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想到最幸福的事,是陪你夜坐听风、昼眠听雨

  文 | 日光生

  01.

  十月底的塞加格天气格外暴躁,狂风随心所欲的肆虐,仿似要把这个世界囫囵掀翻掉。

  整座城市长久的笼罩着一股因寒冷而氤氲朦胧的深秋气息,像是空气里布满了孤独和忧伤。

  狂风过后仍旧是狂风,无止无休。

  我加完班回家,刚出了地铁站尚没做好万全准备,一个不小心帽子被风吹走,急忙狼狈的去追寻。就在这时我接到了邵长安打来的电话,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轻慢:“小鬼,在做什么?”

  我转身找了个避风口:“等会再跟你说,好不好?”

  “好的,我等你。”他挂上电话。

  这期间我的帽子像个破塑料袋一般,被轻易的吹过了街,所幸那一端有人好心的弯腰帮我捡了起来,红灯灭掉,绿灯亮起,那人迈着大步径直走到我的面前,和声询问:“是你的?”

  我不由自主的摆了哭丧的面孔,拖着尾音叫他:“邵长安……”

  “为什么是这样一幅表情?”他不解的压低下颚张大眼睛询问着,“不高兴见到我?”

  “怎么可能,我很高兴很高兴的。”我忙笑着解释说,“就是一时间没能想明白你究竟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这还不简单么。”他把毛线帽子套到我的脑顶,故意遮去了我全部的眉眼。口气颇有些嘲弄,“这么大的风还要带帽子啊?知不知道带了就要对它负责任。”

  我把眼睛扒拉出来调整仪容,却只顾着前一个答案:“哪里简单了,你不是在罗伦市待得好好的么,今天是周几,总之不是周末,更不是法定的节假日,你来做什么?”

  “怎么?我不可以来么?”

  他今天是怎么了,我熟识的邵长安从不是个敏感计较的人。

  “可以,当然可以。我就是有点……有点没绕过弯来。我太冷了,急需喝杯热水,长安。”

  闻此,他无奈的拍拍我的脑袋,我就势摇了摇,里面的东西好像冻得有点僵硬,一摇晃就咯噔咯噔的响。

  “听到没?我脑袋疼。”我说。

  他哈哈的笑起来:“告诉过你多少遍了,第一,你听到自己的脑袋响是属于神经作用的范畴,作为旁人我是听不到的;第二,谁叫你头发不干就出门的。以为戴顶帽子就万事大吉了啊,也不想想是多么大的风,你什么时候才能戒掉掩耳盗铃的坏毛病?”

  “也许要到你戒掉像教训儿子一样教训我的时候。”我这样说着,心里却是高兴的。我真想他,尤其是在见到了面以后,像被神圣的钟声提醒,突然间意识到,长久以来我是如此如此的想念他,以及无处不在的邵长安式啰嗦。

  “我也想戒掉。”长安一副正经八百的面孔,说得理所当然,“可是你始终不让人省心。我就只好勉为其难的替你操操心。”

  “没有你的操心,我不是照样活得好端端的。”我撇嘴,然后定定的打量着他,比之一年前他瘦了些许,越发显得五官硬质俊朗。

  同一时间,长安也牢牢的看着我,我不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们站在马路边上,行人匆匆的走,风呼呼的刮过。我咧嘴对他笑,他也对我笑。

  然后,他说:“走吧,请我去你家喝杯热水吧。”

  “嗯,好说,先生这边请。”

  男士优先的邵先生从容地转身迈开大步,深驼色的风衣下摆被吹出了极端优雅的弧度。

  同样是风在作祟,可是不幸的我还没跟上他的脚步就又只剩下了哭丧:“长安,帮我捡帽子……”


  02.

  喝过了热水,吃过了我私藏的饼干。长安才慢悠悠的坦白此行的目的:“我重新找了份工作,在拜塔尼。今天来塞加格接手一个项目,顺路过来看看你。”

  “什么时候的事?”

  “上上个月。”

  “为什么?之前做的不开心吗?”

  “也不是不开心,只是换了工作以后,我觉得更好了。”

  “什么?你又升职了?还是……等等,拜塔尼……你该不会是跳槽去了瑞安总部吧?”

  “是,是瑞安总部,而且相对之前的职位也算是升职了。可是,有必要这么惊讶么。”他很是没能按耐住得意的翘起了二郎腿,问得悠哉悠哉。

  “当然有必要了。”我真正替他开心,伟大的邵长安确实不该在之前那间旧人旧制的公司里屈才,“这直接决定了我今晚要挟持你去哪里吃饭。”

  他郑重思考一般的眯了眯眼睛:“哦?想好哪里了么?”

  “第九街上的兰格好不好?我觊觎了许久呢,你知道的,在那里吃一顿饭要顶我半个月的工资。”

  “姜南方。”邵长安一边叫着我的名字一边配合节奏地摇摇头,“就这点出息?”

  “不然呢?”我问。

  他起身理了理衬衫领子和袖口:“换了我会要求去海螺山上的旋转餐厅,或者威廉湾的私家菜馆。”

  “喂。”我把他挂在门口的风衣抛过去,“我没有那么黑心好不好,你又不是我的仇家,把你吃穷了对我有什么好处么?”

