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梦

第一节 坠落时，风穿身而过是快乐的
　　　　　　　　　　　　　　　　　
　　她跟他遇见的时候，就知道他们其实并不适合在一起。
　　　　　　　　　　　　　　　　　
　　他的眼睛太深了，溢满沉重的黑色，没有光，没有涟漪，而且抽烟抽得很凶。而她，只是个23岁还半带天真的社会新人，包里的钥匙扣都是米奇的。
　　　　　　　　　　　　　　　　　
　　但她还是不可抑制地爱上他，就像蚂蟥爱上了鲜血。
　　　　　　　　　　　　　　　　　
　　 “他的心里有伤口，而且好不了。”她的女友不断地忠告。这也是个有伤口的女子，眼睛里也净是些黑色，但至少她是善良的。
　　　　　　　　　　　　　　　　　
　　“我知道。”她轻轻回应。义无返顾。
　　　　　　　　　　　　　　　　　
　　“女人背叛了他，所以他不相信这些女人，任何女人。”
　　　　　　　　　　　　　　　　　
　　“我知道。”她仍是轻轻地回应。
　　　　　　　　　　　　　　　　　
　　“笨女人，走了！”女友只留半截烟，像她只表达出了半截的愤怒。那一刻，她听见自己的心开始下坠。她已无法阻止那种快意将她淹没。
　　　　　　　　　　　　　　　　　
　　 坠落时，风穿身而过是快乐的。
　　　　　　　　　　　　　　　　　
　　　　　　　　　　　　　　　　　　　　　　　　　　　　　　　　　　
第二节 23岁的心太好满足
　　　　　　　　　　　　　　　　　
　　“我不会给你爱。也不会给你任何你渴望的东西。我给你的，只是允许你在我身边。”
　　　　　　　　　　　　　　　　　
　　“哦，我知道了。”
　　　　　　　　　　　　　　　　　
　　 两个半月后，她跟父母吵了一架，拖着小皮箱，离开了家。
　　　　　　　　　　　　　　　　　
　　 他收留她时，说了这三句话。
　　　　　　　　　　　　　　　　　
　　 她坐在门口脱鞋，心里叹息，哪怕是把自己卑微一只流浪狗，他仍是不愿流露出一丁点关怀，甚至只是表层的。
　　　　　　　　　　　　　　　　　
　　 可能是因为她实际上是个人，是女人，而不是可怜的流浪狗。她始终这样想。
　　　　　　　　　　　　　　　　
　　 因为她的到来，他必须腾出他的书房，把电脑和书架移到了客厅，又和她上街买了一张床和一套床单，随她自己选花色，但却坚持由他付帐——他的大男子主义实际是隐含着某种温情的霸道。
　　　　　　　　　　　　　　　　　
　　 这个男人至少不是一无可取之处。周日她一边打扫，一边望着窗外甜甜地傻笑。
　　　　　　　　　　　　　　　　　
　　 23岁的心太好满足了。
　　　　　　　　　　　　　　　　　
　　　　　　　　　　　　　　　　　
第三节 十一月份，突然变天
　　　　　　　　　　　　　　　　　
　　 她喜欢现在的这种状态，住进来五个星期，每天下班的第一件事就是买菜，回来很快地收拾收拾按照他爱的口味做好，然后扣上盘子静静地等着他回家。程序员的工作时常是没有规律的，有时回来已是十一二点，但她仍是等着，沉静着，像所有婚后的小女人。
　　
她已渐渐改掉了偷吃菜的毛病，是在等待同样晚归的父亲时养成的毛病，那时她扎羊角辫，行为与八岁的年龄相符，妈妈也从不骂她半句。而她却为了一个陌生的男人，放弃了这些可爱的特权，那些花花绿绿的菜式摆设，原封不动地躺在她紧扣的盘子里，生怕丢失一点温度。
　　
她是小心翼翼而快乐的。
　　　　　　　　　　　　　　　　　
　　 直到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响起，她会迅速抺掉脸上落寞的神情，替换上欢欣的微笑，迎接他时递上一双拖鞋。毛毛的，暖暖地。
　　　　　　　　　　　　　　　　　
　　 十一月份，突然变天。
　　　　　　　　　　　　　　　　　
　　　　　　　　　　　　　　　　　　　　　　　　　　　　　　　　　　
