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的黑暗里，一道白色的光柱，突然从另一个世界射进来，路过这一方虚无，照亮的地方仍然什么都没有。
细看光柱，其实是一大丛闪着白色光芒的鱼群，快速地游过这里，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最终消失不见，静静的黑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守护着古秀寺的阿扎活佛偶尔会重复这个梦，而他，是那道光。
未来，未远
生猛大叔找了个阳光充沛的尼玛堆靠着坐下，试着大口喘着气对抗着头疼，举起采集设备控制台，一面朝着阳光充电，一面寻找着西藏的3G信号，慢悠悠地同步着新采集来的寺庙数据。其他地方5G只需要一分钟传输完的数据量，在这里要等上几个小时，然后数据中断，再从某个区块续传。生猛大叔已经习惯了一边充电一边同步，一边还抠下脑后的新疤的垢痂，那些在背后扔他石块的当地人留下的印记。生猛大叔的外套看似普通，实际暗暗贴了十多个无线针孔摄像头。黑色的面料像是为耐脏设计，实际上市这全身设备的太阳能充电板。生猛大叔孤立无援，独自闯入川藏采集那些不愿意与乐空虚拟旅游公司合作的寺庙，采集走他们每个角落所有的图像、高度、声音甚至气味信息。一旦被发现，只能抱着头把没采完的角落跑个遍，甚至有几次在最后一尊佛像前捂着头滚过两三道，确认完成才被虔诚的信徒和严肃的喇嘛轰打出门。生猛大叔忍着皮痛，出人意料地完成了一系列这样不可能的任务，奖金已经累计到了360万。而他依然宁肯自己搭帐篷在树下睡，也不舍得花钱住哪怕1000一晚的青年旅社。只要再完成古秀寺的采集，加上食宿补助，奖金就能累计超过400万，临去安享屋之前送给女儿的礼物，头几年的学费和零花钱，应该就能拿出手了。凌厉的万字抬头纹舒展了一些，生猛大叔想到自己很快就能告别烂赌酗酒的前半生，赶在入住安乐屋之前给女儿一个交代，未来的美好幻象如同白色的光柱照入过去已然昏暗的前半生了。
古秀寺 后院
讲经师一边给打架的小猫拍照，一边跟活佛聊着天，“我听说最近有个从汉地来的亡命徒，穿着一身摄像头在各个寺庙做直播，拍叩头的藏民给外面的人看，被发现后，还想去抢庙里供奉的法器和佛像，已经在很多寺庙挨过打，但还时不时有他的消息传来，会不会哪天也到咱们这里来，当真是让人担心。”
胖胖的活佛悠然地用僧服的衣角逗着小猫，“该来的就让他来吧，没事的。我去年拒绝过一个旅游公司，要把我们这里做成什么虚拟旅游景点。我跟他们说，信的，以及想要来学习和了解的，我欢迎。但我不接待旅游团，不做景点，甚至连他们的地图上，都没有咱们寺庙的信息。他们后来也没再提。如果那个人来，你就让小和尚赶紧把他请走，免得被人发现了，又要去打他。”
讲经师收起相机走出院子，吩咐正在劈柴的小喇嘛说，“最近可能会有个汉地人来偷拍，你们师兄弟几个用我的法子注意下，发现了就赶紧把他弄走，别让他把咱们古寺做成景点给人看。”小喇嘛点点头扔下斧头，一路小跑去了庙里。
古秀寺 古树
这里鲜有汉人来，但在川藏横行霸道了一个月的生猛大叔早已晒出了高原红，加上一身当地人的打扮，即使没穿藏袍，也已经很难看出是从汉地过去的了。生猛大叔转遍了外墙的每一个经筒，模仿着藏民的习俗，围着古秀寺的古树走了整整三圈，往古树的栏杆里扔了十元纸钞。见树栏口的小喇嘛没有看出任何的异常。生猛大叔嘿嘿一笑，低头跟在一个藏族老太太身后，顺着台阶走入古秀寺的院子，刚要下最后一步院门的台阶，心中突然一阵荡漾。生猛大叔停下脚步，发现一支随风摇晃的月季背后，隐隐有一条黑色的天线，“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这套无线电波监测？”生猛大叔心中暗笑，转过身偷偷掏出控制器，把摄像头调整成了本地存储，关掉了所有设备的无线发射功能，转过身大摇大摆地走进院子，拐弯进了大殿。藏民们排队依次跪在殿尾佛像前磕头，殿侧的毯子上还有几个藏民在向讲经师小声地请教问题，大殿环绕一周的各色罗汉、护法雕像已经分别在这里守护了几百到上千年。