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海边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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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海边的天堂> (2014-01-29 14:56:56)
        一
  清晨,天色蓝蒙蒙的,窗帘映出几缕光线。我的妻子格丽雅还像以前一样,准备着一家人的早餐。我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
  吃过早饭,我们出发了。儿子开着车,我和妻子坐在后座上。车子在俄罗斯广阔的土地上飞驰。
  眼下已是深秋,病弱的格丽雅靠在我肩上,裹着厚厚的毯子,我小心翼翼地搂着她。晨光在车窗玻璃上跳跃。车窗外,森林笼罩在秋日的天空下,像巨大的蜡烛在燃烧,无边无际。
  我们此行是去黑海,我们打算在那里住上一阵子。那一度令我魂牵梦绕的海岸,曾是我俩的天堂。
  一路上,不时有小房子从森林深处迎面跑来,欢送我们一程。那条路既熟悉又陌生,一种异样的感觉撩拨着我的心。我还记得,和格丽雅第一次去黑海的时候,走的也是这条路,但那时是夏天,格丽雅放署假,我们去黑海度蜜月......
         二
  我的格丽雅是带着笑声跳进我的视线的。
  那是上个世纪的五十年代,正是中苏友好的黄金时代,当时我是莫斯科大学的学生。也许真是缘分,我在一次中苏友谊晚会上认识了她。
  我记得当时我们正一起参加一个非常活泼的游戏,有一个人站在当中,抡着一根绳,绳子的那一端拴着一个皮球。周围的人都高高跳起避免被打中小腿,不小心被打中的人很快出局了。我那时还非常年轻,充满活力,很为自己的弹跳力自豪。最后我发现,圈子里只剩下我,还有一个穿长裙、高雅朴素的俄罗斯姑娘。她甩动着的亚麻色长发和笑声交织在一起。
  当她看到她的对手是一个中国小伙子时,笑着叫到:“我退出,冠军是你的了!”
  这怎么行?作为男人,我应该先退出比赛。我们互相谦让,结果一起得到了冠军的奖品——一大块巧克力,我们把它分给在场所有的人。
  在歌声和酒香的陪伴下,晚会一直进行到很晚。我们出来时,已是深夜。我送格丽雅乘地铁回家。俄罗斯的夜寒冷而宁静,我们走得很慢,积雪在我们脚下咯吱咯吱地响着。
她告诉我,她叫格丽雅,是师范学校的学生。
  在地铁站口我们停了来,“能给我你的电话号码吗?”我小心翼翼地问到。“当然啦。”她微笑着把号码给了我。
  我看见她眼里美丽的神采在闪烁。那个高挑丰满的身影消失在地下通道的转弯处。我觉得有一个感情在心里悄悄发生了。  
  几天以后,我约她去滑雪,她答应了。在莫斯科的郊外,有大片大片的森林,冬天的白雪重重叠叠,到处都有木结构的小房子像童话般散落在森林里。我不太会滑雪,她带着我在森林里穿行,那感觉太奇妙了,可格丽雅的笑声比这更美。
  我不知道是不是幸福的人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转眼间冰雪消融,森林摇曳起盛夏的绿意。格丽雅请我到她家里玩,她的父亲是位工程师,母亲是幼儿园的园长,他们看上去都是很有教养的人。
  “我父母很喜欢你。”从他们家出来后,她告诉我。“是吗?”我掩饰不住地高兴。
           三
  格丽雅毕业后,在中学当了老师,我也已受聘在莫斯科外文出版社做翻译工作。我们决定到黑海去度蜜月。
  雅尔塔,黑海岸边的名城。我们在城里找了一所房子,主人占用一间,另一间租给了我们。干净舒适的小屋,从窗口望出去,景物安静而美丽。
  第二天一大清早,我们早早起来,穿过静悄悄的街道,一路兴奋地向海岸跑去。大海蓝幽幽地闪着光。
