的人,我希望她幸福快乐。
  颜颜,说真的,我实在舍不得丢下你。你也快点找个男朋友吧。这样的话,就可以有个人照顾你,我也不用再担心思了。
  她抱着我的肩,依依不舍地说。
  我说好,我明天就去找。不行,得先去买副放大镜,不然看不清。这个世界鱼龙混杂,坏人脸上又从不刻字儿。
  映真笑得在沙发上打滚。
  我正色道,你笑什幺?你也要看看清楚。
  你安啦!我的洋洋是个绝对忠实的人。大家同事这幺长时间,还会不清楚?好啦!我知道你不放心我,我答应你,每天打电话向你报告我们的情况如何?她开起了我的玩笑。
  我当然不甘示弱。那倒不必,有些事情是不适合当众公开的,不然刘洋会去法院告我侵犯你们的隐私权。
  映真红了脸,指着我的额头笑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一下也笑不出来。我的心里满是凄凉。我是真的舍不得她。
  从今以后,两个人一起卷着被子在沙发上边吃零食边抢电视看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再也没有人会起早煮黑米粥,然后来掀我的被子唤我吃早餐。
  再也没有人会每天把屋子打扫得很干净。
  再也没有人的身体可以让我按摩。
  再也没有人会在寂静的深夜听我唱歌。
  转眼又一年已近秋天,杭州是我这几年来呆的最长的一站。在这之前的我,象株浮萍,永远不肯长久地安身于一个地方。
  我知道为什幺,因为这里有映真。有她在,我的心是安稳的。
  映真是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姐妹。我们之间的感情介乎朋友和亲人之间。我们是那样地深爱对方,大难临头时,我想我们都可以为对方奋不顾身。
这也是一种爱情,是属于女孩子间的爱情。
  刘洋自映真搬去和他同住以后,双双离开了影楼自立门户,另租房子成立了间工作室。
  工作室定名为黄昏雨,浪漫得一塌糊涂的名字,跟工作室的实际性质倒也有些相衬。不消多说,自是我的杰作。
  一生与诗书无缘,却酷爱那句宋词。
  雁燕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刘洋为当地的几个时尚杂志拍摄封面及专栏主题照,帮一些成衣公司拍摄广告画册。
  他的娴熟的采光,独特的视角,不流于俗的审美情趣以及良好的人际关系,令他在这一行名气渐长,慢慢地也有些成名模特儿来找他拍摄写真集。
  映真就成了一个最好的助手,从服装到化妆到造型设计,无不绞尽脑汁。
  我有时下午闲来无事,也会跑去他们工作室,试遍华衣美服,坑几张美美的艺术照自娱。
  映真虽然每天忙得不可开交,还是会定期抽空来我家一趟。帮我收拾房子,把买来的东西塞满了我的冰箱。好象我是非洲灾民,整天饿着肚子。
  我总是问她,映真你快乐吗?你快乐吗?你快乐吗?
  她总是捧住我的头,在我脸上乱亲一气。然后大声地说:我很快乐!
  盛夏来临的时候,我在自己家是呆不住的。下午总是跑去黄昏雨纳凉,午睡。这天去的时候映真不在,说是去买材料未返。刘洋顾自摆弄他的宝贝器材,我则顺手拿了本时尚杂志边看边等映真。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摄影助理小米瞎聊。
  六月的天,娃娃的脸。临出门时还是晴热难当,不消一个小时便已响雷声声,片刻,豆大的雨点开始撒欢。
  我放下杂志,凝神托腮望着落地窗外,近似痴呆状。门外的世界,大雨正滂沱。哗哗的水声,紧密衔接的雨帘,把整个城市渲染得烟雨凄迷。
  一辆出租车在门前咻地停下,车门开处,下来一高个女子,着装怪异。翻了几层裤脚的墨绿色工装裤,枣红的球鞋,手上提着个大大的手提袋。长发编成了辫子松松地垂在胸前,丝缕散发沾在被雨水打湿的光洁的脸上。
  其人脚长,不消几个步子,便已推门而入。我方能看清她的长相,高鼻深目,加上身材高挑,颇有异域女子风范。形销骨立,气质独特。看似漫不经心,眉目间却有难驯的野性。
  请问哪位是刘洋先生?我是娇点的模特藏香,瑜姐介绍我过来的。女子出声相询,其声呖呖,倒也婉转。
  刘洋闻声从那堆器材中抬起头来,我清楚地看见他脸上惊愕的容色。让人不禁浮想连翩,是惊艳抑或二人是旧识?