  “走吧。”邵长安接住了衣服,披在身上,“还有下楼的时间,你可以再考虑考虑。”

  如我所愿,第九街上的兰格饭店。看得到街景的位置,动听的现场独奏,美味精致的菜肴,英俊绅士的男伴,任何一件都足以教我满心欢喜。

  “长安,长安。”

  “嗯?怎么?”

  我举起酒杯,兴致高昂:“恭喜你!”

  他与我碰杯,同时学我的样子快速的重复呼唤:“南方,南方。”才不紧不慢的说,“谢谢你。”

  从拜塔尼开车到塞加格不堵车的情况下只要一个半小时,若是走轮渡路线还要更快一些,大约一个小时十五分钟。

  他随口道:“我们以后可以经常见面了。”

  我心里面开始腹诽,在这之前,虽然我们之间的距离远达十二个小时车程,但换算做飞行也只肖一个小时四十分钟罢了,他也曾说过,飞一飞就可以经常见面了,却是一年也难得见上一次。

  或许这样妥帖的台词于他来讲只是惯行的礼貌而已。

  “你先安顿好了再说吧,到了新环境肯定要狠狠的忙上一阵子了。”

  邵长安低头吃东西并未接茬,他吃东西的样子像电影里十八世纪的英伦绅士,一板一眼,节奏缓缓。

  所以每次同他吃饭,我都会产生幻想,认为自己也很名门淑女,很上档次。

  偶尔也会产生十三点疑问,他这样讲究该不会是个同志吧?

  “长安,长安。”

  “嗯?”

  “你找了新女朋友没?”

  “这么关心我?”

  “当然,你有权保持沉默,但是你所说的一切都将作为呈堂证供。”

  他眉开眼笑的回答:“还没。”

  “为什么?”

  “太忙了,怕照顾不过来。”

  “这算什么借口。”我对此表示汗颜,“谁说女孩子要受你照顾,现在的姑娘都独立得很,说不定到时候需要照顾的人是你,不,肯定是你,谁叫你永远那么忙碌。”

  “话是这么说,到时候分手的理由却是与此态度截然相反的,工作或说前程,总是感情的绊脚石。”

  是的,我跟前男友分手的理由大抵就是因为他所谓的似锦前程。

  因此,我并不想与长安深入探讨这个话题,耸耸肩妥协:“好吧。”谁管你是不是同志呢。

  吃过了饭已经是晚上十点半,长安当自己是超人,送我到家后便急匆匆告别,趁着夜色赶回拜塔尼,据说翌日有重要会议要参加,在此之前尚有事情没有来得及收尾。

  他是个习惯卖命的人,二十四小时乘以三百六十五天。

  从我认识他的那时起,邵长安先生便是如此一个精力充沛不知疲倦的形象。

  一晃已有八载,我已经不再是十六岁的花季少女,而他也即将迈入三十岁大关。真正似水流年。

  一个半小时刚过,长安将电话拨来报平安:“我到家了,不早了,你好好休息吧。”

  “你也是,多注意寝食。”

  “好。”他补充说,“上床前记得带上睡帽,可以缓解头疼,当然,前提是把头发吹干。”

  对于他的啰嗦我时而倦厌,时而喜欢。人类是奇妙的物种,因此人类的感情自然不简单,有时候连自己都把握不准内涵。

  谁能告诉我,现在的姜南方对邵长安是倦厌还是喜欢?

  可是当前最让我头疼的是,明天还要上班,要挤高峰时段的地铁,之后要在大风中行进五百米,还有数不清的工作要汇报,堆积成山的报表要填,简直苦不堪言。

  03.

  两周以后我又接到邵长安的电话,他照例是轻松的口吻:“小鬼,在做什么?”

  我如实回答:“在吃面,你呢?”

  “南方?”他说,“你鼻音很重,感冒了吗?”

  “好像有一点。你在哪里?”没有等到他的回答,之后是长久的沉默,我不知道他出了什么状况。自作多情的走到窗前往楼下看了看,并不见惊喜。最后只得大声追问,“喂喂,你还在听吗?”

  “你好。”陌生的声音传来。

  我坐在窗台上,理解不能的把手机从耳边拿到眼前,屏幕显示:邵长安,通话中。我问:“你是谁?长安呢?”

  “我知道你是姜南方,也该让你知道我是邵长安的医生。”陌生人语气中肯,“我刚刚给他打了麻药,之前对他说过这个药会让人立即进入睡眠,他固执的不肯相信。”

  “……”我短暂无语之后,几近恐慌,“为什么要给他打麻药?”

  “因为要动手术。”

  我本能的站直了身体,颤抖着惊呼:“他出了什么事?!”

  “接下来要做开颅手术。”

  后面还说了什么,我完全听不清楚了,就只有一个声音来来回回行走脑间:我要去见长安,现在,现在。

  沉睡的邵长安醒来时已经是两天之后。

  他微弱的眨眨眼睛又闭上,轻轻的动了动手脚,捏着我一厢情愿握紧的手,谨慎的叫我:“小鬼?”

  “嗯,长安。”我喜不自禁,却不敢叫出太大的声音,强压住激动,哽咽着又叫了一声,“长安。”除了呼唤名字,我忘记自己还会说旁的话,忘记了自己有能力表达紧张和关心。

  “感冒还没好?”他问得有气无力。

  “我带着口罩的。”不知为何我竟不识好歹的讲了这么一句。

  邵长安没有继续说话,认识他许久,我第一次在这张脸上看到类似无助的表情。

  因为动手术的缘故,他的脑袋被纱布层层捆绑。此刻的他,是近乎陌生的。

  “你怎么会突然住院手术?”我吸吸鼻子说,“吓去了我半条命,你知不知道?”

