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山计划对乡土遗产保护的启示

碧山计划对乡土遗产保护的启示

当乡村的美好环境、宁静生活和历史气息吸引了越来越多都市人的眼球，关注文艺乡建的你对于“碧山”这个名字肯定不会陌生。碧山计划由左靖、欧宁发起，通过将艺术创作与乡村建设结合的方式，探索中国乡村的复兴之路。

碧山八景

制图/毕毅 辛欣

与碧山结缘

2014年8月，左靖(碧山乡建发起人)应清华大学国家遗产中心邀请在清华大学举办讲座。这次讲座内容有两件事印象深刻。第一件是2011年碧山丰年祭在祠堂里举办的诗歌课。在左靖看来：“在面对乡村生活的凋零和农村的空心化时，诗人何为？”“诗歌课是一个简单的教育活动，是文学融入乡村的一种小小的尝试。诗人们在祠堂中向留守在农村的孩子们讲授和朗诵诗歌，不过是在恢复曾经有过的一种民间生活。文学进入一个曾经用作培植宗族凝聚力的乡村公共空间，触碰它未来的公民并努力亲近他们，也是文学对乡村所奉献的一点点薄力。”

令人触动的是诗歌课后，一个孩子写下：

从屋里出来

站在空空的祠堂里

我感到深沉

在祠堂，一座传统建筑里，诗歌激发出一个孩子对内心情感和外部世界的探究，他感受到了生活中那似有还无的诗意，并尝试通过文字表达出来。孩子的心智被启蒙，而古老的建筑因为文化的填充对村民和村落有了新的意义。这是文化的魅力，也令人看到乡土建筑遗产保护利用的许多可能性。

第二件事是关于古民居保护及再生利用。左靖举出几个他和朋友们在徽州传统村落所做的古民居保护更新案例，如关麓小筑、碧山书局、碧山书院、猪栏二吧等，并询问是否满足乡土建筑遗产保护的要求。又举出皖南旌德县田家大屋为例说明徽州传统民居保护面对的困局，尤其对于没有政府文物保护资金资助，户主又无力维修的大量传统民居，除了被转卖或废弃外找不到更好的办法。

图/猪栏山吧充满了浓郁的文艺气息，摄影/彭程

碧山乡土建筑保护面临的问题

就其所举徽州古民居改造更新案例而言，就个人看法，都是正面、良好的示例。如关麓小筑，比较起改造前濒临倒塌尘网密布的惨状，改造后的小筑简直就是焕然新生。尽管紧邻传统民居新建了一个2层小楼，庭院内新建一座半面亭，一层起居室内增加了壁炉等比较西式的设施，但确实使关麓小筑满足了主人现代生活方式要求，尤其经历过徽州阴冷潮湿天气的人都知道暖炉是多么充分必要。节制的室内装修尽可能保留了徽州传统陈设和装饰，一层客厅仍保持传统格局，二层走廊是主人的当代艺术品收藏，增添了浓郁的文艺气息，是因主人品味而增添建筑魅力的实例。

图/改建后的关麓小筑保存了徽州古民居的特点，同时也满足了主人现代生活方式需求，摄影/左靖

如果乡土建筑的改造更新都能够达此水准，那么保护真要少很多问题；但这一案例具有太多无法普遍推广的有利条件:业主了解徽州文化，尊重传统，具有很高的文化、艺术修养，改造资金比较充裕等等。对于更多没有资金，对传统文化没有深入了解的人该如何保护和改造自己拥有的房屋呢？

左靖注意到了徽州传统村落和乡土建筑保护的问题，针对许多建筑因户主无力修缮任其糟朽废弃，或出售优美的建筑装饰构件获利的现象，提出了“购买就是保护”的口号，动员自己的亲朋好友来碧山买房子，并且优先购买村民已经不再使用的闲置民居，实行就地保护原则。

目前碧山售出的传统民居已经10多座。但这也引来新的问题。一是仅碧山村就有传统民居100多座，去哪里动员那么多人来碧山买房子？杯水车薪。二是出售房产改变了村民心态，有人认为售出祖产是羞辱，觉得愧对祖先，虽然拿到钱却心里不安；有人则待价而沽。从2011年到2014年，碧山房价因为一些艺术家知识分子的到来而不断增长，甚至有价无市，这恐怕是左靖始料未及的现实。三是带来一些社会问题，外来的人购买房屋，但像左靖一样定居碧山的很少，房屋仍是闲置；很多村民拿了钱去县城买房，离开村庄，导致村落空心化，这对传统村落保护是好是坏？四是，不论是购房的外来者还是继续使用传统民居的村民，大家都并不清楚文化遗产保护理念指导下传统民居改造该怎么做。该如何达到乡土遗产价值保护和满足生活需求之间的平衡?