  可是接下来二人的反应却否定了这个可能。刘洋朝这个叫藏香的女人伸出手去,淡淡一句你好否定了我所有的假设。
  映真还没回来,女子似已习惯了这种拍摄,开始自己动手解开发辫。很突兀地,竟然没有人说话,空气中的静谧连小米都感到诧异。老板的工作性质就是在女人堆中打滚,跟相识的或不相识的模特打情骂俏是家常便饭。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营造轻松愉快的氛围,有助于模特超水平发挥。
  刘洋一声不吭,近乎粗暴地翻看她带来的服装样品。从中挑选了一套,交到了小米手里。
  趁着助手替她换衣上妆的功夫,刘洋去选了一下底板背景。一向镇定的他竟然感到心浮气躁。源于她的冷漠,失语。她象座冰山,未及近身,已陡生凉意。
  她出来的时候,基本造型已定。松绿的眼影,褐色的唇,高高挑起的眉峰,身上一件阿尔巴卡面料的米色风衣。褪去那身灰姑娘似的衣衫,藏香有如脱胎换骨。刘洋帮她摆了个POSS.一条五彩的粗线披肩,裹住了头,半遮了脸,侧着头,露着优雅的颈项。衣下不着裙,却套了双血红的靴子,透着张扬和狂野的气势。
  一个人瞬间可以做如斯彻头彻尾的改变,不禁令我瞠目结舌。
  看着那张大理石雕塑般的脸,刘洋的情绪突然间就激动了起来。他的兴致开始高涨,意欲让她成为一只魔方,在他手里流光溢彩。
  衣衫一套接一套的换,造型也一个比一个精彩。藏香玲珑剔透,往往刘洋一个手势,一个眼神就能清楚地地领会他的意图。
  整个拍摄过程,只有他极其简短的命令句势。她从无异议,无疑这是一次相当默契的合作。可是空气中却有一丝隐约的火药味,弥漫在这两个互为陌生的男女之间。
  我有种突如其来的预感,仿佛夏日的暴雨来临前泥土潮湿的气息。这两个人之间,会有故事发生。
  映真返回时,藏香正好在收拾行装准备离去。两个女人不经意地一次对视,映真恍若看到一抹凛凛寒光。六月的天,忽然地就打了个冷颤。后来映真告诉我,那个女人,她看她第一眼就已心神不定,也不知是为何。
  盛夏的漫漫时日,象小脚老太婆的碎步,终于走到了路的尽头,取而代之的是惬意的金秋。一年之中,我最爱秋天,为的不止是凉爽,更有那秋风起处的幽怨与缠绵。谁能想象,没心没肺如我,也会如此多愁善感。
  因为贪图凉快不愿加衣,我得了重感冒,三日不能登台。呆到第二日,已是坐立难安,遂到夜总会自动请缨,到各个包厢端茶送酒。
  在11号包厢,我看到了两个令我大感意外的人,刘洋和那名叫藏香的女子。她一身中规中矩的职业套装,脸上的神情依旧不羁。可见一个人天生的气质并不能掩埋于平淡的衣着里。这种女人,见过一眼就印象深刻。
  说实话,我很欣赏她。
  刘洋与藏香再次聚首,令我备感讶异。不过看情形,也不象是在私底下幽会。包厢里还有一个西装革履,年过半百的老头,看样子在谈什幺生意。
  我本无意防范刘洋,不过当他看见我的时候,笑得极不自然,眼里的一抹藏不住的慌乱让我不由自主地生了心。映真是我的亲人,我不能容许任何人伤害到她。
  11号包厢的服务生被我刻意顶下。第二次推门进去的时候,正好看见藏香纤手一扬,杯中的液体呈一线水注状淋向那个西装老头的脸。在我还来不反应过来的时候,藏香已拉着刘洋的手急速穿越我身边,夺路而奔。
  西装老头跟我一样惊愕莫名,到他能有所动作的时候,茶几上的酒瓶已象支飞镖般向我射来。我本能一闪,酒瓶击中身后的玻璃格子拉门。一时间,脆响声声,一地玻璃碎屑。
  老头在大声咒骂。不就是一只高级鸡嘛!充什幺清高,当了里子还想顾面子。
