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暮计划|“后来经历过大饥荒，饿得吃树皮、挖野菜，天天吃不饱饭”

去姥姥家之前就给姥姥打电话说，要去采访姥姥，给她写回忆录，姥姥有些意外，开心地笑着又有些害羞。

姥姥出生于1940年，家中六个孩子，两个哥哥都是军人。姥姥小时候长得很漂亮，又总是生病，邻居亲戚都说她是“童子”，据说童子命短活不长，所以姥姥的父母和哥哥姐姐都格外疼爱她。姥姥的姐姐经常抱着姥姥，甚至做饭的时候都用竹篓背着她。

讲起小时候的一次趣事，姥姥说5岁的时候，带上新买的红帽子，太姥爷背着她去赶集市，路上路过了一面铜镜，那是姥姥第一次见到镜子，看到镜子里的小女孩带着自己的小红帽，姥姥开始哭闹起来：“爹，先别走，拐回去，有个女孩戴我的帽子……”太姥爷告诉她，那是镜子，镜子里的小女孩就是你呦，你的帽子还在你头上带着呢！

“姥姥，你小时候裹过脚吗？”“裹呀，我从5岁裹到了20岁。那时候，我的脚一裹就烂，烂在脚面上，现在还留得都是疤。当时疼得下不了地，走不了路。每天晚上躺床上疼得厉害，我就把脚贴着墙。有次晚上实在疼得受不了了，我疼得一直哼哼，你太姥爷、太姥姥心疼我，给我散开了。可是我自己又害怕脚长大呐，过了一会，我自己又用布条缠上了。

有一次，我和我嫂子一起去赶庙会，去的时候四里地，我走路扶着这墙、扶着那墙，可算是走到了。回去的时候，脚疼得走不了，嫂子给我买了根长甘蔗，我拄着走回去，四里地走得慢呐，走到一半又累又疼，脚就是走不了了。然后你舅姥爷过来接我，把我背到家大门口，又扶着我才算是终于走到屋里了。”

我之前听妈妈说过姥姥小时候家里进过当时的日本鬼子，便向姥姥问起这段经历。“小时候家里没有大门。我7、8岁的时候，有一次，日本鬼子进了我们家，骑着高头大马，腰里挎着大洋枪，一进来就喊着让拿个绳子栓马，我娘当时正搂着三弟，听见声响赶紧起来，说没有绳，结果日本鬼一脚把我娘踹倒了。接着又让杀鸡宰羊。我和三弟躲在旁边不敢说话。

看着他们吃肉，三弟馋，说他也想吃，当时我吓得赶紧捂住他的嘴。里边一个人听见了，拧了个鸡头扔过来。后来，你太姥爷锯了两棵很粗的唐李子树，堵在门口。”姥姥还说，日本鬼子进到村里，找村里的人带路，带完路，砰一声就给人打死了。回忆起来，姥姥脸上还是难掩哀伤。

“姥姥，你上过学吗？”“当时家里有六个孩子，兄弟姐妹多，我就没怎么上过学。16岁上过半年夜校。也是在一个屋里一排排做好，老师教认字，还会找人起来念，等认熟了才教下一个字。后来那个老师当兵去了，我们也就不上了。”姥爷在一旁听了说到：“你姥要是生在现在这个时代，也能考上大学，你姥姥心灵。”“那是，我姥姥肯定可以。”姥姥开心地笑了。“时代不同啊，现在到处都是大学生。”姥爷感慨道。

“后来再大点，我就和你姥爷结婚了，我当时22岁，你姥爷比我小两岁。后来经历过大饥荒，饿得吃树皮、挖野菜，天天吃不饱饭，那时候饿死了多少人啊，苦啊。有段时间，没饭吃，也没有办法了，我还要过饭，去其它村庄条件好点的人家要点饭。再后来，开始挣工分了，工分可以换粮食、换钱。我和你姥爷拉大粪、拉沙土……天不亮就起来去干活，夜里才回来，真的是起早贪黑。当时拉的东西重，绳子勒的肩膀青紫青紫的，用毛巾垫着拉才稍微好一些……”

