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大症 引爆大学危机
就像膨胀的海绵,台湾的大学数量在十年间「咻」地爆肥!
大学「学历」全台盛产、学生「学力」却令全台摇头,什么政策导致专科与学院争相恐后换取大学名号?
什么样的把关让大学评鉴与学生审核丧失严格的监督?
文/李雪莉
两万人不到的花莲县寿丰乡,这几年却变得很热闹。国立东华大学、台湾观光学院两所学校聚集的七千多名学生,为平静的寿丰乡平添青春的特色。
事实上,花莲已成为全台大学密度最高的县市。然而,这种「盛产大学与大学生」的奇景,几乎是台湾各县市都有的特殊景象。
短短十年间,大学教育从菁英变普及,大学与学院从原来的六十七所变为一四五所(如果加上专科则为一六二所)。
像是细胞增生一样,大学还以增设分院的方式,扩展至各角落。
来到宜兰县礁溪乡,从平地往林美山头行车攀爬,路面陡峭、经约三十分钟来到海拔约四百公尺的山头。佛光大学与淡江大学兰阳校园竟在这里伫立着。
十几年前,淡大创办人张建邦带队现场勘查时,这里还是荒芜一片。淡大学术副校长冯朝刚回忆,「十几年前去现场勘查时,大家就在想,这个偏僻的地方难道可以建学校?」
就连原本生产「文旦」的台南县麻豆镇,如今被麻豆人戏称是生产「文凭」。
五万人不到的麻豆镇现在有两间大学,包括致远管理学院以及真理大学南分院。
以真理大学为例,总校区原本在淡水,十年前,真理在麻豆附近的鱼塭群和稻田旁盖出独特教堂风味的南真理分院,腹地有二十二公顷,相当于二十二个足球场大小,但大学部学生总维持在三千多名。
大学盛产,学生不足
南真理的情况不是个案。许多私立大学都面临招生不足的宿命。
以淡大兰阳校园为例,原本校方希望这里独立成为一个容纳五千人的校区,却因少子化冲击而转型走精致教育,目前学生约四百多人。
因为学校太多、选项丰富,不论学校办学好坏,「先都市后乡村、先北后南、先西后东」,都成为学生选填志愿的准则。
一位南真理的学生就说道,「很多人大二都抢着转到北真理,因为这边实在太荒凉了。」
全球化脚步,加上资产阶级的增加,不但逼着各国提升人力资本,也使教育成为商品。
但是,很少有国家像台湾的高教繁衍这么快。十年前,大学生(不含专科)还只有约三十八万,而今年达到一一二万人。大学入学率由四成激增至九成。
大学出现严重的「肥大症」。促使它肥大的,有两股主要的力量。第一波来自民国八十五年,中研院院长李远哲为首所推动的教改风潮,当时为了疏缓升学压力,订出广设高中、大学的政策;而第二波则是两千年总统大选,两位总统候选人开出的政治支票,当时陈水扁就提出「一县一大学」的政策。
高教政策被政治俘虏的恶状,前教育部长黄荣村感受最深刻。
没有把关的下场
民国九十一年他接任教育部长,他回想上任时的高教环境,说道,「我第一个感觉是,怎么会这样,大学生质量怎么那么糟?」
他指出,民国八十八到八十九年这两年间,国民党与民进党都开了一堆选举支票,五十几所学校排着队,申请改制为大学。
黄荣村上任后,马上面对的是联合大学与宜兰大学的改制案。联合大学是从联合工业专科学校、八十八年改制技术学院;而宜兰大学则是由宜兰农校、八十七年改制宜兰技术学院,而两校后来都申请改大。
为了层层把关、确认两校有足够的师资、校地,黄荣村说他足足拖了一年,要求两校每月到教育部报告,才让两所大学勉强符合体质。
特殊的政治氛围,使得改制过程,标准松散、散漫。
民国八十五年开放改制后,每年约有五到六所专科改制为技术学院;升等为技术学院还不够,学院又拚命升等为大学。
听来荒谬的改名运动,对学校而言像是「仙丹良药」。
「大家拚命改大,明明大学与学院层级相同,可是却敌不过学生选填志愿;永远是先大学后学院、先学院后专科,这是社会的价值,」致远管理学院副校长王如哲无奈说。目前致远也积极改大。
走一趟台湾,会发现社会对大学学历的需求,比想象中扭曲。
以高雄的正修工商专校为例,它原本排名在昆山工商专科前,但民国八十九年昆山改名科大后,排名立刻超越正修;讽刺的是,民国九十二年正修改名大学后,排名又追赶昆山。
昆山科技大学教务长黄启贞指出,「很多家长觉得学院不是大学,大学才是大学,我们一直被定位为二流教育。」
名字决定了招生的素质与员额,使得专科、学院拚命向上改制。