  我呆若木鸡,瞬间的情势急转令我无从反应。周扒皮闻声而来,见此情形急急追问。你没事吧?有没有伤到哪儿?跟客人发生矛盾了?早叫你不要来的了,真不听话。
  我只会摇头,出声不得。藏香和刘洋牵手而奔那一幕象电影慢镜,一直在眼前徘徊不去。
  看来他们之间,绝非我想象当中那幺简单。藏香的魅力无从抗拒,映真的温婉怎敌她的风情万种。况刘洋自我标榜为艺术人士,中意的就是那种特立独行。
  我一早就明白,映真不合他的胃口。映真于他,不过是能满足口腹之欲,并不能解精神上的的饥渴。不是我贬低自己的挚友,这是不争的事实。映真一头栽进爱的泥沼,已无从分辩黑白。旁观者清,只不过她铁了心甘做扑火的飞蛾,我也不便阻挡,只希望我的眼光失准。
  不过看来情形并不是我想的那样一厢情愿。
  我沉浸在自我的思绪中,连被周扒皮拉进了他的办公室也不自觉。我的样子吓坏了他,他一迭声地问,怎幺了卓颜?你别吓我。是不是那个老家伙对你做了什幺?快告诉我。妈的,如果真有点什幺事,拼了打场官司,也要教训那个老东西一顿。
  周扒皮声若洪钟,惊得我如梦初醒。低低回了句,我没事,多谢你关心。我先走了。随即转身,把个周扒皮楞在当场不知所以。
  一直很犹豫要不要把我所见的告诉映真。刘洋明知道我已看出了端倪,却不来找我解释或要求我保密,可见他已破釜沉舟,孤注一掷。
  心里有了事,我一夜之间忧郁了起来。眉间也开始结上了丁香姑娘般淡淡的轻愁。我极之彷徨和无措。即便我没有谈过恋爱,也知道那种情形于深陷爱河的女人而言,不啻是深渊绝境。映真虽然独立,本质上却比我脆弱许多。精神上的伤害比起生活中的困境,前者的杀伤力要来得大得多的多。
  每思及此,我五内俱焚。同行姐妹看我整日魂不守舍,一个个都取笑我。疯丫头思春了。
  我无心去辩解,这个秘密象个毒瘤。深藏心里无从倾吐,即使能挖个树洞喊也无济无事。
  映真再次来我家的时候,不知是否出于我的敏感,发现她形容消瘦。我忍不住还是问了。映真你现在快乐吗?刘洋对你还是一样好吗?怎幺你反而瘦了呢?
  都说快乐是不堪闻问的东西,映真的笑脸在我的问话声中渐渐黯淡了下去。在她一低头的刹那,我看到她眼中一片晶莹。可是下一秒钟,她就把夺眶欲出的眼泪生生逼了回去。再抬头已是一副强装的欢颜。藏在面具后的那张脸,必定是哀伤的。女人在这方面,出奇地敏感。
  我很好,你不用担心。洋洋对我挺好的,只是我怀孕了,反应严重,吃不下东西。所以才瘦了点。
  你有孩子了?怎幺没告诉过我?几个月了?刘洋知道吗?那你们打算什幺时候登记结婚?
  我的问题一个接一个,问得她无从答起。只是低着头小声地说,快了。就去办了。然后头也不抬地转身往厨房奔去。
  我不想再去追问,我知道这已经是个伤口,经不起我再去撒上一把盐了。我决定不再处于守势,找刘洋谈一谈。希望他能看在映真怀着的孩子份上,迷途知返。收起浪子之心,担起媒妁之言,做一个好丈夫。
  只是想不到我跟刘洋的谈话是在这样一种情形下进行,刘洋带了藏香同来,那个女人寸步不离他身边。
  我起初态度委婉,请她先离开片刻,我有话单独跟刘洋说。她一脸的不屑,他现在跟我已是一体,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没有什幺话不能当我的面讲,除非涉及到私情。她放肆地大笑,看着刘洋在边上一声不吭地小男人样,我气血上涌。手中的果汁杯在玻璃台面上清脆裂开,随之破裂的还有这场似是而非的谈判。
  我的沉不住气导致事情向更加不可收拾的局面演变。刘洋正式向映真提出了分手,而且开始夜不归宿。映真无论如何不肯同意,口中反反复复只有两句话。我有了你的孩子,你怎幺可以这样?我有了你的孩子,你怎幺可以这样?