  “怎么哭了?”他又睁开眼睛眨了眨,似乎极端疲惫的再度合上,“南方,帮我叫医生来。”

  “可是。”我的眼泪滚滚下落,“我怕一转头你就不在了。”

  “傻瓜,床头上有按钮,红色的那个。”

  长安的主治医生本名为毕加索,他带着一班医生护士,队伍壮大而迅速的赶来。

  毕医生手执问卷调查一般的病例夹,提出第一个问题:“感觉好么?”

  长安冷静的回答直接吓去了我剩下的那半条命。他说:“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我茫然无力的看着他睫毛微微的颤动,不敢动作,亦不敢发声。

  手被他攥在掌心里,他的手那么大,五指修长,本该是温暖厚实的触觉,此刻却异乎寻常的冰凉。

  我知道,他心里绝非表面看起来的那般无所畏惧。

  毕医生皱了皱眉,放下病例走到床头,下命令:“把眼睛睁开。”伸出食指在长安的眼睛上方来回的动了动,低头说,“准备准备,我要立即帮你做检查。”然后侧身指挥随从的医护各司其职,最后对我讲,“姜小姐,你得出去一下。”

  “为什么?”我本能的问。

  “南方。”却是长安接着我开口,“我饿了,你呢?”

  是的,我一早就饿透了。

  整整两天,我只吃了几口巧克力,还是毕加索医生连哄带骗强迫我吃下去的。可我饿了如此之久,却一点食欲都没有。

  十天后,长安头上的纱布被揭去,手术的伤口恢复得很好。可是眼睛的病情没有好转,他始终看不见东西,除了能微弱的感受到强烈的光亮,几乎看不到丝毫影像。

  妙手毕医生无法合理的给予解释,各地专家被请来会诊三天,反复研究病例和手术时的录像,毫无半点头绪。

  最终结论是,等等看。

  既然是等等看,在哪里也无非是个“等”字。

  是以,又两天后,长安要求:“我要出院。”

  毕医生表示理解:“可以,但要按时复诊。”

  长安固执:“不一定有时间。”

  毕医生转头,问得悦色和颜:“那么南方呢?你有没有时间?”

  “我什么?”我的脑子跟不上他们快速又跳跃的反应节拍。

  长安替我答:“她的时间和你无关。”

  04.

  我第一次来到长安在拜塔尼安的家,大而空旷,简单整洁,可以说是单身男人的家,也可以当作无人居住的样板间。

  进家以后,我们俩相顾无言了好一阵子。邵长安突然问:“渴不渴,要喝水吗?”

  “我自己来,水壶就在厨房里是不是?”

  “杯子在水池右手边的消毒柜里。”

  水烧开的时候,长安又说:“南方,把外套穿好了,我想开窗透透气,你一会从厨房过来别冻着了。”

  “我来,让我来。”我着急的跑去客厅里,“要开哪扇窗,你这里到处都是窗户哎。”

  长安坐在沙发里面,因为手术的缘故他的头发被全部剃光,两侧太阳穴附近有缝合的细长伤疤,这样看起来,他年轻了一些,仿佛二十岁。

  但是笑的时候就有些诡异了,像心狠手辣的黑帮大少:“紧张什么?怕我抓瞎掉到楼下去?”

  “我……”我该怎么说,才不会给他增添烦恼。

  “你什么?”

  “我不告诉你。”

  “小鬼。”他不知道从哪里摸出遥控器,小小的一个,“哔”的一声,所有的窗户同时翻动,整齐的对外张开九十度,凉风呼的就灌满了整个房间。

  “喂,全自动了不起吗?”我走过去抢遥控器,拿在手里同他讨价还价,“开小一点好不好,太冷了。”

  “姜南方女士。”他说得一本正经,“记得我教过你的,不要为难残疾人。”

  多么能干的邵长安,我一直忐忑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的失明,他却已经坦然的面对了现实。

  晚上吃过饭,我想不出该做什么好,显然无敌的长安也没有确切主意。不能看电视,不能看书,定做的墨镜和拐杖还没寄到所以也不能下楼散步。只剩下聊天了。

  我说:“长安,你难得休息一次对不对?”

  他说:“是,很久没有休息了,休息得有些心烦意乱。”

  “喂,你是工作狂吗?”

  “我是有点。”长安说,“把我的笔记本拿过来,好不好。”

  “是要做什么?”

  “Please。”他发出请求的口吻,继续说,“帮我查收一下邮件。”

  “开机密码是什么?”

  “我是邵长安。”

  “真厉害,你是邵长安。”这个密码准确的触到了我的笑点。进入之后,我问,“outlook?”

  “对。”

  “密码。”

  他思索了三五秒,说:“你拿过来,我自己敲。”

  “拜托,你敲的时候,我照样看得到。”

  邵长安命令我:“你把眼睛闭上。”然后伸手去摸笔记本,再找寻键盘上的凸点。

  长安的样子长得真好看,尤其是专注时的架势令人不由自主的怦然。我念高三时有一次他来学校找我,班上的女同学纷纷对他一见倾心,直到今天,还时常有人惦记着,同学会上总有人问候一下:南方,你英俊的哥哥还好吗。

  我并没有闭上眼睛,只是错开眼神看着他而已,因为效果是一样的,想他不会同我计较,其实他也看不到不是么,想到这些,我心里开始难受,便闭上眼睛面对着他。

  长安的世界现在是这个样子,漆黑的,空洞无内容的。

  “走神了吗?南方,帮我看看有没有周序发来的邮件。”

  我把脑袋凑过去:“有。”

  “几封?”