如名闻一时的台南女子专校改为台南女子大学、国立台北商专改制为国立台北商业技术学院;「以前从名称上就看到特色,现在却看不到历史,」黄启贞说。
技职体系的教学也失去特色。主因是新改制的学校在课程、师资上多半复制原有的大学,而不少教授是没有教学与实务经验的博士。
除了技职体系的摧毁,综合大学也在「高教肥大」的过程中受害。
高教虚胖,学历贬值
高教经费逐年成长,但追不上大学与学生成长的速度;民国八十年,教育部对每位大学生投资成本有二十万元,如今降为十三万。去年教育部编列的高教经费为八三四亿元,但这笔钱相当于美国哈佛大学一年的预算。
表面上,台湾社会的「学历」提高,但却因资源稀释,学生「学力」却不上不下。
「如果我们把经费放在图书、人力,而不是建学校,可以强化原有大学的功能,即使麻雀虽小,五脏可俱全,但现在大家的功能都被摧毁,」前花莲师范学院校长、淡大教育学院教授陈伯璋感慨。
台湾教育经费增加时,最吝于支出的是软件的提升。
「我们盖了好多学校,好漂亮的东华大学;大学买了很多贵重仪器,比哥大的仪器还贵,可是呢,没有人在用,」国科会主委陈建仁分析,过去五年,台湾的科技经费每年八%在增加,但包括大学在内的研究人力增加不到一%。
各大学系所的人员日益稀薄。两千年前,一个系至少有十六位、一个所有五位教授员额,如今教育部冻结员额,一系加上一所只能有十六位。
陈建仁就批评这样的资源配置是古老的设计,「古老到一个系很难发展,」他两手一摊。
接下来的十年,台湾社会得为此虚胖、不健康的肥大付出代价。
首先是大学学历严重的贬值。
若以每年毕业二十三万大学生来估算,台湾每年等于产出相当一个台东县人口的大学生。十年下来已有两百三十万的大学生。
大学毕业生的失业率已冲上高峰。目前二十岁到二十四岁年轻人中,大学学历的失业率达一二.三六%,是全国平均失业率的三倍。
媒体改造学社召集人、淡大助理教授魏玓感慨,「好多学生在学校实习电视台的成绩不错,却只能在电视台兼职,当工读生,因为前面排了好多硕士。」
除了社会对大学学位的鄙视,国家也承担学生「学历」与「学力」不成正比的代价。
来到南部一所大学,随机观察学生上课情况,结果是,后排学生睡成一片,前头老师视而不见;图书馆里更是看不到温书的学生。
「这间学校没退过一位学生,学生都招不到了,怎么可能把学生赶走,」一位讲师私下表示,学生二一的规定形同具文。这不是个案,许多大学的二一制度不复在。
大学和教授也变得不敢要求学生。
「如果你要当掉学生,系主任和教务长就召见了,这要怎么要求啊?」一位私校教授忧心大学只顾利润,会让师生整体的士气低落。
随着未来年轻人口持续缩水,大学抢学生的局面更像杀戮战场。
以目前全台大学入学名额二十六万为基准,今年八岁、二○一六年当年入学的学生不但能全数进入大学,还会有许多名额空出。如果加上专科名额,平均每人还可能有两个入学机会。
教育部采市场机制的哲学,长期放任大学自由竞争。一位大学校长就批判,「明知野鸡大学却让它们存在,后段班学生素质只能不断下滑。」
大学有可能「瘦」回来吗?
虽然大学录取名额会因新生儿的锐减,终有一天被迫关门,但消极的作法无异慢性自杀。
短期间瘦不回来的大学该怎么重新建立信誉,赢回社会的信任?
社会学家高承恕分析,现在的大学里出现严重的层级,大学不只一种,而是好几种。
高承恕认为,「以后学生不只是念大学,而会选择念好的大学。如果学校报到率掉到六成以下,办学不佳,学生想去念吗?」
建立校际、系所的评鉴制度,是教育部与大学的共识。
评鉴大地震
台湾高等教育过去五十年来没有监督机制,「特别是公立大学,躺在那学生就来,大学如死水,亳无竞争意识,」元智大学校长彭宗平不客气直指核心。
反应有点慢的教育部已经开始动作。去年十二月底,《新大学法》修正后,开启大学评鉴的机制,预计从今年底到民国九十九年,完成七十八所大学校院(不含技职)、两千多个系所的评鉴。
评鉴结果将分为「通过」、「待观察」、「未通过」三阶段,未通过的学校将面临减招与停招命运。这项评鉴是不得不走的方向,只是,教育部有无勇气要求大学退场,还值得观察。
但能确定的是,台湾社会正准备接收高教肥大带来的阵痛与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