  “太美了!”我们对视着。海滩上还没有什么人,几乎一整天,我们手牵着手在沙滩上漫步。穿着泳衣的格丽雅好像一尊维纳斯一样,招来不少羡慕的目光。
  我们租了一辆车,在当时,汽车还是奢侈品。每天早上我们坐在车后座上,从雅尔塔起程,沿黑海岸旁的公路一路狂奔。
  每当看到一处美妙的地方,我们就会说:“快停车!”然后走到海边,跳进明亮清澈的海水里,海水温柔地托着我们,暧洋洋的。甜蜜的时刻总是短的,20多天后,我们该乘火车返回莫斯科了。

 
  在火车上,格丽雅从包里拿出一本书,递给我。她想让我把这本书翻译成中文,把稿费寄给远在中国的公婆。
  我接过书,难得她想得这么周到。那时由于苏联政府有限制,我每个月只能寄给自己的父母25元人民币。后来这本书在国内出版了,稿酬不少,我把它给了我的父母,帮助他们度过了三年自然灾害的困难时期。
  婚后几年在莫斯科的生活,我一直感激妻子对我的爱。虽然众多的往事已经模糊不清,但它们在我心中建起了一座花园,使我多年以后,总能打开一扇通往这个花园的小窗,在孤独时找到安慰。我知道,这扇小窗永远也不会对我关闭。
          四
  我们婚后第二年,也就是1957年,儿子出生在工科的家里,他聪明漂亮,像个甜蜜的小天使,给我们无穷的快乐。
  幸福的生活转眼间过去了五年。1962年我回国探亲时,一所著名大学的俄语系主任请我留下任教,因为那时苏联教师都撤回国了。我很犹豫,将此事告诉了母亲,母亲当然愿意儿子留自己身边。
  我写信给格丽雅,她是个通情达理的姑娘,觉得我留下可以照顾我年迈的双亲,况且我们两人都还年轻,“可以像中国夫妇那样过分居的生活”。
  于是,我交出了护照,报上了户口。但是几个月过去了,我的工作仍没有着落。我到当地人事部门:
  “为什么不让我到华东师大去?”
  “俄语人才过剩。”
  “我是俄语方面的顶尖人才,不存在过剩问题。”
  “挑担子,你懂吗?”
  “不懂。”
  “国家遭到自然灾害,要职工分担,很多人回乡务农去了。”
  “那么,让我去莫斯科。”
  “这不是我的事,这是公安局的事。”
  我去了公安局。但是我原来的护照已经失效,要回莫斯科就得重新申请,当时中苏关系紧张,申请得到批准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了。
  我被留了下来,到一家工厂当职员。
  “格丽雅,格丽雅......我是在深夜给你写信。”我把这一切告诉了她。格丽雅彻夜未眠,她只能在信中安慰我,“再等机会吧!”
  从此我开始了漫长的等待。我们都未曾想过,这一等就是三十年。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被打成了“苏联修正主义反革命”。批斗、侮辱向我砸来。1967年,我被送到当地一个看守所。这期间,我被告知:可以与妻子离婚,与“苏修”划清界限。我始终以沉默相对,宁愿承担所有的罪名,也不愿提出离婚。1973年,我被释放,送到工厂劳动改造。虽然自由了,然而双亲已故,房子被占,自己还得受群众的监督,干着重活。最要命的是,我已经几年没能和自己的妻儿写信联系啊。
  我彻底绝望了。
  一个凌晨,自杀的念头像幽灵一样冒了出来,领着我一步步攀到苏州的一座山上。面对悬崖,似乎希望就在那里。那时我还剩下惟一的自由__自杀的自由。据说,在那座山上的自杀成功率是70%,我属于那不幸的30%。我被人救了过来。再生之后,我不再试图自杀,再度开始了等待。
  1979年,我被平反了,被安排到一个研究所当翻译。
  后来,中苏关系解冻。我狂喜不已,终于可以和妻子通信了。同时我也开始积极准备办理护照用的文件,准备回俄罗斯和妻儿团聚。
  发往莫斯科的信寄出后,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我开始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等待。
  一个傍晚,邮递员送来了一封信,看到信封上熟悉的笔迹,我的眼泪瞬间落了下来。