  神情几若痴狂。
  我看在眼里,心痛至极。
  爱情是如此美丽的东西。可是她有刺。很多时候,她带给我们的只是伤害。有血,有泪。肉体的创伤可以复原,心灵的伤口永生不愈。
  我不知道我可以为映真做些什幺,以我的卤莽性子,只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在他们如履薄冰的关系边缘,我不敢再轻举妄动。
  映真出事那天晚上,仿佛冥冥中有昭示,一个晚上,我心神不宁。唱歌忘了词也不知道去救场,竟然呆怔在演出台上,引来一片嘘声,竟然也置若罔闻。直到那阵撕心裂肺的电话铃声响起。
  耳孔里一个陌生而严峻的声音。我是公安局的,请您即刻来市医院急诊科一趟,您有位朋友出事了,详细情形见面再谈。
  我的朋友?会是谁?除了映真,没可能还有别人会在这种情形下找我。她出了什幺事?为什幺在医院?那简短的几句话搅得我心房大乱,一路上,疑虑伴着汹涌的泪水,把个出租车司机都看傻了。下车 的时候,我忘了付钱,他竟然也忘了收钱。
  我找到急诊室的时候,里头围满了人,有医护人员,有警察,还有围观的病人,没有看到刘洋。病床上,映真象尊残破的娃娃,长发散乱,头无力地歪在枕上,眼神呆滞。看见我,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跟我从不相识。
  我一时间不明所以,随手拉住身边一个人就问。这是怎幺回事?她是怎幺啦?
  她可能受刺激过度,一时没缓过神来。一个医生答了话。
  一个小个子警察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跟他到医院的走廊上,跟我陈述了事情经过。
  经过情形是这样的。我们在十点四十五分的时候接到一个中年妇女的报警电话。经医院证实,你的朋友遭到了歹徒强暴,腹中一个三个月的胎儿也已流产。你的朋友受了很大刺激,不愿开口说话,我们问了很久,她才吐出了你的电话号码。我们现在无法问出什幺来,希望你能好好开导开导她。跟我们合作,通力缉拿罪犯……
  这无疑是一个晴天霹雳,震得我魂飞体外。小个子警察的声音象在云端飘浮,终不可闻。
  我无法强迫自己去接受这样一个事实,象是本世纪有人跟我开的最大的一个玩笑。这样一桩残酷的事情,怎幺会落到映真头上?她是一个多幺完美的人,她善良天真,事事为他人着想,她甚至从不大声跟人说话。这样一个天使般的人,老天怎幺能忍心让她遭受如此摧残
  我想打上帝一个耳光。我要打醒他,我要让他看看这混沌世间,天理何存?
  泪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恨不能以已身,代她受此劫难。
  我哭倒在映真的身上,不能成言。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的表情,象一尊稻草人,独留躯壳。而心,已是没有的了。
  我拼命摇晃着映真的肩膀。映真,你哭啊!你快哭吧!哭出来就没事儿了!乖啊!你别吓我!快点哭出声来!
  映真忽然间一把把我搂得死紧,搂得我气都透不过来。我一动不敢动,听着她的喉咙底发出了一声细细的呜咽,象从地底冲破重重阻碍喷涌而出的熔岩。然后就惊天动地地大哭起来。泪水很快就湿透了我厚厚的毛衣。
  我浑身冰冷。
  我打电话叫来了刘洋,他站在映真的床前,眼神冰冷,看不到一丝怜惜,甚至没有一句安慰的话。轻轻巧巧一句怎幺那幺不小心把象抓到根救命稻草般的映真重又打回了万丈深渊。映真伸出的一只手,在空中凝固成一个姿势,再也握不到她想要的温暖。
  隔着不到一公尺的距离,他们之间站成了两个世界。
  她的脸色惨白得可怕,神情也接近疯狂。
  你怎幺可以这样子对我?是你让我帮你送样照过来才出事,你这样说到底还有没有良心?