这些问题，对参与文化遗产保护实践，尤其做乡土建筑保护的人们并不陌生。当左靖决定到碧山进行徽州乡村重建的社会实践，把“对传统文人的生活想象发展成为一种历史保护的方式”，可能没有预料到仅是传统民居保护更新就是乡村建设实践绕不过去的难题之一，缺少乡土遗产保护技术支持，缺少保护更新资金，村内留守的老人儿童也难以承担传统民居的维护工作。

工销社海报

设计/意孔呈像 摄影/郭国柱

志愿者团队参与碧山乡建

在清华大学吕舟教授的支持下，一群从事乡土建筑遗产保护的志愿者加入了碧山计划，与左靖合作，先从比较技术、相对单纯的《碧山传统民居保护修缮导则》编制工作开始。传统村落保护是宏大的事业，涉及到乡村生活的各个方面，先从最小的、最可能入手的事情开始做起。在社会发展的现场，不应该缺少文化遗产保护者的参与。

图/碧山古民居外部特征要素，制图/刘晓蕊

2014年10月团队第一次对碧山村进行调查。从建筑史研究的角度看待碧山，它不过是中国乡土遗产中不太显眼的一座村落。从村落的很多细节可以阅读出，碧山仍处在一个逐渐衰落的过程中。比较其他由政府主导的传统村落保护案例，一个直观而明显的区别是，碧山虽然没有财力旋风般的完成整个村落的建筑修缮、环境风貌整治，却因此难得的真实保留村落发展不同阶段的痕迹，村民日常生活并未受到外来强力干预的打扰，他们依然如过去一样友善、含蓄、勤劳。

盘桓碧山数日后，逐渐发现碧山村的一些角落正在生发新意：像欧宁的牛院、左靖的碧山书院、先锋书店的碧山书局、诗人郑小光、寒玉的猪栏山吧，如初春的叶芽，虽然还是零散数片的鹅黄绿，但已经透露出春天的讯息。由艺术家、知识份子进行的传统民居建筑的改造利用非常有新意、有活力，文化、艺术活动填充进传统民居空间，并进而“润物细无声’地改变碧山乡村生活。而这些“外来”乡建者也逐渐被接纳、被信任，成为“碧山村人”的一份子。

图/碧山书院，摄影/邹怡情

举一个例子。2015年1月返乡青年金铭租下了村口去往猪栏山吧路边的一座农舍。这是一个9平米，曾用于饲养牛蛙的简易建筑，废弃多时。按照金铭的设想，它是碧山村一个以实验探索为方向的艺术空间，旨在低成本的非盈利模式下邀请各类人群参与实验性展览计划。农舍取名“WOW蛙舍”，为蛙叫的拟音，同时是一种发声的意思。最初看到这则消息，很难想像会有谁来使用、如何使用蛙舍。到了3月，蛙舍第一次艺术活动——碧山村姚立兰个人摄影展举行了，令人不仅发出wow的感叹！改造后的小屋外观仍然质朴、平凡，室内空间的使用和所展示、呈现的内容才是最动人的部分。正对门的白墙上贴着一张纸，上面用黑体字印刷着：

姚立兰 男 汉族 字克香 艺山川 号浪漫，出生于一九四四年一月，安徽黟县人，退休教师，从教三十四个春秋。摄影爱好者。喜欢交友、读书、书法、养花、听音乐、聊天、自由自在的浪漫生活。

不会有人对这段表述感到陌生或难以共鸣，它可能来自城市或乡村，可能来自你我都熟悉的某个邻居、亲友、同学的情感表达和自我认知。就普遍的人性来说，或许城乡差别没有那么大，人人都有浪漫情怀，也都有表达的欲望和心理诉求。承认人性的普遍和情感的共通，或许可以在所谓的阶层、教育背景、年龄所造成的鸿沟之间架一座桥梁。

