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在内蒙古莱德马业繁殖基地的母马放养草场,我看到一群特殊的马点缀在绿色的草原之中。它们的颜色令我大开眼界:黑、白、枣红、黄骠、铁青……远远望去,五颜六色,神态各异。莱德马业的负责人朱方清告诉我,这里除蒙古马之外,还有英国的纯血马、阿拉伯马以及荷兰的混血马等。
这两年我开始专门画马,所以从不放过任何观察马的机会。我端着相机走进马群,想拍摄一些马的照片资料。马是最通人性的牲畜之一,如果你是它的主人或者朋友,它会对你百依百顺,任你骑驾,但如果你是陌生人,还想逞能,它就会想方设法给你难堪。记得有一年在东乌珠穆沁旗,一个北京女汉子,第一次到草原,见到牧民的一匹马就跨了上去。只见那匹马不是蹭着墙跑就是钻晾衣绳,生生把她拉下了马。所以,当我走近马群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打搅它们的自在和安宁。即使这样,敏感的马们还是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警觉地看我一眼,然后转过身去,将马屁股朝向我,继续低头吃草。我知道,马最厉害的武器就是后蹄,只要你靠近它不足一米,它便会毫不客气地尥你一蹶子。
在马群的边缘有几匹褐色斑点的长鬃马,花色很像美国的阿帕卢萨马(Appaloosa)。它们遗群特立,相依为伴。几匹马见我靠近,一边快步离开,一边扭过头用眼睛瞪着我,那双隐藏在蓬乱长鬃之间的眼神生野而冷漠。朱方清说这是几匹还未被驯服的野生马,是从蒙古国引进的。我自言自语道:“就是野马吧?”朱方清立刻反驳我道:“不对,野马和野生马不是一个概念。真正的野马早已绝迹,而野生马的祖先很可能曾经也是家养的,只是后来因为各种原因重新野化。所以,不应该把它们称为野马。即使是被我们认为的真正的野马,比如普氏野马(以俄国十九世纪自然学家Przewalski的名字命名,又称蒙古野马,蒙古语叫Takhi),也都是经过人工繁育后,放归到自然环境中的。我国最大的野生马保护区新疆的卡拉麦里,大约有500匹这种马。野生马的习性非常接近野马,尤其是公马极具攻击性,它为了保护自己的母马和马驹,甚至会与几公里外的其他公马对峙,前蹄猛踏地面,扬头嘶鸣,如果对方不撤退,它会冲上前去撕咬入侵者,以致发生流血事件。”
我望着远远的几匹野生马,不禁倒吸了口气。
他笑着说:“野生的母马要比公马温和得多,再说,你这个蒙古人怎会怕马?你画了那么多马,应该很了解马的习性呀。”
我尴尬地说:“我这个北京的蒙古人说实在话其实是叶公好龙,纸上谈兵。我从小就喜欢马,12岁开始画画,画的第一幅画就是马群,参加了省级的少年美术作品展。如果把我画的马全加起来,完全可以组建一个上千匹的马群。”
我出生于兴安盟的乌兰浩特,我的名字就是由此而来,1岁时举家迁往呼伦贝尔。上世纪七十年代,由于父亲调动工作,又随父母来到北京。这些年我收藏有马鞍、马辔头、马鞭子,还有蒙古族驯马师专用的马汗刮,就差养一匹真正的蒙古马了。明末清初,广东有位专门画马的画家张穆,他养了很多名马,每天对马的神态、饮食和喜怒哀乐观察入微,所以,他画的马棱角分明、健硕雄壮、沉稳静穆,流传至今。2002年,我回到呼伦贝尔,当时一匹马的价格只有350元,这么低廉的价格让我瞠目。原来牧民放牧或者赶路都骑摩托、开汽车了,马便被人们冷落了。那时侯,买一匹马相当于在北京几个人吃一顿饭的价钱。我真为马的命运感到悲哀,它曾经在人类历史上与我们相依为伴,叱咤风云,而如今却沦落到这种境地。现代以来,随着工业机械的广泛使用,生产力的发展,马的传统的驮运和交通功用逐渐被汽车取代,马的作用越来越小。再有就是养马和放马很费草场,养一匹马相当于养七只羊的费用,所以,现在连牧民也不愿意养马了。
曾经有人问过我,你们蒙古人骑马的越来越少了,还叫马背民族吗?我不知怎么回答。说来惭愧,我竟然不会骑马。
