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山瘦水中隐藏生命之美———
主讲人:朱良志
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哲学系美学教研室主任、北京大学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副主任。
“大巧若拙”是中国的先哲老子的话。这句话是中国哲学的重要思想,对中国文化、中国人的思维和
艺术观念有很深影响,在文学作品、艺术创作上都有体现。
人和自然的和谐最不需要技术含量
“大巧若拙“是关于自然和人工关系的重要命题。大巧是最高的巧,拙,是不巧。大巧(拙)不是一
般的巧,是“天巧”。自然而然,不劳人为,从人的技术性角度看,它是笨拙的,没有什么“技术含量”
,但从天的角度看,蕴涵着无上的美感。在老子看来,一般的巧是凭借人工可以达到的,其实是真正的拙
劣,是出自人机心的巧。机心即伪饰,伪饰则不自然,往往是对自然状态的破坏,也是对人和谐生命的破
坏。
在人与天两方面,大巧若拙哲学选择了天。中国哲学视天为最高的形式,人的一切文化创造都应该顺
从天理,它与西方哲学所强调的凭借人的理性、知识去改造天的思想是完全不同的。中国哲学强调外师造
化,强调巧夺天工,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兴焉。”即是说,天具有鬼斧神工之妙,其创
造,犹如大匠运斤,不露痕迹,人类应该效法天地而创造。
当然,中国哲学的反对知识、技术的思想有其片面性,但也从另外的角度触及到知识、技术的局限性
,因为,我们知道,知识和技术的发展并不一定就推动人类文明的前行。
不希望人类被技术吞噬美好的心灵
中国古代哲学家对知识保持高度的警觉,这与西方哲学不同。尤其在道禅哲学中,它们认为,知识只
能是对世界有限的概括,不能反映世界的全貌,即使这些有限的概括,在人的有限的人生中,也是无法全
部接受。庄子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就是这个意思。中国古代哲学强调在
把握知识的同时,要明白知识的局限性,知识有很多的不可能性。道禅哲学认为,“知者不言,言者不知
”,聪明的人不说,说的人往往不知。“知不知,不知知”,也是这个意思。
禅宗中有这样的故事,唐代庞蕴居士去见药山大师,后告别老师,老师让几位禅客送庞居士。当他推
开寺院的大门时,但见得漫天大雪,居士不由地感叹道:“好雪片片,不落别处。”有一个禅客问:“落
在何处?”居士抬手就是一巴掌。这位禅客正是执着于对知识的追究,不能感受到生命的奇妙和美,而居
士只是陈述眼前的景观,对美好事物的感叹。
佛教中有“佛祖拈花,迦叶微笑”的故事,一切都在不言中,这种沉默就是反对语言、反对知识。对
知识的解构,使得古代中国人开辟了另外一个生命领悟天地,也可以看出中国哲学的丰富。
从庄子所写的故事中可以看出古代哲人对知识有清醒的认识。子贡南游到楚国,看到一位灌园长老,
抱瓮取水浇菜,提着桶到很远的地方取水,但是来去非常费工夫。子贡说:“这里有灌溉的机械,你为什
么不用呢?”灌园长老说:“用机械,就是机事,是机事,就会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
这个纯白不备,意思是失去了光明朗洁的心灵。庄子是不希望技术操纵人类,不被技术吞噬美妙的心灵。
这也是一种提醒。
枯山瘦水不意味枯寂,而是对活力的恢复
中国古代艺术强调自然天成,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中说:“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只
有无心的境界,才能有独特的创造。中国人强调“本无意乎相求,不期然相遇”,反对一切先行的设定,
强调偶然性,艺术往往来自于偶然的创造中。一切必然的,有目的的东西都是有机心的,一切预先设计好
的东西都是对真正创造的误解,艺术是没有法则的。
中国很多画家喜欢画枯山瘦水,苏轼也画过这样的画,一块烂石头旁边长了棵快死了的树,这就是现
藏于北京故宫的《枯木怪石图》。但是这幅画自古以来一直被称为杰作,苏东坡说,这棵树虽是散木,但
恰恰要表现出春天的气息,表现“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浓”的意境,用枯萎来表现活力,实际上是枯木
中藏有春天。
这也印证了老子所说的大巧若拙并不意味着枯寂、枯槁、寂灭,而是对活力的恢复。
中国园林少雕塑,假山可以说就是中国园林的雕塑,这些表面上看起来毫无生机的石头,在中国人看
来,却蕴涵着葱郁的生命。在林立的枯石中,偶尔点缀一点青苔,枯枝上绽放着一些淡黄色的小叶,让枯
杨升华。
西方园林讲究把路修直,把山推掉,体现西方哲学强调人的理性的观点。这在中国的园林是非常少见
的,中国的园林最重要的就是野趣,“虽由人作,宛自天开”。要求园林虽然由人来做,但要像自然形成
的样子,做得就像没有做过一样,如天工开物。如果颠覆这个道理,就不是中国园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