聊起这些，做在一旁的姥爷也激动起来：“我和你姥姥起早贪黑地干活，也挣了不少工分，家里条件在当时也算是好一些的了，一家子能吃饱了……”望着共同回忆年轻时的奋斗史的姥姥姥爷，以及他们面容上焕发的我不曾见到过的神采奕奕，我的心中有一股暖流涌起，我渐渐领悟了这个活动的意义所在……

姥姥、姥爷一辈子都是很善良的人。有人来家里要饭，他们都会很热心地邀请进家里吃饭，送要饭的人走的时候也会给他带走一些粮食。姥姥一辈子都总是事事紧着别人，委屈了自己家，也不能亏待了别人家。我问姥姥：“当时这么困难，把不多的粮食分给别人，自己家会不会不够吃呢？”姥姥说：“当时咱们有困难的时候，去要饭，不也有好心的人把自己不多的粮食分给咱们嘛，人要知道感恩。”距离姥姥家不远，住着苦命的唐老奶奶。

唐老奶奶年纪大了又生病，两个腿走不了路，每天只能坐着。唐老奶奶的老伴和几个孩子都有智力障碍，儿子每天出去玩不回家，没人给唐老奶奶做饭。姥姥很同情她，常常会去给她送饭，有时还会让年幼的妈妈去给她送两个鸭蛋（在当时是很稀罕的东西）。

姥姥49岁的时候得了一场大病，总是感到一阵阵眩晕，据姥姥说是“像在大海里飘着一样，前后翻涌。房间里一点光亮都不能透进来，门缝和两个木质的窗户都用被子遮的严严实实”，姥姥眩晕得无法睁开眼，“当时感觉自己快不行了。”当时家里只有架子车，姥爷在架子车上放上一张床，带着一堆人拉着姥姥去县城里看病，一路上大家互相轮换着拉，姥爷因为担心紧张姥姥的病情，一路跑着摔了两三跤，最后终于把姥姥拉到了县医院。

在住院的两个多月里，姥姥和同一个病房里年龄相仿的女病友培养了深厚的感情。女病友觉得姥姥为人善良，值得信任，很喜欢姥姥，经常与姥姥倾诉自己的心事，姥姥也会安慰她、开导她。后来姥姥先出院，两人要分别，彼此都心中不舍。这一别，到现在也再没见过了。“我现在有时候还会想念她。”姥姥低着头，还沉浸在回忆中。

姥姥是一个很勤奋好学的人，虽然年轻时没有上过几天学，但却是把学习贯彻了一生的好学者。妈妈说，在她小时候，经常见到姥姥早上5点钟天没亮便坐在床头，点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用手指着《圣经》一个字一个字地认。

姥姥是一位虔诚的基督信徒。直到现在，这本有了近40年“历史”的《圣经》还会常常出现在姥姥的手上。每次去姥姥家时，总能看到姥姥拿着报纸、瓶子等各种有字的东西识字，遇到不认识的便会问坐在旁边的我们。

姥姥姥爷从小便很注重对孩子们的教育，所以妈妈、大姨、舅舅五个孩子都在他们的支持下上了学，妈妈说她记得小时候姥姥说，砸锅卖铁也会供他们读书。姥姥的五个孩子在长大后也都找到了好工作，也都很孝顺。每逢过年，一大家人便会其乐融融地聚在一起，洋溢着大家庭的团结温暖。

姥姥现在已经80多岁了，姥姥姥爷觉得孩子们忙，不愿麻烦他们，很少去儿女家住。姥姥近几年身体不太好，我最近常常感觉，每陪伴她一次，便就少了一次与她见面的机会，所以格外珍惜与姥姥在一起的时光。

姥姥的一生是很少是为自己的，但也帮助、温暖了很多人，这是独属于姥姥的人生故事。为姥姥用文字并不完全地记录下她的人生、记录下那个年代，是我做的最有意义的事情之一。世事会再变迁，但这份独属于姥姥的回忆录会永远留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