如果回过头看看马的历史,我们会发现西方发达国家也经历过这种尴尬,认为马没有用了,被大量地屠宰。后来他们开始意识到人类需要保存马的种群以承认和纪念它们的祖先为人类所做的贡献。因此,在欧洲、美洲,繁殖和培育马才开始复兴,一些古老的马的品种又开始被人们重新认识和研究。专家们选择性地培育各种马匹,以适应当代社会的不同层面的需求,比如有适合竞赛的,有适合马术的,也有适合娱乐和旅游的等等。意大利一位研究马的专家费班尼斯(Fabianis)说:“既然我们已经不再需要马来确保我们的日常生存需要,那我们就去爱它们,了解它们。”
就像我们人类的祖先都是从远古非洲走出来的一样,马的祖先来自5500万年前的美洲,这种“始祖马”又经过数百万年的进化,才变成今天我们熟悉的模样。而马开始被人类驯化大约是公元前4000年到5000年之间。自人类驯养马开始,马就影响并改变着人类的生活方式和社会的发展,战争、交通、运输、耕种、狩猎和娱乐等等几乎都与马有关。据专家统计,全世界大约有350种马,而这些马中,唯有阿拉伯马对全世界马的品种和培育影响最大,其次是遗传基因很强的北非柏布马以及西班牙马。直到17世纪以后,世界上才有了第一匹纯血马,这就是著名的英国纯血马。纯血马的繁育得益于对“东方马”或阿拉伯马的引进,通过与当地马交融而产生。纯血马以中短距离速力快称霸世界,创造和保持着5000米以内各种距离速力比赛的世界纪录。更为重要的是,纯血马的品种遗传稳定,适应性广,种用价值高,是世界公认的最优秀的骑乘马品种,对改良其它品种的马,提高速力非常有效。据说,为了保存血统的纯粹性,每一匹纯血马都有自己严格的血统登记薄,将其谱系登记注册,系统化监管,这种谱系制度,恐怕要比中国人的家族谱还要严格讲究。
饲养员将几种最名贵的马牵出来让我们欣赏。我近距离地看到了过去只在电视和电影上看到过的纯血马和阿拉伯马。第一个出场的是乳白色的阿拉伯马。俊美的身体、细长的四肢、健壮的胸部。它的头部和五官非常有特点,高贵的凹形轮廓,两眼之间的距离较远,吻部小如锥形,最让人惊叹的是它的鬃毛和尾巴,精细如丝,光彩熠熠。阿拉伯马被公认是世界所有马品种的起源,也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马之一。这种马有着超常的耐力,在奔跑时,身体仿佛悬浮在空中,是长距离训练和耐力训练的首选马匹。看着这匹漂亮的马,我想起美国一部电影《沙漠奇兵》,故事就是以阿拉伯世界3000英里耐力赛马为背景。几个世纪里,这项比赛一直由阿拉伯马统治,终于有一位美国的西部牛仔,经过千辛万苦,战胜了所有的阿拉伯马,获得了冠军。我无法确认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它或许只是美国梦的一种虚设和想象,或者仅仅是一次绝无仅有的奇迹,但是这部电影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阿拉伯马。
在这里我还看到了世界上最矮的马,美洲矮种马,繁育基地的工作人员都亲切地称它们为“迷你马”。它们身高不过80厘米,小巧玲珑,憨态可掬。它们的个头类似于小马驹,但是又不像马驹那样腿长身小,它们身体的各个部分都非常匀称,就像成年马的微缩。矮种马大多是给儿童玩耍和骑乘的,有的也可以作为宠物或导盲之用。据说河南焦作有一个小女孩,养了一匹只有50厘米高的矮种马,成了当地的一个新闻。
终于,今天的男主角“蒙古可汗”登场了。没有亨德尔的《希巴女王驾临》的序曲,也没有渡辺宙明的《别れ》的前奏 ,但是它的出场却充满霸气,让周围的一切黯然失色。它是高贵的黑色与棕色的融合,它高昂着头,款款而来,目空一切,足有君临天下的威严和荣耀。它健硕的胸部和臀部的肌肉,随着自信的步伐像韵律一样起伏抖动,而它的毛色更近乎完美,光润、细腻、如绸缎般柔滑。