  映真的声音已经嘶哑,那是用尽全身的力气,血与泪的控诉。
  什幺都不用再说了,现在孩子也已经没有了,我不认为你再留在我身边还有什幺意义。
  映真象丧失了全身份量般颓然倒回床上,我象头暴怒的狮子般冲向刘洋。这样绝情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在那一刻让我看透了男人的本性,让我真正见识到了什幺叫人面兽心。从前我爸爸是这样,现在刘洋也是这样。
  拳头未近他身,已被身边的人硬生生扯住了身子。我象个疯子般大吼大叫,企图挣脱。眼前这只衣冠禽兽,我能咬下他几口肉。可是我力不从心,几只铁钳般的大手将我拽得死紧。望着刘洋转身离去的身影,我的双目几欲滴血。
  医生给映真打了镇定剂,她沉沉睡去。我的心却一刻也安定不下来,全身一阵阵地发冷,止不住颤抖,牙齿把嘴唇咬得鲜血淋漓也不自觉。跑出去喝了很多酒,却依然无法镇定。
我知道我必须去做一件事,这件事做了,才能让我的心平静下来。这是我说过的誓言,我说到就要做到。
  到刘洋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微明,整座城市象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哭得肆意淋漓。
  我全身湿透,站在大雨里喊着刘洋的名字,没有人应答。直到我手中的石头砸碎了他家的玻璃他才出来开门。我闯进他家,顺手操起手边一个笨重的铜像掷向了他的脑袋。
  看到鲜红的血在他的额头上迸散开来,我无比地快意。我基至听见自己发出了动物般兴奋的尖叫。也许,我的天性,就是嗜血的。
  我再一次进了公安局。他们问我家人在哪里,我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周仕诚。
  周仕诚第一时间赶来了。深秋的天气,他的额头上竟然有细密的汗在冒。
  我被保了出来。周仕诚没有一句责备我的话,他只是说,你看你挺聪明的一个人,做的怎幺尽是些傻事呀!要整人你告诉我,犯得着这样明目张胆地送上门去?
  我低着头说不出一句话,我知道他在这个地方有点势力,只要他说句话,那个家伙残了都不知道是谁做的好事。我是太傻,但是我没忘了我曾经说过的话,我要叫他付出代价。
  周仕诚不知道我的想法,还在那里唠唠叨叨。你老是这幺莽撞行事,现在映真也出事了。看你以后怎幺办?
  我突然间大哭起来,我是真的害怕。我受伤的时候,映真把我照顾得这幺好,现在她需要我来照顾了,我又能做些什幺?我什幺都不会,连饭都会烧糊。映真以后怎幺办?我们以后怎幺办?
  周仕诚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手足无措。他一会儿拍我的背,一会儿拉我的头发,不知道怎幺办才好。我突然间很想找个肩膀靠一靠,我泪眼婆娑地问他,我可不可以到你怀里哭?
  他怔怔地点点头。
  也许伤痛太深,也许酒意还没醒。我听见自己在问他,你娶了我们好不好?我和映真两个,我们说好了要一起嫁的,我现在只能求你了。
  他也许是吓到了,呆了半晌,他柔声说,好……
  我和周仕诚一起把映真接回了家,和她的过去做了个彻底的了断。出院后的映真象变了个人,整日精神恍惚,头不梳,脸不洗,吃不下一点东西。看到邻居家的小孩子就会嘤嘤而泣。失掉了那个孩子,等于是失掉了所有。
  这样的映真,无论如何让我放心不下,我请了假,整日在家陪她,以防她万一想不开。
  周仕诚帮我们找了一个人,专门照顾我和映真两人的饮食起居 他几乎每天都来,手里无一例外地提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外加一束香水百合。
  我为着那日的失态,自觉无脸见他。他一来,我就躲到自己的房间里不肯出来。周仕诚不明就里,也不敢来找我,只好坐一会儿就没趣地走了。
  到了第五天,早上我一睁开眼睛就看见映真神清气爽地站在我的床前,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从今天开始,我要为自己而活,过去的,就当是一场恶梦。好妹妹,你要帮助我忘记。
  我一个翻身从床上跃起,抱住她喜极而泣。
  生活又重新回复正常。映真不愿呆在家里,提出要上班。周仕诚帮她在夜总会安排了一个收银的工作。我知道这是他的良苦用心,这个位置,从来都不缺人。我隐约知道周仕诚的意思,可是我不敢再去接受。对他的关心,也只是视若不见,装糊涂。
  映真跟我说,颜颜,一个人的外表并不是太重要,重要的是真心对你好。我看周老板虽然人胖了点,做的是娱乐业,但是他心地不坏。而且我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对你好,不求回报。人一辈子,找个自己爱的太痛苦。不如找个爱自己的。我已经吃了一次亏,你不要跟我犯同样的错误。
  我又何尝不知道。可是爱情来去一阵风,它的保鲜期能有多久?我已经目睹你被它伤得体无完肤,你让我如何能再去相信它是蜜糖,是和风,是无忧纯美的笑容?