  “好多封。”

  “帮我全部转发给联系人栏里面叫本汉普森的人。”

  接下来只是查邮件转邮件,读邮件回邮件,就花去了一整晚的时间。平时的长安到底是有多忙碌?

  我不经意打了个哈欠后。他问:“困了吗?”

  “嗯,有点。”

  “那洗洗睡了吧。”

  “长安……”

  “什么?”

  “我睡哪?”

  “沙发。”

  “为什么?”

  “因为我是残疾人,我有睡床的优先权。”

  多么了不起的邵长安,居然将悲剧引以为豪了。我的眼睛里流出泪来,无声无息,无始无终。

  这个没有弱点的邵长安究竟藏了多少软弱在心里面?

  毕加索医生说:“他是我见过的最顽固的坚强病患者。然而,我希望你不要因此而大意。”

  我用很快的速度洗了澡,然后守在门外等长安洗完澡。

  在医院的时候有护工,在家里只能全靠他自己。所以万一出了危险,我要第一时间冲进去。

  很久很久长安才从里面出来,裹着大浴袍,脑袋上还带着浴帽。我被他逗得发笑:“帽子。”

  他没有意识到:“什么?”

  我动手帮他摘下来,长安的身上有蒸腾的水汽,离得近了,渡来一身温暖。

  “你干什么色迷迷的打量我。”他问。

  “怎、怎么可能,你瞎说,哪里有!”

  长安爽朗的笑起来,伸出手,企图拍我:“没关系,我不介意。”

  我把头凑到他的手边去,让他一次拍个够。

  05.

  晚上我睡得很不踏实,用了许多时间培养困意,却在一阵清脆的破碎声里化为彻底的清醒。

  我赤脚冲进卧室里,急切的叫他的名字:“长安,长安!”

  “南方,吓到你了?”他安抚说,“别着急,先把灯打开,遥控器和操纵窗户的是同一个,三角形的按钮。”

  按照指示,我把壁灯打开,地上是床头灯的尸体,摔得粉粉碎。

  我站到另一侧去拉他的手:“长安,你从这边下床。是要去厕所么?”

  “对不起。”他说,“把你吵醒了。”

  “跟我用得着这么客气么?”我撅起嘴巴。

  长安笑了笑,表情尴尬得很,不过很快又严肃下来:“先用扫把把大块的扫起来,再用吸尘器仔细的吸。”转眼又换了个说法,“还是放着别动了,明天让家政阿姨来打扫,当心伤了手脚。”

  “长安,我有那么没用吗?”

  “你很有用,所以你不能受伤。”他下最终结论,“好了,你去睡觉吧。”

  “我先扶你去厕所。”

  “拜托,南方。”他面露难色,“让我自己来吧。”又郑重的重复道,“让我自己来。”他的骄傲里透着一股抹不去的乞求。

  看得我心里难受:“好,你当心一点。”

  长安慢慢的一步步摸索到门框,我听到轻微的叹息声,他又在厕所里用了很久的时间。

  我有点担心,却不敢问出口,只有趴在门口听动静。等他出来的时候,我尽量用正常的语气问:“你睡沙发好不好?”

  “当然。”

  “啊?”我没想到他这么好商量。

  “当然我要去睡沙发,我怕半夜再起来会被玻璃扎到脚。”

  “那,等我一会,我交换一下被子枕头。”

  他准确的拉住我的手,啰嗦是他的拿手项目:“不用换了,你也别去床上了,不知道被子里面有没有弹起来的碎玻璃,随便凑合一晚上吧。”

  这是要让我情何以堪:“长安,你耍流氓啊!”

  邵长安的表情漠然无味,甚至有些不耐烦:“放心吧,我对未成年人不感兴趣的。”

  结果是,他睡沙发,我睡在沙发旁边的地毯上,虐待未成年人他倒是有兴趣。

  好在屋内的热气很足,驼毛地毯柔软温暖。

  难受的却是第二天早晨起来,骨头酸疼,脖子也有点落枕。

  我却不敢同他抱怨,心里面有个另外的自己玩笑这一个自己:你看,娇气的姜南方也有打掉牙或血吞的一天。

  家政阿姨走后,我把他卧室里面所有的玻璃器皿都收拾了起来,长安颇有些委屈求全:“总该把烟灰缸留一个给我吧。”

  “什么什么,你还想抽烟啊?”

  “偶尔而已,打发时间。”

  “不行。最不该留下的就是这个。”一不小心纵了火可怎么办。

  长安无可奈何,沉默的一口一口把端在手里的水喝干净,像是忍气吞声的说:“算了。”

  “不耐烦啊?”

  “是有点,你怎么不用上班?对了,你很久没去上班了吧?”

  “你才想起来么?我虽然不是你这种大忙人,但是我也是有工作的人。”我说,“我的年假都用完了,明天就走,再不去要扣工资了,直接被开除了也说不定。那样我就惨了。”

  “嗯,好好工作,要有责任心。”他摸索着去倒水,途中洒出来了一点。

  “可是,我走了谁来照顾你?”