第四节 星子，只走预定的轨迹
　　　　　　　　　　　　　　　　　
　　 12月24日，平安夜。
　　　　　　　　　　　　　　　　　
　　 他没有说回来吃饭，也没有说不回来吃饭。
　　　　　　　　　　　　　　　　　
　　 他从不打电话。她也不敢打电话，她仅凭直觉，时常有落空。
　　　　　　　　　　　　　　　　　
　　 下班时，女友拉住她，“别回家了，跟我们狂欢去。”今天她还是以往的模样，银色眼影，鲜红色唇膏，裹着金色粉粒，纯黑色的长长的风衣，项链闪着冷漠而高傲的白色光芒，一如她向来冷艳的形象。她像朵危险的花儿，在靡靡夜色间盛开，引诱别人去摘，再扎人一手的刺。
　　
危险的欲望，策使人们前赴后继。毫无怨言。
　　　　　　　　　　　　　　　　　
　　 她沉静地摇摇头，她必须回家，她有预感，他会回家。
　　　　　　　　　　　　　　　　　
　　“回家？”
　　　　　　　　　　　　　　　　　
　　“真是笨女人！”她小声的咕哝。“我在HIGH吧，他没回来就去那找我。”而后转身，抚袖而去。
　　　　　　　　　　　　　　　　　
　　永远那么干脆，永远先说再见。
　　　　　　　　　　　　　　　　　
　　而她，像星子，只走预定的轨迹。
　　　　　　　　　　　　　　　　　
　　轨迹，就是他。
　　　　　　　　　　　　　　　　　
　　　　　　　　　　　　　　　　　
第五节 沉默可以轻易冷冻爱的热情，只要在它死去的时候
　　　　　　　　　　　　　　　　　
　　回到家时，房子是一片冷清的黑暗。他没有回来。可她还是收拾起来，摘菜，淘米，炖汤。他爱喝各式各样的汤，于是，汤成了主流，她向来热爱的清粥小菜，被挤到了角落。
　　　　　　　　　　　　　　　　　
　　而他，一句赞扬也不说。
　　　　　　　　　　　　　　　　　
　　厨房里有暖意的灯光，从外面看上去是热呼呼的。蒸气给予的热度可以令她稍稍觉得欣慰，因为跟他皮肤的温度一样，是热烫而潮湿的。
　　
她只有在睡意朦胧的时候，才会感觉。所以清醒时，格外贪恋这样气味与热度。
　　　　　　　　　　　　　　　　　
　　 好似有他陪伴。这样简单的幻想。
　　　　　　　　　　　　　　　　　
　　 她知道这只是在自娱自乐，自己其实一直是寂寞的，孤独的，沉默的。沉默可以轻易冷冻爱的热情，只要在它死去的时候。
　　　　　　　　　　　　　　　　　
　　　　　　　　　　　　　　　　　
第六节 我没有力气
　　　　　　　　　　　　　　　　　
　　这该是个温暖的节日，他们一起吃饭，可以依旧像以前那样不说话，但饭始终是能够持续两个小时的温暖，如果他要喝汤的话，这顿饭可以吃到平安夜钟声敲响。
　　　　　　　　　　　　　　　　　
　　她会在心底偷偷地许愿，当着他的面，希翼爱情可以结果。这么俗气而单纯的愿望。
　　　　　　　　　　　　　　　　　
　　都不让她实现。
　　　　　　　　　　　　　　　　　
　　他没有回来。她的愿望落空。
　　　　　　　　　　　　　　　　　
　　她将盘子里的菜倒进垃圾筒，胃里是冰凉的空洞，什么都掏不出来，也什么都放不进去。
　　　　　　　　　　　　　　　　　
　　她一下子，失去了可以盈满她热情的东西。突如其来的累，迅速袭卷。
　　　　　　　　　　　　　　　　　
　　她终于跌坐在地上，盘子四分五裂，碎成一小片一小片白色的瓷块，反射出的，尽是她心上的裂痕。
　　　　　　　　　　　　　　　　　
　　没有力气了。我没有力气了。
　　　　　　　　　　　　　　　　　
　　她大声地哭泣。房间轻轻地混响。
　　　　　　　　　　　　　　　　　
　　　　　　　　　　　　　　　　　
第七节 死在光里，不息牺牲
　　　　　　　　　　　　　　　　　
　　醒来时，双眼疼痛不止。而身体，却是被温暖地掌握。
　　　　　　　　　　　　　　　　　