古秀寺的大殿刚刚完成一轮有科技含量的翻新，不同于其他固守传统的寺庙，大堂里的照明灯配合折射的镜子，随着自然采光与人流量的变化，智能调节着光线。传统火炉造型的取暖设备保持着殿内的恒温恒湿，只是酥油的长明灯，依然需要僧人时时躬亲地维护。就在生猛大叔感叹这不一样的大殿时，三个小喇嘛突然围住了他，手里的红色滤光检测器上，还留有反射镜面上监测到的镜片反光，外套上的十多个针孔摄像头全部显形无遗。生猛大叔见状立即探左而向右窜，想要绕开喇嘛，却依然被拦住。生猛大叔假装向殿外逃脱，也被小喇嘛们顺势推出大殿，远远跌在院子里。讲经师这时也来到殿口，拦住小喇嘛们，挥手轰生猛大叔离开，“你走！”生猛大叔眼见行动失败，悻悻迅速起身转头离开，头却险些撞上像古树一样挺拔的喇嘛，惊骇之下再次坐倒。站在旗杆下看着生猛大叔的，正是活佛本人。
古秀寺的长明灯
古秀寺 院内
生猛大叔先是羞愧难当，心底的怨气却立刻把他扳回到正常频道，梗着脖子站起身来，歪着脑袋直勾勾地盯着活佛，“怎么地，不让我走？”
活佛怔怔地望着生猛大叔，像是在瞬间看透了他的一切，不怒不愠，反而轻轻留下两痕泪水，“我希望你能赢回女儿的尊重，哪怕能见她一面。”
生猛大叔听闻，面色从虚张声势的愤怒变成惊愕，身体好像被活佛的眼神抓住，不能动弹，“你怎么知道？”
活佛摇摇头说，并没有直接回答问题，“为了亲情改变自己是很好的，但别让罪孽带你越走越远。吉祥如意！扎西德勒！”
随后，活佛化作一片烟尘，四散飘去。
生猛大叔惊呆在原地，讲经师缓缓走到大叔身边，对着幻去的活佛双手合十行完礼，转而对生猛大叔说：“阿扎仁波切昨日已经闭关，但他算到你会来，也知道你此行的前因后果，本来留个口信就好，但想到你此行在用的VR采集，特地给你留了这个消息在院子的全景发射器里，要我指给你看。”
生猛大叔揉揉眼睛，感觉自己刚才完全没看出刚刚全景的投射与真人的差异，“这不可能，我明明是亲眼看见活佛了！”
讲经师微笑着上前指了一下佛塔前完全无法注意到的激光发射点，又把院子地面上的发射点一一指给他看，“你们以为宗教不会使用技术么？我们早已能够用AI活佛通过全息成像技术主持法会了，甚至通过乐土的平台，同时向世界各地上万信众进行直播。活佛每次闭关前后，都会与AI替身进行同步，这样哪怕活佛闭关五年、十年，需要活佛帮助的人也不会失望。而AI活佛所说的，都是代表活佛的智慧，针对每一场不同的人讲的最适合当场的内容。刚刚对你讲的，也是只对你说的，希望你能够好好参悟。”
生猛大叔绕着发射器转圈，“那你们为什么不跟旅游公司签个约呢？”
“我们的技术早已能够随时为身处任何地方的任何信众开一场法会，何须你们这样落后的东西，让我们降低到娱乐产品的层次。”讲经师傲然道。
“活佛指的道路是没错，我也感到很震撼，但我去住安享屋前就这一个机会了，怎么办？”生猛大叔想起一年前见到多年未见的女儿那一幕，她竟然直接跪下喊了一声自己十多年都没听过的“爸”，只求他能帮忙还清他们母子不慎借到的高利贷。烂赌一生都忍住没能搭进去的房子，生猛大叔只为了这声“爸”，毫不犹豫地低价卖掉了。从那时起，没有正常信誉与工作经验的他，在城里再无立身之地，人生道路的后半场就只剩下安乐屋了。不，还不能这么结束，生猛大叔还要给女儿凑够一笔学费，扶她最后一程，也许拿到房款就决绝而去的女儿，还能再叫他一次爸，甚至能在大学毕业之日，邀请他去毕业典礼，去见她的男朋友，去她的家里做客……生猛大叔不是一个爱幻想的人，但也有自己对未来的憧憬，以及实际去奔波的行动力。
“唉，活佛不在，我就做次主吧，相信他也会同意随缘帮人帮己的，”讲经师招呼生猛大叔来看自己手掌中张开的全息屏幕，“活佛正在筹建的佛像，活佛一位旅居国外的朋友夏至，捐来两枚火神币，希望需要帮助的有缘人拿去为我们换成现金。因为他的币值浮动很大，据说一周之内，贵的时候值800多万，便宜的时候就只有300万，你且拿去，一周时间择机卖出，成交的价格就是你的缘分，所以拿走你需要的部分，其他还回来，算作夏女士捐的佛像善款，咱们一切随缘吧”
古秀寺 院内
生猛大叔连连摇头，“别蒙我了，又是什么全息的吓人把戏，又是什么币的。我都在藏区跑一年了，什么庙什么人没见过，这么值钱的东西哪能给我，你说的什么钱怎么换，我也不懂。你别跟我瞎叨叨了，不让录就不让吧，那我什么都没干，你总得放我走吧？我们活佛慈悲为怀，别难为我了行不？”