  “雇个人吧,打电话给毕加索,很快就会有职业的护工过来,这个你不用担心。”

  有个疑问在我心里埋伏了有些日子了:“长安,你都没有朋友吗?”

  “你不是吗?”

  “除了我。”

  他同我坦白:“我没有告诉别人我住院手术了,谁都没告诉。”

  “嗯,我知道了,我一会就给毕医生打电话,让他快点找个人来。”

  “不是明天才走么?”长安问。

  “我本来是想明天早晨走的,原计划安排今晚和你的其他朋友交接班。既然是护工来,应该不用我嘱咐什么了。今晚走省得明早时间太赶。”

  邵长安沉默了半晌,脸色沉闷:“南方,你的安排倒是很合理,可是你想过我没有?”

  “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在做跟我有关的打算之前,能不能同我商量商量。”

  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商量啊,要我怎么说,我要去上班,可是因为你现在是瞎子,所以必须找个人代替我来照顾你。

  这种话无论是内容还是内涵或者意义什么的,都存在严重的问题。

  我怎么开口说“瞎”字,我又是你的什么人用得着找别人来代替,加上毕医生千叮咛万嘱咐过不能让你感受到被抛弃或者嫌弃,凡事顺其自然。

  我又如何敢刻意说出口?

  可最后,还是让我搞砸了对不对?我纠结了半天,只有讨好的说:“要不你来做决定吧。”

  “我认为最合理的安排是,你明早走,给毕加索留一个下午安排合适的护工。”

  “好,就听你的。”

  06.

  第二天,按照约定护工八点半来报道,可是我七点钟就要出门了。

  我不放心邵长安,告别的时候没出息的鼻子发酸,掉了许多眼泪出来。

  “不要哭。”长安不知所措的寻找我的脸,我凑上前去,给他帮我抹泪的机会。

  他边抹边笑:“小鬼,哭什么?周末放假了记得来看我。”

  “嗯。”

  他说:“路上当心点,坐到十九街那里下车,在大巴上不要睡过了站。”

  “邵先生,我二十有四岁了,你这样子别人会以为我是你女儿。”

  他同我开玩笑:“什么?难道你不是我女儿?”

  “长安……”

  “嗯?”

  “你的头发长出来了一点点。”

  请了两周假再回到工作中,抵触情绪达到了高山仰止的地步,我想起了邵长安,他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可是他仍旧勤劳的处理工作事物。

  他嘱咐我:好好工作,要有责任心。

  长安总是这样的喜欢工作。作为一个男人,勉强算是优点吗?

  我记得十九岁的时候,刚念大二,因为拿到了学年的全A奖学金,好似天降了一笔巨大的横财。

  我坐在电脑前兴奋的订了去夏威夷的机票和酒店,交易成功后,死死盯着那个页面感受空前的满足和幸福。

  半个小时后,我接到长安打来的电话,他说,因为有一个公益广告的设计,要去水族馆取景拍照,受特殊照顾有机会近距离接触海豚,问我有没有兴趣同往,时间是下个周末。

  我说:太好了,没问题,长安哥哥,我最喜欢海豚了。

  挂上电话,我狠心把夏威夷之旅取消了,因为时间上有冲突。我为那趟旅程努力了整整一个学年,打工加奖学金终于攒够了钱,仔细计划了九十六个小时,兴奋了半个小时,输给了五分钟,并为那五分钟支付了数目不小的违约金,至少超过两张水族馆的门票。

  但是我依然认为值得。因为那时候我喜欢邵长安,和他在一起的五分钟带给我的幸福感是多少时间和金钱都换不来的。

  那次的我和长安穿着职业的鲨鱼皮站在水里面,和海豚嬉戏,培养感情,等待捕捉海豚跃出水面的瞬间。

  为了长安心目中完美的图片,我们连续两天在水里泡了超过六个小时,按了成千上万次的快门,终于等来了他最满意的一刹那。

  说实话,那些镜头在我眼里都是一模一样的,可在长安的眼里却是分别有优缺的。邵长安是一个为了工作无比耐心的人。

  因为一直想着长安,周五的下午我就耐不住的跑去了拜塔尼。

  气候已然是冬季,我冒着寒气扑进长安温暖的怀里。

  他强忍着笑意:“南方,你磕到我的下巴了。”

  “长安。”我仰头看他,“你的头发又长长了呢。”

  他伸手准确的捏住我的鼻子:“小鬼。”

  我不动声色的把手凑到他的眼前,依然没有反应。

  我大胆的问:“这么多天,你想不想我?”

  他认真的说:“想,你过来帮我处理邮件吧,可是积攒了不少。”

  “等一等,好不好。”我走到一边向他求饶,“至少让我喝口热水。”

  “你是不是早晨又没吹干头发就出门了?”长安站在我的身后问。

  “你怎么知道?”

  “你现在正脑袋疼,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听到你脑袋在铛铛的响。”

  我冲他吐舌头:“怎么可能!”

  长安笑起来:“我现在的听觉比以前厉害了一些。”

  “骗人,我的脑袋分明是咯噔咯噔的响。”

  吃过晚饭,力所能及的帮长安处理工作,照旧是查邮件转邮件,读邮件和回邮件。我说:“比上次少了许多呢。”

  他点头:“周二的时候毕加索来过一趟,我让他帮忙处理了一部分。”

  那平时呢,平时你一个人都在做什么?我忍着不敢问。

  晚上又睡在长安的那张比床还舒服的大沙发里,百无聊赖中我在沙发下面发现了被他藏起来的烟灰缸。

  我问:“邵长安,你睡了没?”