　　习惯性地抬头，就看见他那种显得很冷情很坚硬的下巴。常年不规律的生活让他长出比实际年龄要苍老的脸，眼角下垂，皮肤粗糙，眉间皱纹深刻，只有嘴唇还保留一点点柔软的质感，却又是这样的薄。
　　　　　　　　　　　　　　　　　
　　这个无情的人啊，偏又微微蜷起膝盖，这是不安的姿式。她轻轻叹息，牵住他的手。
　　　　　　　　　　　　　　　　　
　　最近的时候，只隔着一层纤维；最近的时候，还是隔着海角天涯。徒手可以企及的地方，只能接近，但不能到达。
　　　　　　　　　　　　　　　　　
　　她知道，于是泪流满面。
　　　　　　　　　　　　　　　　　
　　女人有时的失败，在于她弄不清她是否有走进另一个生命的本领并且将关怀付诸实施。在爱她的人心中，这是甜蜜而温暖的；在不爱她的人心中，这是愚蠢的脆弱的。
　　　　　　　　　　　　　　　　　
　　为那些盲目的爱，令她变成蛾，死在光里，不息牺牲。
　　　　　　　　　　　　　　　　　
　　　　　　　　　　　　　　　　　
第八节 天使不回天堂
　　　　　　　　　　　　　　　　　
　　窗外大雪。
　　　　　　　　　　　　　　　　　
　　圣诞老人给她的补偿，看上去还算令人满意。
　　　　　　　　　　　　　　　　　
　　她像以往一样，七点半起来，轻轻地拍醒他。然后架锅煮面，放几颗胡椒，撒一小把香菜。
　　　　　　　　　　　　　　　　　
　　南方人不爱面食，但偏爱这样的口味。
　　　　　　　　　　　　　　　　　
　　他坐在桌前，丝毫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也没有解释的表情。只是低头吃面。“唆唆”的声音交织着她的声音，只是一些叮嘱的话语，他也从不回应。
　　　　　　　　　　　　　　　　　
　　悲伤来得没有道理，猝不及防地就打进她的心脏，刹那间，非得要有个出口，才能够平复。她叭哒叭哒的将泪滴在桌上，形成小小的水珠，光滑地倒映着他吃面的表情。
　　　　　　　　　　　　　　　　　
　　他还是没有抬头。
　　　　　　　　　　　　　　　　　
　　泪，汹涌。
　　　　　　　　　　　　　　　　　
　　我爱你。
　　　　　　　　　　　　　　　　　
　　我有两年时间任你蹉跎，期间，我绝不离开你半步。
　　　　　　　　　　　　　　　　　
　　但25岁时，我一定要答案。她一脸坚决的表情，像抱必死决心的女子，黑得吓人。
　　　　　　　　　　　　　　　　　
　　抓起椅背上的包，她迅速冲了出去。那种窒息感突然得到释放，她猛地敞开肺，大口呼吸，目光企及的都是令人眩晕的白色，偶尔飘过一丝灰。眼睛疼，牵引出更多的泪。
　　　　　　　　　　　　　　　　　
　　或许，那不是泪，是珍珠。天使的珍珠，丢了它，天使就回不了天堂。
　　　　　　　　　　　　　　　　　
　　　　　　　　　　　　　　　　　
第九节 那么爱你为什么
　　　　　　　　　　　　　　　　　
　　下班后，她习惯性地拐去菜市场，买几个西红柿，几根黄瓜还有火腿肠。简单而营养一直是她跟他的主张，虽然他不说，但看得出他们在吃上面默契仍是大致统一的。
　　　　　　　　　　　　　　　　　
　　一年多时间洗礼，有这样的志趣一致，很不容易。她心满意足了。
　　
时光白晃晃地自她身边流走，她头发长长了，身材养胖了，脸上不再是懵懂的表情，而愈发变得沉默而恬淡。24岁的盛夏，她因为母亲的病回家小住了一段时间，又被硬拉去相亲，恰好又被他撞见，他以没有表情回应她的惊慌，黯淡的灯光下，好在一切都被掩盖。没有旁人发现。
　　　　　　　　　　　　　　　　　
　　一年多来，游戏里她没有成长。于是很好很完整地保存下来那段自23岁开始的可贵的简单热情。她一如既往爱他，不计较任何得失，只是遇到陌生的香水或是无名唇印，都只是一一抹去，倔强地抹去。这点上，她相当主动，亦很勇敢。她直觉，这应当是她的权利。
　　　　　　　　　　　　　　　　　
　　而他也没有反对，大概是最令她感动的进步吧。关系变成这样。
　　　　　　　　　　　　　　　　　