讲经师并不勉强，对生猛大叔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转身回大殿了。
是夜，生猛大叔趁着月光翻墙入寺，蹲在墙角小心地打量着院内。四下寂静，月光透过古树的枝桠照白了几片庙堂的砖瓦，与厚厚的门窗透出长明灯微弱的火光，勾勒出即将睡去的佛堂一角。生猛大叔打开夹克外的几十个微光补光灯。只要距离足够近，采集到的景点数据与白天相当。生猛大叔沿着院墙一点一点地挪动着，万字抬头纹微微地，得意地颤抖着。
佛塔周围的投影发射机像是被挪步过来的生猛大叔激活，立即生成阿扎活佛正在打坐的AI形象。生猛大叔被这光照的大骇，一个骨碌滚到墙边，一手扒着墙头，准备翻墙撤退。AI活佛抬眼看着生猛大叔，却没有说话，冲他招招手，示意他可以安全地过来。生猛大叔心想，横竖没有声音，多录一个活佛说不定还能多赚奖金，又轻手轻脚地回到AI活佛旁边，检查摄像头的工作状态，监视器上显示AI活佛也完全能够清晰地捕捉到。
AI活佛招招手，示意生猛大叔看自己。他在空中划过的手指，留下一条条简单的线条，勾勒出生猛大叔与一个跪着的女孩形象。生猛大叔愣呆，认出这正是在一年多前，他见到女儿的场景。AI活佛的手指没有停，在这两人形象外，包裹了一圈云彩的形状，云彩的另一端，连到一个躺着的生猛大叔的形象。躺着的生猛大叔身外，不断地长出像CT一样的病床与设备，周围复杂的传感器、反馈装备，以及更多这样的设备。见到这样的画，生猛大叔不得不认出，那正是自己赚取女儿学费的地方，空乐虚拟旅游公司。而活佛画的，则是公司特地为生猛大叔定制的“旅程”，让他躺在VR旅游机里，实现了与女儿的重逢。AI活佛的画中，还有更多躺在设备中的人形，每个人形的上面，也冒出一团团云朵一样的形象，那些云朵中，都是他们正在游览景点的情景，唯独生猛大叔的云朵中，是他与女儿两个人相见的场景。云朵们，是幻象中人为自己买来的幻象。
生猛大叔被这一团团云朵催眠，“与女儿见面”之前的记忆，如退潮的沙滩一样浮现回来——比亲生儿女还亲的“科技”产品销售在为他维修房屋，全息投影演示出来的传销收益闪闪发光，自己面红耳赤地签下“代理”合同的样子，签署的贷款协议换得的囤货，被利滚利不停提醒的警报，房子被银行收回时自己的心痛与不舍，虚拟旅游公司趁机“援手”的斡旋，为了“救赎“自己领取的“救赎”任务，钻进像“CT”病床的VR旅游机，获得的无比真实的谎言，与安心入住安享屋的展望。生猛大叔僵在原地，没有从催眠中醒来，直到泪水汩汩遮住了最后一丝视线。
AI活佛以为指出了真相，就是指点了迷津。
发现：
VR直播外套，行动的直播间，配有双肩置、双臂置、双袖置、双背置、双腰置、双胸置共12个针孔摄像头，配备相关AI算法，可以让观看者在采集到的场景里实现全机位、全角度无死角、无拍摄者的完全浸入式体验，用于采集VR环境所需数据，及现场直播。
衣物面料采用可谨慎水洗的太阳能充电材料织成，可为外套内置摄像头及其他配件设备充电。
如果不是没在明显部位标明自己既能采集又能直播的身份，这种外套应该能量产吧。
全景发射器，基于近百年前的全息投影技术，以及新近普及的超越5K清晰度的空气显像技术，使得混合现实进入了更为广泛的应用场景。
VR旅游，在超越真实感受的虚拟旅游兴起之后，这种服务的发展之路，不是取代实际旅游，而是被应用于自洽洗脑。尤其是那些需要光明正大的理由，放弃自己努力奋斗的日子的人们，购买此旅游产品，通过一个个能够对自己不堪过往自圆其说的梦境“旅游”，获得心灵上的安抚与慰藉，心安理得地去住安享屋了。
作者按： 有幸得到阿扎活佛的同意，把他和古秀寺的真实名字写在幻想未来的小说里。希望我的小说能对佛法的传播起到哪怕到分毫的作用。在这样一个殊胜的日子里，再次感谢活佛 |
阿扎活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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