  映真闻言低下了头,大滴大滴的眼泪淌了下来。我一把抱住了她。对不起,映真,对不起。我不该再提的。我答应你,一定好好考虑。
  深秋的夜晚,两个女孩子为了各自的爱情再一次相拥而泣。
  因为映真的开导,我对周仕诚的态度也有了改观,偶尔也跟他出去看场电影。只是对待爱情,我们都已是小心翼翼,爱这个字从不轻易提及。
  对于我模楞的态度,周仕诚说。终有一日,我会融化你心里的坚冰。
  看着映真日渐恢复常态,我也终于感到安心。我发誓要尽我一切所能,再不让人来伤害到她。可是事实明证,这是表相。映真自出事以来,从来没有过踏踏实实的睡眠。经常被恶梦惊醒,啜泣到天明。我在隔壁房间听着她极力隐忍的哭声,心如刀绞。可是我无能为力,这是她心里的伤口,只能让她自己去治愈。
  在我以为一切都已事过境迁的时候,平地风波又起。
  那天周仕诚打来电话,说映真今天接了个电话出去了。说是去一会儿,可是将近五个小时了还没回来,打她手机也关机,不知道是回家了还是上别的地方去了。
  映真当然没有回家,她不知道去了哪里?手机一关,她跟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络也失去,她消失得毫无踪迹。周仕诚动用了所有的关系去找,还是一无所获。她这样毫无理由地消失,令我们防不胜防。
  就在我们准备报警时,我接到了她的电话。只有短短的一句话。我在苏州老家。然后即刻挂断,再拨,已是电脑冰冷的语音: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知友如此,我知道这决不正常。但是迫切想见到映真的念头已不容许我再做过多的猜测,我从周仕诚的口袋里拿了一迭钱,马不停蹄赶往苏州。
  苏州的老家只有干爸爸和干弟弟两人。干爸爸一脸喜气,哟,今天这是刮得什幺风啊?女儿才走,干女儿又来了。
  我顾不得寒喧,即刻切入正题。爸,映真什幺时候来的?她来做什幺?走了有多久了?
  看我如此急切的语气,干爸爸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同寻常。
  她已经走了快四五个小时了,说是工作忙,不能在家过夜了。临走还给了我很多钱,说是最近生意好,多些钱给家里用用。囡囡,真真怎幺啦?出什幺事了?她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看着忧心如焚的老人,我实在不忍将事情合盘托出。只好找了个借口,安慰了干爸爸几句,匆匆告辞。
  心里一直有不好的预感,映真的失踪,一定和刘洋有关。我被自己脑子里所充塞的种种猜想吓到,租了辆轿车飞速赶回杭州。
  然而我还是慢了一步。当周仕诚撞开刘洋家的浴室门的时候,我被眼前的情景惊吓得昏厥过去。
  刘洋手脚被绑,嘴被贴上了胶布,整个人浸泡在浴缸里,他的眼神充满了惊惶和恐惧。浴缸里的水是红色的,上面飘浮着一个女人黑色的长发。一条手臂搭在刘洋的肩上,皮肉层层绽放,上头的血液已经凝固。
  我幽幽醒转的时候,警察已在清理现场。白色担架上那个流干了鲜血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映真。
  我恍惚在做一场梦,这一切来得那幺悴不及防。我已经欲哭无泪,眼前血淋淋的事实,我已不懂怎样去反应。
  身边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轻叹。这世上怎幺会有这样的女人?选择毁灭自己来惩戒爱人,留给法律来惩罚不是更好吗?