  隔着门,他答:“还没,什么事?”

  “你又抽烟了啊。”

  他立即回答说:“我睡着了。”

  终于让我找到了教训他的机会,下了沙发推开卧室的门,理直气也壮:“嘿,你装什么装。”

  “南方。”他说,“你要做什么?”

  “我在声讨你抽烟的事情啊。把烟统统交出来。”

  邵长安坐起来:“你过来。”

  我走过去。他讲:“把手给我。”

  我正诧异他几时这般配合,就被他拉着手拽到了床上去。

  他的脸离我很近,一瞬时我们彼此交换了气息,绒细的,紧张的。

  长安失去了视觉,可他睁开的眼睛在朗朗月色之下温柔明亮。

  他的嘴唇与我只有一指的距离,轻缓的吐气:“我在睡觉,你就这么闯进来,是要与我欢好?”

  “邵长安,你是流氓!”

  我走出去关上门,坐回到沙发里生闷气。

  欢好?欢哪门子的好?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不具备玩暧昧的天赋,生怕迟早会沉沦,会迷失,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所以总会告诫自己不要上瘾,不要混淆。

  我的朋友不止一次的问我:“为什么不可以是邵长安?哪点是你不满意的。”

  正因为哪点都十分满意,所以哪点都不可以满意。一旦失去将会是彻底失去,长安的性格我了解,也见识过,前女友不如路人甲。

  为此我很害怕,所以我没有勇气尝试。

  我害怕万一被他拒绝,也害怕他答应后,万一将来会同他分手,所以连告白都不敢,所以连肖想都不敢,所以满足于能看到他的现状。

  我不想失去他。

  我也曾在恋爱里欢天喜地,我也曾在失恋里歇斯底里。

  我以为把自己对长安的感情都抛却了。

  我以为,我忘了。

  07.

  周末的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我又要回塞加格了。

  因为墨镜和拐杖都已经到手,长安要送我到楼下去,被我严词拒绝,我实在怕他会固执的跟我走出去,出去当然没问题,可他一个人要怎么回来呢?

  我着力把他推进卧室里,用遥控器播放了音乐。

  “长安,你听歌,不要送我。”

  他咧嘴笑笑:“把我当小孩子哄呢?”

  我顺着说:“你要是乖乖的,下周我给你带巧克力来。”

  长安哈哈的笑:“要记得啊。”

  “一定,一定。”

  我越过客厅,穿过走廊,走到门口,回头看了看,他听话的没有跟出来我却有点失落,这是一种无法解释的奇怪心理。

  于是我拉开门说:“长安,周末见。”

  他没有回话,只有音乐的声音缓缓飘递过来。

  我还是舍不得他,眼泪又不知所措的涌上来。

  只好把门先暂时关上,人站在原地没有动,是冬天,至少要把眼泪擦干了才好出门。

  我还在抹眼泪,听到长安窸窸窣窣走出来的动静,他镇定的说:“南方,你怎么没有走?”

  我怕他听出我哭的声音,徒增烦恼。是以我一动不敢动,匆匆忙忙的拭泪,反正他也看不见。

  他又说:“南方,你是舍不得我吗?”

  接着又轻轻的问:“南方,你真的走了吗?”

  “小鬼。”

  这带着失落的一声轻呼令我恍然大悟,他其实是在试探,他只是在假装我没有走。

  我捂住嘴巴,浑身都僵直了。

  隔了好一阵子,长安慢慢摸索着走去厨房,中途被椅子绊到了腿,他叹息说:“南方,我舍不得你走。你怎么从来都不会回个头。”

  我的眼泪像无声的潮水,不顾一切的奔流,怎么擦都于事无补,可我更加不敢发出声音,怕他感到尴尬,我捂住脸不知所措的只会流泪。

  有多少次,他在我走后这样自言自语,这样默默等我回头?

  然后听到清脆的玻璃破碎的声音,一声,两声,三声。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再也沉不住气,丢下行李跑过去叫他:“长安!长安!”

  他弯腰愣在那里,那是一个不知所措的邵长安,像做了坏事被大人发现的小孩子,是一个我从来也没见过的邵长安。

  半晌,他才站直了身子,涩着声音说:“你怎么……”

  我走到他的面前,张嘴是哽咽的哭腔:“我不走了,我舍不得你,我哪都不去了。”

  他把脸偏去一边:“孩子话,你又不是没事情做。”

  我把他的脸板正,捧住了看着他,一字一顿的重复说:“邵长安,我哪都不去,我舍不得你。”

  我看到有泪滴从他的眼里垂落下来,他一把拥住我,低下头缓慢的凑近我的脸,我踮起脚用嘴唇去迎接,用力而缠绵。

  邵长安,我爱你。

  我爱你,长安,长安。

  08.

  毕医生和护工一同进门的时候,我正在打扫厨房卫生。长安站在一旁解释:“我只是想喝杯水而已,也不知道为什么,拿一个滑一个。”

  “哦?”毕医生接话说,“那可能是帕金森的症状,你要不要去做个检查?”