改造前的蛙舍是规划师、建筑师处理村落环境时恨不能抹去的“不协调景观”，但因为一个好的构思，一些有动力去做事情的人，将这个平淡到可以忽视的农舍变得精彩。反观具有乡土遗产价值的传统民居，它们的前景岂不更有所作为？应该如何指导传统民居的使用者、所有者去合理利用乡土建筑的价值？

图/蛙舍改造前，摄影/金铭

图/蛙舍改造后，摄影/金铭

志愿者团队计划通过编制《碧山传统民居保护修缮导则》（以下简称《导则》）来回应这些问题。《导则》编制是站在使用者的角度来解决传统民居保护利用中存在的现实问题，实现传统民居融入现代生活场景，又尽可能不损失其乡土遗产价值，甚至可能因为合理利用而增添、丰富其遗产价值和历史信息。

《导则》的编写是从乡土遗产价值及特点等最基本的保护原则开始：

“作为文物古迹的传统村落保护不仅涉及到对不同类型建筑的保护，还涉及到对不同时代建筑的保护，亦包括街道、水系、景观环境、田园等形成村落整体特征各种相关要素的保护。应通过保护充分展示历史文化名村的文物古迹价值。”

——吕舟（2015年）

团队首先通过梳理碧山村乡土遗产价值及其载体，从村落格局、环境要素到不同功能建筑在村落中的分布，理解乡村营建理念，解读乡土社会和乡土文化的物质“密码”。任何对村落整体的忽略都可能带来历史信息的损失、遗产价值的不完整和乡村生活的缺失。其次针对碧山村现存百余座传统民居进行现状调查、测绘、残损分析，记录传统建造技艺以了解碧山民居传统建造逻辑。在此工作基础上总结碧山传统民居建筑价值特征载体，将乡土建筑价值保护的原则具体落实在对传统民居建筑特征的保存上，并从工艺、材料、构造等方面对传统民居结构加固、物理性能提升、功能适应性改造等不同需求给予建议。最后，广泛收集、整理使用者对传统民居利用过程中涉及到的技术、程序、法律、建筑、文化等方面疑问予以回答，为碧山传统民居改造利用实践提供技术支持。

图/碧山村保护对象图示，制图/杨弋

探讨乡建的矛盾与冲突

参与碧山计划，既是对非文物建筑的传统民居保护与改造利用合理“尺度”把握的具体案例探讨，又希望可以将乡土遗产保护有关的保护原则、保护方法、工作流程、技术细节等内容通俗的介绍给乡土建筑的使用者、利用者、管理者，使更多人可以掌握乡土建筑保护利用的相关“常识”。乡建，尤其是拥有大量乡土建筑的传统村落的乡村建设，遗产保护工作者可以从理论、技术角度来破解保护与发展的“矛盾和冲突”。

传统文化需更新扬弃才能具有活泼的生命力，但如何在理解传统文化的精髓基础上适应当代社会发展需求，确实是一个很值得探讨和研究的好问题。仅从保护传统文化一个方面的工作——文化遗产保护而言，它从来不是滞后甚至拖累社会发展的因素，相反，国内外已经有许多案例证明了文化遗产保护可以促进社会、经济、文化的发展。人类文明的发展从来不是抹去或否定已经获得的知识和经验，一次次从零开始，而是在原有认知上不断调整、深入、提升；这可以解释文化遗产保护与社会发展的促进关系。只有对文化遗产保护有了正确认识，才能对目前习见的乡土遗产利用方式有分辨，如不考虑乡土建筑文化的地域性，随处可见“徽州民居”；用旅游景区的方式“打造”传统村落；将民居视作古建筑装饰构件“工具盒”进行买卖；忽略乡土建筑与其文脉是一个有机整体，异地搬迁民居等。

乡土建筑保护利用只是乡村建设的一部分，这部分不能脱离乡土社会的再造和乡土文化的复兴，而仅停留在建筑层面的修复工作。2014年出版的《黟县百工》，有一段极其令人触动的文字：