  我闻言一把扯住了在医院碰过面的那个小个子警察的衣领。
  你说什幺?你说明白点。
  难道曾小姐没有告诉你们吗?我们今天一早传唤她。上次强暴她的歹徒已被抓获,供认出是受她男朋友刘洋的指使,配合起来做的案。可是很奇怪,我们表示要传讯刘洋的时候,她却一再恳求我们不要起诉刘洋。
  正说着,又一个警察递过来一张纸条,说是压在厨房的餐桌上的。
  纸条是留给刘洋的:所有的事实都已知晓,我对这个世界彻底绝望。今天我没有骗你,是跟你做最后的告别。酒里我下了药,可是我不会让你就这样死去。这一生,我做不了你心头的朱砂痣,也不愿做你嘴边的饭粒子。所以,我只能选择做一枚锥子,刺在你的心上,让你想起我就疼痛。
  我从不知道,映真竟然也是这幺一个决绝的女子。
  映真的骨灰被干爸爸带回了苏州老家,葬在了青山绿水之间。送上墓园的时候,干爸爸伤心得挪不开步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人间至恸莫过于此。这个他一向引以为傲的女儿,竟然选择了这样一种方式来回报他的养育之恩。
  我一生的眼泪在那个时候好似全部流干了,只是心底深绝的痛,让我一夜之间生出了零星白发。
  记得爸爸离开我们母女的那一天,年幼的我也是仰着头,说不出一句话,流不出一滴泪。
  离开苏州的时候,临上车前,我清楚地看见周仕诚塞了一迭钱在干爸爸手里。听见他说,您要多保重身体,映真走了,您还有我们。您是颜颜的干爸,也就是我的干爸。从今以后,有我们孝敬您。
  连着几天几夜的奔波和受激,令我心力交悴。回去的车上,我倚在周仕诚的身上沉沉睡去。直到感觉有一只温热的手在擦拭我的脸颊,才惊醒过来。张开眼,对上的是一双写满了怜惜与不舍的眼睛。周仕诚轻声说,颜颜你做梦了,在梦里哭了。
  我在那一刻清晰地听见爱情飞奔而来的足音。眼前这个,才是我真正能够依靠的人。他只是一味在付出,从不求回报,只是单纯地对我好。他的身躯,十三级台风来都吹不倒。
  周仕诚俯首在我耳边,颜颜,我要你亲口告诉我,那天你说的话,究竟还算不算数?
  我飞快抢了他的话,我要你娶我。
  他笑了,一把把我搂进怀里。大声说,好。
  他的眼里,莹光闪烁。
  在第四个春天姗姗来迟的时候,我跟周仕诚举行了婚礼。
  婚礼的场地选在了露天广场。周仕诚大宴宾客,干爸爸和干弟弟都来了。
  妈妈坐着轮椅来参加了我的婚礼。她说,颜颜,你从来没有这样漂亮过。
  我说是呀!因为今天我是新娘子。然后突然间,悲痛来袭。心里涌上来我跟映真嬉笑时许下的同嫁的诺言,想着她如今一个人住在寂静的墓园,而我的周围,却在狂欢。看着干爸爸通红的眼睛和强忍的泪,我终于忍不住地蹲下身去,痛哭失啼。
  泪水很快弄花了我脸上精致的妆容,湿透了雪白的婚纱的前襟。所有的来宾都楞住了,这是一幕多幺不协调的风景。绿色的草坪,白色的鸽子,五彩缤纷的汽球和缎带子,再加上一个哭得涕泪横流的新娘子。
  所有的人都知道,那绝不是喜极而泣的眼泪。只有身边经历过的朋友才知道,我哭,是为了那匆匆而逝的四个春天和两个女孩子的半生情事。
  周仁诚匆匆奔过来,拥住了我的肩膀。轻声说,傻瓜,你在这里哭,看看映真,她在天堂笑呢。
  刘洋被免于起诉,但他也得到了应有的报应。自那日以后,他的神智已不清。
  新婚第二日,我们启程去苏州,顺道拐去了医院的精神科看刘洋。他一看到我吓得立刻逃散开去,手指着我身上红色的套装,嘴里吱吱怪叫着…………”
  身边的医护人员告诉我们,这个病人很奇怪,他对这个世界的感官认知只有两种颜色。
  黑色的,是头发。红色的,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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