  长安插着口袋,漫不经心的答:“我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是挥拳的速度和力度应该不受影响,南方你告诉我,他站在哪个位置上。”

  毕医生讪笑:“你不是文化人吗,动不动出拳头是做什么?”

  长安说:“我学习的文化一部分在脑子上,一部分在拳头上,有脑子的人我跟他拼脑子,没脑子的人只好靠拳头。”

  我和护工同时大声笑起来。

  毕医生大约觉得丢面子,转身说:“我走了,看样子你恢复得不错,复诊就算合格了。”

  我被吓了一跳,赶忙追出去,请求医生留步。

  “对不起,让你见笑了。”毕医生说,“我出来只是想单独跟你说几句话而已。你知道的,他现在的这种情况我们找不出病因所以也无能为力,请你一直陪着他,至少让他保持愉快的心情。我知道这样对你不公平……”

  我打断他的话:“很公平,我愿意。”

  “那就好,南方。”毕医生三八兮兮的笑,“‘我愿意’这三个字去跟长安讲,他会很愿意听到。”

  被我“请”回来的毕加索医生替长安做了例行检查,一切迹象良好,除了眼睛。

  毕医生离开的时候顺便把护工也捎带走,又在我的耳边说:“记得看一看长安的邮箱,特别是里面有一个文件夹叫‘备份2005’。”

  “可我不知道他的密码。”

  “咦?他敲密码的时候你没有偷看过?”

  “没有。”

  “怪不得。”

  长安在屋里面大声的问:“毕加索,你是时间很闲吗?不如过来帮我处理一下文件可好。”

  他说完这句话的同时,门在我的面前关上了,毕医生隔着门板大声提醒:“千万记得啊!”

  毫无意外的,帮长安处理文件这样的苦差事当然是落在我的头上,一个上午的时间便就此充分的利用了去。

  吃午饭的时候,长安问:“毕加索同你嚼什么舌根呢?”

  我翘了班却遇上了更大的工作量,心里不满,随口撒谎:“他要请我去吃饭。”

  “为什么?”

  “可能他也升职了吧。”

  邵长安笑着摇摇头:“他是想泡你呢。”

  “那么你呢?长安?你请我吃饭是为了什么?”

  邵长安沉默了一阵子,摸索着把碗筷放到饭桌上。看架势和表情都十分严峻,他说:“南方,我请你吃饭是因为我想你。”

  他说:“那天不是什么接项目顺便去看你,我停好车,在地铁站门口等了你三个小时。你以为你的帽子刚好被吹到我的脚底下吗?不是的,是我追着它过的马路,你却没有看到我。”

  他说:“手术单是我自己签的,上面写着我有35%的可能会死在手术台上,还有35%的可能会留下后遗症。毕加索说,那管麻药催眠效果很好,一针下去就会昏睡,昏睡时开刀,可是从此就不一定能醒来了,还有没有话想对谁讲。我说,‘有,我得给南方打个电话。’”

  “可你那时只说了两句话。”我嗫嚅。

  他说:“对,毕加索是个浑蛋,趁我不注意就指挥别人打下去了。”

  “他应该也是有理由的。”

  “他的理由就是让我被一句话憋住,憋得不会轻易在手术中死过去。他就是个浑蛋。”

  我问:“是什么话?”

  “南方。”长安却说,“我现在眼睛看不到了,心里面没有底,现在的这个我不比以前了,我不能帮你捡帽子,我也不能准确的判断你在哪里,我不能在不吵醒你的情况下把你抱到床上去,我想吻你也不知道该怎样才不会出洋相。”

  “我会对我的帽子负责任,我会告诉你我在哪里,我睡在地板上也没有关系,你想吻我的时候……我,我可以帮助你。”

  “不只是这样。我的脑袋上有很长的伤疤吧,虽然我自己看不见,但我也知道,很骇人是不是?”

  “可我并不介意。”我回答得特别痛快,因为我介意的是,“当时憋住你的那句话,是什么内容?”

  伟大的邵长安面容冷峻,眉目并不传情,像是在念沉痛的祷告词,他说:“我爱你,南方。”

  为此,我有些抑郁:“你这是什么态度?”

  他说:“你让我一个人想一想。南方,给我点时间让我想一想。”

  09.

  认识邵长安的时候,我十六岁。

  那年,他二十二岁。

  我知道他十三岁考的大学,二十二岁博士毕业回罗伦市找工作,不,确切的讲是工作找到了他。

  长安本是个传奇的人物。

  他的爷爷奶奶十分喜爱我,一直都想帮我们撮合撮合。

  可是长安嫌我年纪太小,并且认为家人这样有事没事的开乱点鸳鸯谱的玩笑是在荼毒青少年。

  他是个死认责任的人,觉得是自己拖累了我,为了我不受早恋之类的影响,常常带着我去科技馆博物馆图书馆吸纳知识,或者干脆辅导我做作业,有时候也带我去他办公的地方。

  向旁人介绍说,这是我最小的妹妹。

  路人诚惶诚恐,这也是个天才

  ?长安为此而自豪:对,比我聪明呢。

  邵长安工作的时候很投入,没时间搭理我。我有一次一气之下将他的邮箱修改了密码:我是姜南方。

  不知道他后来是如何破解的,总之没有来问过我。

  我猜他是破解了的,否则现今开机的密码不会是我叫邵长安。

  想起了这些前尘旧事,我在临睡之前,还是按耐不住好奇和兴奋:“长安,你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

