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墨崩溃的余波像一层冰冷的铁锈,覆盖在星火科技本就压抑的空气里。他请了三天假,说是回家睡觉,但回来时眼里的光并没有完全回来,只是多了一层麻木的壳。他不再抱怨,也不再兴奋,只是沉默地坐在电脑前,按照李牧和夏语冰重新调整后的方向,机械地、一遍遍地跑着那些令人绝望的测试用例。
李牧的疯狂没有减退,反而因为张墨的崩溃而变得更加内敛和尖锐。他像一把绷紧到极致的弓,所有的焦虑和压力都向内压缩,眼神里时常闪烁着一种近乎危险的光芒。他几乎住在了办公室,睡眠被切割成在椅子上打盹的碎片式时间。他与夏语冰的对话彻底简化成了技术参数的核对和进度的追问。
夏语冰依旧是那个最稳定的极點。她似乎完全不受情绪波动的干扰,像一台精密运行的仪器,持续输出着冷静的分析和修改意见。她接手了共识机制中最核心、最底层的密码学和经济模型设计,将张墨从那个令他崩溃的迷宫中部分解放出来,让他去处理相对具体的实现难题。
她的冷静,有时甚至让李牧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仿佛他们正在攀登的不是一座技术高峰,而是在解一道与她自身无关的、纯粹抽象的数学题。
就这样,在一种近乎悲壮的、压抑的沉默中,时间被硬生生地推着往前走。终于,在无数次局部失败和微调之后,一个勉强能看、能在测试网络上跑过基础场景的PoS共识协议原型,像早产儿一样,脆弱地诞生了。
没有欢呼,没有庆祝。李牧只是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哑声说:“准备内部测试网部署,四十八小时后,邀请第一批种子用户上线体验。”
这四十八小时,是最后的冲刺,也是最后的刑期。
所有人都绷紧了最后一根神经。张墨瞪着屏幕,一遍遍检查着代码,生怕自己负责的部分再出纰漏。李牧协调着资源,反复核对部署流程,像一头焦躁的困兽。
夏语冰负责最核心的共识层与虚拟机接口的最终联调。她坐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指尖在键盘上的移动依旧稳定、精准,速度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她似乎不需要休息,不需要情绪,只是一台为代码而生的机器。
然而,就在预定发布前的二十四小时,深夜。
李牧被一阵急促的、近乎疯狂的键盘敲击声惊醒。他抬起头,看到夏语冰依旧坐在她的位置上,但状态明显不对。她的肩膀不再放松,而是以一种极其僵硬的角度耸着,敲击键盘的力道大得吓人,仿佛不是在按键,而是在砸碎什么东西。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一片惨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紧紧抿住的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
“语冰?”李牧心头一紧,站起身走过去。
夏语冰没有回应,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屏幕上飞速滚动的日志和那个刺眼的红色错误提示上。那是一个底层共识逻辑的致命矛盾,在极端并发和恶意节点特定攻击序列下被触发,会导致整个网络对区块最终性产生无法调和的分歧——换句话说,整个链的信任基础会从根部断裂。
一个他们之前所有测试都未曾覆盖到的、理论上概率极低、但一旦发生就是毁灭性的漏洞。
“不可能……怎么会……”她第一次,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基于绝对理性的认知被意外击碎时产生的惊愕。她尝试回滚代码,插入调试信息,重新模拟攻击场景……
一次,失败。
两次,同样的错误。
三次……四次……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天色开始泛起灰白。
夏语冰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指尖开始不受控制地发凉。她试图用更复杂的条件判断去修补,但每一次修补,要么引入新的性能瓶颈,要么在其他地方撕开新的口子。这个漏洞像一颗精心布置的定时炸弹,完美地嵌入了他们设计的核心逻辑之中。
李牧站在她身后,看着屏幕上的挣扎,心一点点沉入冰窖。他甚至不敢大声呼吸,生怕干扰到她。他能感觉到,夏语冰那看似永远稳固的理性世界,正在出现裂缝。
终于,在又一次尝试被无情驳回后,夏语冰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放在键盘上的双手,手指微微蜷缩,不可抑制地轻颤着。她死死盯着那个不断重复的错误,屏幕的光在她瞳孔里剧烈地晃动。
然后,李牧看到了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一滴眼泪,毫无征兆地、安静地从她左眼滑落。它滚过她苍白的脸颊,在下巴处悬停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然后滴落,在她黑色的裤子上洇开一个深色的小点。
没有抽泣,没有哽咽。只有那一滴沉默的、滚烫的眼泪,和依旧挺得笔直的脊背。
紧接着,是第二滴,从右眼滑落。
她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抬起手,用手背极其快速地、用力地擦去脸上的湿痕,动作甚至带着一种狼狈的恼怒,仿佛在擦拭什么不该存在的、可耻的瑕疵。
然后,她的手指重新放回键盘。深吸了一口气,眼神里的晃动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近乎虚无的冷静。她不再试图修补,而是毫不犹豫地开始回滚大量的代码,回到了发现漏洞前的某个稳定节点。
“需要重构。”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但异常平静,仿佛刚才那两滴眼泪只是李牧的幻觉,“原设计有根本缺陷。给我……十二小时。”
她没有请求,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然后,不再看任何人,整个人再次沉浸到代码的深渊里,只是这一次,她的侧影带上了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李牧站在那里,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那两滴眼泪比张墨的崩溃更让他感到震撼和刺痛。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支撑着这座技术冰山不倒的,并非绝对的冰冷,而是同样炽热、甚至更加脆弱的某种东西,只是它被深埋在了理性的永冻层之下。
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冲了一杯极浓的咖啡,放在她的手边,然后坐在不远处,静静地陪着,如同守护着暴风雪中最后一盏、即将熄灭却仍在顽强燃烧的灯。

被折叠的 条评论
为什么被折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