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小丑。
一个帐篷,立在荒芜的土地上。小山一般高的帐篷,是马戏团的。帐篷里是燥热的,笑声一声接一声。
四周的人群黑压压的,昏暗吵闹。场地中间亮堂堂的,他在卖力得跳着。
他头上戴着小丑帽,左绿右红,垂向两边。他的衣服红绿相间。脸上的妆很浓,花花绿绿的。两颊是两团白色的脂粉,鼻子上是个饱满的大红圆球。嘴边画上了月牙般的欢笑,用深红点上了两个嘴角。眼睛是彩虹状地深黑,刚好拼成了一张滑稽的笑脸。
他站在木板上,下面垫着圆柱形木桶,左摇右摆着。他装作努力,努力寻找着平衡,身体夸张地左右仄歪着,却很有技巧地控制着重心。
帐篷外下起大雨,雨点一粒一粒砸在帐篷顶上,噼里啪啦的,却被笑声湮没了。
他仍然在吃力地摇摆着,只是手上又开始抛掷别人扔来的球。一上一下的。转得令观众眼花缭乱,可他还是在夸张地摇摆着。扭曲着,流畅地抛接着。观众们笑着。球掉了。不应该在这么早的时候掉的。可他是聪明的。很聪明地猛一踉跄。木板歪了。他摔了。双手在空中挥舞着,做着接球动作,却很刚好地让抛上空中的球一颗一颗地落在头上。然后抱着头,夸张地呲着牙。观众笑了。
可是他摔痛了,砸痛了,等着有人扶他一把。
可是他错了,他是个小丑。摔倒装傻是他存在的意义,是观众此行的目的。
他在地上打了两个滚,爬了起来。一手捂着头,一手捂着屁股,围着场地,一圈一圈地跳着,幅度很大地跳着。观众笑着。
别人的痛苦,是另一些别人眼中的笑料。
他上了高台。很高很高。下面的观众黑压压的,昏暗吵闹。他手里拿着长杆,眼前是条钢丝。他完全是可以走过去的。他走过无数遍了。他驾轻就熟,脚步轻快地走了好一段。哦,不,太多了,太顺利了。他身子一侧,单脚悬空,一只手在空中挥舞,一只手攥着长杆。嘴巴张得大大的。笑声一浪接着一浪。
他最终稳了过来,走两步退一步地前进着,在钢丝上旋转,颤抖,左右晃动,为了找到臆想中并不存在的平衡。笑声一直都没有停过。
雨小了。天阴沉沉的。到傍晚了。
他叫着,跳着,跑着,一圈一圈地。翻着跟头。观众不停地笑着。
场终。他拿着盘子,围着场地转着。观众扔下硬币。他点头哈腰地接着。有的仍在头上,有的仍在身上。很重很重的。他会装得很愤怒,暴躁地跳着,像猴子一样挠着,叫着。他会装得很委屈,坐在地上赖着,像孩子一样哭丧着。总之他是被拿来娱乐的。
转了一圈,盘子满了。他走了出来。走出了高高的,像一座小山一般的帐篷。
笑声停了。观众开始散了。走出了高高的,像一座小山一般的帐篷。向着不同方向,走远了。
他换上便服,脱掉了小丑帽,小丑鞋。妆是不用卸的,下一场不久后就要开始了。
雨停了,起风了。吹在他的脸上。凉凉的。空气里飘着泥土的气息。
他坐在了板凳上。从衣服里摸出了一包皱巴巴的烟。抽出一条。把烟放回。又摸出一盒火柴,挑出一根,擦燃。微弱的火星摇曳着。淡蓝色的,很是好看。他用另一只手挡着,叼着烟取火。烟燃了。甩一甩手,把火柴梗弃了。木棍的灰烬融入深黑的土地中消失了。升起一缕越来越淡的青烟,散了。
烟头的火星一闪一闪的。映着他的脸忽明忽暗的。
几个小孩跑过,笑着,“小丑也抽烟呢!”一个大人走过。肩上坐着的年幼婴孩。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把头埋到父亲的头后,哇哇地哭了。父亲笑了,很是开心,那只不过是小丑啊!小丑是拿来让人发笑的。
可是出了帐篷,小丑就是魔鬼了。
他往前探了探身子。借着不远处帐篷里透出的灯光,在一滩泥水中寻找着自己的倒影。
他看到有个人在水中注视着自己。那个人长得很像小丑。
汗渍打污了那人额头的彩妆。失去了笑容,嘴边的线条显得很诡异。是扭曲的。他试着对那人挤出一点笑容。却看到水中的脸狰狞的面庞。
他猛缩回头。
帐篷里的人越来越多了。
他猛吸一口烟。吐出。又从鼻子深深吸入。深深地吸足一口。一点停顿,又把烟气徐徐吐出。烟是凌乱的。一下就淡地看不见了。可那气味却迟迟也散不去。泥土的气味被冲散了。
烟已燃尽。落下。在泥泞的土地里很快就熄灭了,连踩一踩都不需要了。
板凳空了。
演出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