  邵长安无可奈何的笑:“出去睡觉吧。”

  我坐到他的床边上,认真的说:“不,我陪你睡。”

  他笑得更是好看:“不要冒傻气。”

  我勾住他的下巴仔细的瞧:“长安来,不要怕,这黑灯瞎火的旁人看不到,不如陪大爷寻个欢好。”

  “小鬼。”他伸臂把我抱在怀里,手掌按住我的后脑勺,却说,“不要闹。”

  我挣开阻挠,抬头亲他,几乎是在尽心讨好。

  这一刻我爱他,他爱我,为什么不能就此不分离,为什么还要想一想。不能想,有些事情不能想。到时候,万分之一的情况下再想出个万分之一出来,你没退缩我先退缩了该怎么是好。

  我对自己说,要一鼓作气啊,姜南方,把他拿下吧,姜南方。

  邵长安声音沙哑:“这么热情?”

  “我不容易,长安,你看我多不容易,我从来也没主动的亲过谁……”

  他翻身在我的上方,把温热的唇贴到我的脸颊上,一点点动情的吻下来,又像是在寻找我的嘴巴。他问:“你还想亲谁?”

  “你。”我有些意乱情迷,“只想亲你。长安,长安哥哥……”

  邵长安的邮箱密码没有变,我轻易的点了进去,这么说来他每次开启时都要敲一遍我的名字。

  究竟是懒得更换还是爱我的时间同我爱他的历史一样长久?

  “在做什么?”长安在家里练习使用拐杖走路,戳倒了好几个花瓶了,说他是天才在某些方面却一点都不开窍。

  “看书呢。”我觉得,我真是有点欺负残疾人,因为他看不见就可以为所欲为。

  长安问:“看什么书,给我念念呗。”

  我说:“其实我在看你的邮箱,备份2005。”

  他蹲下去摸索着把作为障碍的花瓶一个个扶起来,仿佛漫不经心的问:“看出什么来了?”

  “一直在犹豫,还没敢打开呢。”我放下他的电脑,走过去帮他铺出一条坎坷的路。

  “不看就没机会了,我一会就换密码。”说话间他的拐杖又戳翻了一个花瓶。

  我凑过去帮他扶起来:“那就不看了。”

  “不看就不看吧,也没什么好东西值得你惦记的。”

  “那不如你给我讲讲里面有什么。”

  “南方。”长安拿拐杖轻轻的戳着,“这是你么?”

  “你觉得我会被你这样一下就戳倒么?”

  他认真的想了想:“我给你讲当然可以,只是怕听我讲完,你将来再也离不开我了。”

  “哦,那你还是别讲了。”

  “不行,我得给你讲。”长安的拐杖终于戳到了我的脚面上,他走过来抱住我,“唔,你的头发真香。”

  邵长安讲的故事不长,但却充满了悲情,幸而是遇上了善良的我,否则一准无法happy ending。

  他说——

  他第一次见到我,我十六岁,我们被要求凑成一家亲,他觉得这就是个笑话。

  那时候,他喜欢长腿大胸的姑娘。那时候,我不幸是个干瘪的小矮人。

  2005年,我同他去水族馆拍海豚,按了成千上万次快门,镜头里一半是海豚,一半是我。

  一开始是为了拍照片,后来是为了陪女人。他突然发现,嘿,我的小鬼长大了。

  之后他工作愈发忙碌,每每头疼时都会打开备份2005看看我。他把这件心事讲给好友毕加索听,毕加索严谨的下结论:长安,你脑子有病。

  长安七窍生烟:就因为我认识了一个脑系科的专家所以我就要得脑子里面的毛病?

  可这不幸是真的,邵长安的脑子里面被检查出了血管瘤,同年我毕业了跟随男朋友去外地工作,他再不能有事没事的见到我。

  在药物的控制下长安勉勉强强撑了一年多。毕加索很无奈,你死了没关系,但是你死了会影响我的声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我没能把你治好,以后谁还敢来找我。

  长安,你给我留碗饭吃成吗。

  被认为快要死了的长安突然想到,还有件心事没有了,他打电话给我,而我正因为“失恋一个月纪念”在卖力的哭泣,电话里他安慰了我整整一夜。

  第二天风尘仆仆的赶来看我,我却留给他一个萧瑟的背影。

  自此,邵长安矛盾起来,究竟是临死前强取豪夺的了却夙愿呢,还是默默的死去,不给娇气的姜南方留下心理阴影。

  “长安,我现在一点不娇气,我皮实得很。”

  “长安,我有点抑郁,以为你来拜塔尼是为了我,原来是为了毕加索。”

  “长安,好在你鼓足勇气做了手术,不然我看不到你心意,你也看不到我的爱意。”

  “长安,我十六岁的时候就爱上你了,我不比你容易许多。”

  “长安,后年的这个时候你的头发就该没过眉梢了吧?到时候你的伤疤再没人看见。”

  “长安,天妒英才你知道的,可是老天不忍心让你离开我,所以只是让你暂时看不见我。”

  “长安,其实你看不见也挺好的,这样我做错事情的时候你不会跳出来啰嗦。”

  “长安,我们就这样一直一直在一起吧,我会陪你夜坐听风,昼眠听雨,直到孩子长得同我们一般高,直到天荒与地老。”

  “长安,长安。此生我只要同你长长久久,我只要你平平安安……”

       本文来源于(微信公众号:微书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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