            五
  1991年春天,我乘坐的飞机缓缓降落在莫斯科,我踏上了阔别三十年的俄罗斯土地。
  在机场的人群中,我一眼就认出了我的妻子格丽雅,我们的手终于握在了一起,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格丽雅身后站着一个英俊男人,我知道那是我们的儿子。我走的时候儿子还是个一个小孩,现在站在那里的,却是一个中年男人,他有礼貌地欢迎了他的父亲。
  回家的路不再漫长。我和妻子流着眼泪,手拉着手。
  在别人眼里,格丽雅也许只是一个病弱的老太婆,但在我眼中,她还是像原来一样美丽,是人间最善良的女人。

 
  家仍旧是30年前的那个家,然而此间岳父母早已去世,不能再见。迎接我的只有墙上挂着的我们结婚时的照片,照片中的两个人,穿着结婚礼服,年轻而又美丽,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书橱里摆着我原来用过的书,壁橱里挂着我原来穿的衣服。房间的一切基本没有改变。我的眼泪流也流不完。
  从那一刻起,我知道妻子在俄罗斯整整等了我三十年。
  刚刚回到妻子身边,我每天都得在心理上重新适应这个事实。白日,在那间客厅里,我们有时说说话,不想说话的时候就手拉着手,默默地坐着。
  在过去的日子里,格丽雅就靠着自己的收入一人带大了儿子,把儿子培养成才,成为大学教授。在莫斯科,她虽然没有遭受来自外界的压力,然而,牵挂像疯长的藤枝,占据她生命中的白日和黑夜。
  我开始做翻译,又为好几家中国外贸公司驻莫斯科的办事处做顾问。挣了很多钱,我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弥补妻儿,我几十年来亏欠他们的太多了。
  然而与此同时,格丽雅也是沉疴日重,金钱再多也回天无力了。
  4年后,一个秋天的早晨,格丽雅自感不佳,她向我提出一个愿望:“我们再去一次黑海吧,带着儿子。”
  旧地重游,让爱永远留在我们心中。我们选定了一个凉爽的秋日,踏上了去黑海的旅程。
            六
  黑海终于出现在我们面前,海风迎面猛扑过来。
  一切依然美丽,然而早已物是人非。
  我们仍象30年前那样在海岸旁散步,手拉着手,只是我们再也跑不动了。
  在海岸旁,我们坐在沙滩上,细黄的落叶不时吹落在她的衣裙上。夜里,我听着熟睡的格丽雅均匀的呼吸,看着窗外的蓝夜,感到时间不停地流淌。我知道,终有一天,连黑海的涛声也不能再将她唤醒。
  但不管怎么说,我们仍旧感到了无穷无尽的安宁和满足。至少在那些日子里,格丽雅脸上充满幸福,暂时退去了苍白的颜色。
  回程中,格丽雅靠着我的肩膀,用她那依旧悠扬然而虚弱的声音对我说:“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我尝到了人间地狱与天堂的滋味。我没有白活,我有爱我的丈夫,我有不给社会添乱的儿子。我满足了。”
  从黑海返回不久,格丽雅永远安息了。
  在莫斯科郊外的森林中,她家族的别墅旁,花叶掩映的阴凉里,我站在为爱妻准备的墓地旁。葬礼安静而朴素,只来了格丽雅的几个挚友和后辈亲人,风轻轻吹拂着天边一朵孤独的云,夕阳烁金钟声寡欢。
  如今,只有柔风在草间吹动,那块墓碑静静地立在那里,上面是我亲手为妻子所书写的词句:
  __到人间天堂与地狱来潇洒了一回的格丽雅安息于此。
  我重新回到了祖国。然而我永远怀念俄罗斯,那里有我的爱妻,我还会再回到那里。
  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同亲爱的妻子埋葬在一起,在那块墓碑上,让儿子加上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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