　　正好，个性的莫文蔚友情配唱了黄品源的“那么爱你为什么”，整个夏天，她都一直在CD里听着这首歌，一遍遍地听。她喜欢莫低吟的声音，像呢哝的耳语，有时会颓废得让人麻木，却不会再流泪。
　　　　　　　　　　　　　　　　　
　　这是她最大的成长。
　　　　　　　　　　　　　　　　　
　　只是那么爱你为什么，始终没有搞明白。
　　　　　　　　　　　　　　　　　
　　　　　　　　　　　　　　　　　
第十节 爱情就像一道坎
　　　　　　　　　　　　　　　　　
　　两年之约如期来到，平安夜，依旧一个人过。
　　　　　　　　　　　　　　　　　
　　她异常平静。拆开朋友送的礼物，有一套蕾丝内衣很漂亮，她知道是女友送的，只有她才会如此闷骚。多久没有联系了，或许要打个电话，说声“谢谢”，再加一句“圣诞快乐”。
　　　　　　　　　　　　　　　　　
　　两年之内想通了，懦弱如她，需要不知名的外力来替她下一个决定，她再依着这个上天的旨意，缓缓地往下走。
　　　　　　　　　　　　　　　　　
　　爱情就像一道坎，远望去是那么高大而不可逾越，似乎永不企及，哪怕花上一生，都不能从着魔的梦魇里跳脱。但其实，到了跟前，它只是一道小坎，根本没有阻挡的力量，你只消轻轻一跨，就过去了。
　　　　　　　　　　　　　　　　　
　　此前的罪，或者白受，或者释怀。自己求解脱吧！怪不得哪个。
　　
她心里明媚一片，是那样突然而来的阳光。一念之差，这两年岁月，虽从不后悔，但仍婉惜，就像生命拐了一个本不用拐的弯，时光里，她错失了一些美丽的东西。
　　　　　　　　　　　　　　　　　
　　而今，却不能再拥有。
　　　　　　　　　　　　　　　　　
　　　　　　　　　　　　　　　　　
第十一节 淡漠地告别
　　　　　　　　　　　　　　　　　
　　她挑在他上班时走，还是当初那只小包一些衣物以及大本的菜谱，上面都是他爱吃的菜式，一并带走，不给他留任何想念。
　　　　　　　　　　　　　　　　　
　　他给的答案，她坚决执行。彻底地。
　　　　　　　　　　　　　　　　　
　　只留一张字条：“我用两年的时间向你示范了取得幸福的方式，GOOD LUCK！即日”。
　　　　　　　　　　　　　　　　　
　　淡漠地告别，她终于学会。花了两年的时间。
　　　　　　　　　　　　　　　　　
　　其实学会不难，只要爱情已死。
　　　　　　　　　　　　　　　　　
　　　　　　　　　　　　　　　　　
　　　　　　　　　　　　　　　　　
第十二节 无法参加的圣诞节
　　　　　　　　　　　　　　　　　
　　一年半后，她的婚期之前一个星期，从他的朋友处得知那年圣诞他为什么没有回来的原因，客户的程序出现了大差错，他与一帮同事日以继夜地修改，终于赶在最后日期顺利地调试完毕。那时已是12月27日中午一点。
　　　　　　　　　　　　　　　　　
　　他说他喜欢你。他说他喜欢你做的菜。喜欢被子里你的香气，喜欢你睡得红朴朴的脸庞。
　　　　　　　　　　　　　　　　　
　　他其实是想向你求婚的，他赶回家……来不及……你就走了……他一个多星期没来上班……大病一场……真的真的。
　　　　　　　　　　　　　　　　　
　　他的朋友说得急切，汗水直流。像个撒谎者。
　　　　　　　　　　　　　　　　　
　　她抽出面巾纸递给他，擦擦吧。依旧保持良好的微笑，像个恬淡的贵妇人。手指上的钻戒闪闪动人。
　　　　　　　　　　　　　　　　　
　　一个星期以后，她的婚礼盛大而隆重。
　　　　　　　　　　　　　　　　　
　　　　　　　　　　　　　　　　　
第十三节 尾声
　　　　　　　　　　　　　　　　　
　　距婚礼四年十个月后，她离婚。带着女儿，独自生活。
　　　　　　　　　　　　　　　　　
　　12月初，大雪纷飞。
　　　　　　　　　　　　　　　　　
　　又一年圣诞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