“下楼的时候，老人笑呵呵地站在木楼梯的旁边，望着我们的表情既好奇又天真，徐卫国说，父亲本来打算出门买药，看到有人来了，想看看热闹，药也不去买了，小孩子一样。问老人许多事，他都听不清也记不清了。问老人灯笼怎么做的，老人一脸茫然，笑着摆摆手，说记不清啦。问他一生做过什么事，立刻大声回答：“做灯笼！”徐卫国便在旁边笑，说，“就记得这么多事”。”

——《黟县百工之糊纸灯笼》

这是目前大多数乡土社会传统技艺的保存现状。每一种被社会发展所淘汰的职业都意味着有一群人被宣判他们已经不被需要，甚至失去了安身立命之所。社会发展得太快，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跟上脚步，也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完美转型，尤其在乡村。在村内访谈，面对传统民居修缮改造问题，村民双手一摊：“我们没有那么多钱来修老房子”。所以，仅从技术上来解决传统民居保护是远远不够的。碧山让我们看到了文化、艺术对乡村建设和乡土遗产保护的积极影响，文化的影响力、艺术的创造力对资源相对有限的乡村复兴对症下药。

正像祠堂诗歌课对孩童文学、情感的启蒙，蛙舍为村民提供了交流、分享的文化场所，对比一些已经获得大量资金保护的传统村落，有的建筑虽修缮一新却因没有合理利用而不能对村落文化生活产生太大积极影响。基于此，碧山文艺乡建实践对于乡土遗产保护的启发是，将“文艺”分解为“文化”“艺术”“技艺”。

文化是第一位，任何不对传统村落地域乡土文化进行研究的乡村建设，都很难避免水土不服。并且，文化多样性正是乡土遗产保护的价值之一，在实现乡村文化复兴的时候，不能失去传统村落和乡土建筑的特色和特征。艺术的引入，对于传统村落保护的积极意义不仅在于发现中国乡村之美，丰富现代人的审美趣味和风尚，改变过去数十年逐渐形成观念中对乡土和乡村的成见；更因为艺术的感染力、创造力对于乡村里的人和他们的生活都可能产生我们无法预料的效果，如蛙舍。

特意将“艺”拆解为“艺术”和“技艺”，既是专业技术团队的惯性使然，也是对传统匠人的尊重、传统手工技艺延续发展的考量。尽管有些职业不可避免逐渐消失，但民间技艺的传承更新将会为村民提供谋生技能并因此获得经济收益和社会地位。只有村民掌握了能够适应社会发展的技术和能力，才能使乡村恢复活力，实现可持续发展。

正如中国传统村落的历史发展因素有很多种，其未来发展也应该有多种可能，不能过于强调旅游发展是传统村落保护的唯一出路。碧山计划中的“百工”供销社就是一个艺术家和民间手工艺者进行民艺再生的场所。它选址在碧山村的供销社，因经营状况不佳而促使所有者将经营权租赁给“百工社”投资人，主人夫妇不仅获得一笔可观的资金，同时还被百工社聘用负责日常管理。

乡土遗产保护主体应该是传统村落中生活的村民，这个说法在现实条件下却难以操作。编制《碧山传统民居修缮导则》目的之一，就将乡土遗产保护的相关“技艺”通过出版物、讲座、展览等途径分享、传播出去，让村民因获得技术、知识而有条件成为乡土遗产保护的主体。

碧山书院清明第三课后讨论环节时，因为大雨雷击导致电线短路而使书院陷入黑暗，但谈兴正浓的碧山村民以及关心碧山乡建的人们没有散去，而是利用手机屏幕的光亮继续热烈讨论，交流碧山村及其徽州地区传统村落文化复兴的思考。正是碧山村民、返乡青年和如左靖等关心碧山村的知识份子的共同参与，才有了碧山村的现在和未来。

对碧山计划，现在做任何判断都为时尚早，文艺乡建的探索实践的过程本身就有意义；至于其他，应由后人评述。2015年5月在元典美术馆举办的《乡建在中国 许村/碧山》展览前言中写到：

“我一直认为，碧山计划对碧山村的真正改变还谈不上开始，但它却深刻地改变了我们自己。由于碧山计划的不懈发声，它幸运地顺应了这个时代某条正在逐渐充盈的支流，对城市的间隙厌倦，转而对乡村进行不加克制的浪漫想象，进而有各色人等真正参与进来与我们同行——后者被我理解为碧山计划的真正价值所在。”

这代表了大多数碧山文艺乡建者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