就是这匹“蒙古可汗”,在2015年2月28日新西兰奥克兰举办的“奥克兰杯”新西兰Derby大赛(国际一级大赛)中,一马当先,斩获冠军头衔。这是中国“独家马主”第一次参加国际赛马联合会的一级赛事,也是中国马主第一次在一级赛中夺冠。领奖台上,五星红旗高高飘扬。这也是中国赛马历史上最好的战绩。不仅如此,一个多月后,“蒙古可汗”又在澳大利亚悉尼兰德威克赛马场2400米打吡赛中,力挫群雄,以3/4马身的优势,夺得冠军,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南半球“双冠王”。
“蒙古可汗”并不是蒙古马,它是出生在澳大利亚的纯血马,家族谱系中有着辉煌的战绩,父系是爱尔兰古摩牧场的“罗马大帝”,其同父哥哥则是2014年香港马王“威尔顿”。我有些好奇地问:“为什么叫它‘蒙古可汗’呢?”负责人回答道:“这要归功于我们的董事长郎林先生。”
时间回到2005年,作为曾经的马背民族——满族的后代郎林先生从吉林来到科尔沁右翼中旗。他看着这片美丽的草原,却深感昔日辉煌的蒙元文化的衰落。在这个全国蒙古族人口比例最高的旗(蒙古族占85%),蒙古马的数量在迅速下降,面临着种群的萎缩和退化的困境。其实不仅科尔沁草原,整个内蒙古自治区马匹的存栏量也由建国初期的700多万匹,下降到现在的50多万匹,而其中的蒙古马已经不足10万匹。郎林善于骑马,喜欢马术,也非常倾慕草原文化,但他也是商人。他考察过西方几个繁殖名马的国家,他发现美国的马产业规模非常惊人,高达360亿美元,英国则有60亿美元,而中国的马产业规模竟然不到10亿美元。这种悬殊的落差,让他看到了巨大的商机,也让他找到了发展内蒙古乃至中国马产业,振兴蒙元文化的前景。
2006年,内蒙古莱德马业正式成立。成立之初,郎林便确立了全产业链布局、集团化发展的战略,从马匹进口贸易,到养殖繁育,饲草料种植和加工,牲畜贸易,乃至下游的赛马与俱乐部管理等等。但是,所有这些链条当中,拥有优良的马的品种是最重要的环节,而衡量优良马品种的重要标准就是参加比赛并获得好成绩。所以,寻找最优良的马种是首要的一个任务。
2013年11月20日,郎林参加新西兰2岁马拍卖会,被一匹马优良的血统,速度与耐力兼备,以及流畅的展步、伶俐的动作所深深吸引。经过对血统和形体的反复研究和对比,经过拍卖会激烈的竞投,最终以22万元新西兰币将它收入麾下。就在这匹运回国内的当天,郎林便为马起好了“蒙古可汗”的名字。他说:“科尔沁右翼中旗素有‘马王之乡’的美誉,是内蒙古大草原的腹地,可汗则代表了我们对它登上世界马王的期待。”如今,“蒙古可汗”的身价已经飚升到5000万元人民币,比最初卖出时增值1350倍,比莱德马业购入时增值48倍。而它从参加比赛以来,仅仅半年的时间,所获得的奖金已经超过1000万元人民币。由此,它也具备了参加澳洲“墨尔本杯”,香港马王杯,甚至“迪拜杯”等更高级别比赛的资格和潜力,向世界马王的目标挺进。
浏览了这么多的世界名马,我的关注点又回到了蒙古马的身上。多少年来,蒙古马象征和承载着蒙古民族的文化、历史和情感的积淀。十三世纪初,成吉思汗创建了一支由蒙古马组成的骑兵团,所向披靡,统一了亚洲北部众多的游牧部落,建立了一个包括亚洲中部、欧洲东部的史无前例的强悍帝国。而在蒙古人的生活中,马是五畜之首,排列顺序是马、牛、山羊、绵羊、骆驼,马占据了相当重要的地位。内蒙古农业大学教授、中国马业协会秘书长芒来曾说:“日常生活中,马是最跟蒙古人息息相关的,从某种意义上说,马已经成为蒙古人的家庭成员之一,它是不会说话的朋友。”我作为蒙古人,我喜欢画马,我几乎浏览了世界上所有的马的形态,但我还是喜欢蒙古马,它独特的身形,有力的四肢,宽阔的头颅,它温和而不乏野性的眼神尤其让我着迷。可为什么在速度和耐力比赛的世界赛场,称霸的都是纯血马和阿拉伯马呢?
朱方清思索了片刻,告诉我:“就像田径赛场上黄种人和黑种人的差异一样,100米短跑肯定是黑种人的天下,这是基因决定的,后天无论如何高强度的训练都很难改变。因此,黄种人只能在跨栏、马拉松或者竞走项目上寻求突破。说到马,这种悬殊更大,香港、澳门都是用纯血马比赛,还有日本和韩国,西方国家更是,比如将纯血马用于速力比赛,将温血马用于马术,障碍,盛装舞步等比赛项目等等。当然,蒙古马也有其他马种所没有的优势。比如耐寒,蒙古马没有纯血马那么娇气,甚至冬天也不用圈养。其次是耐力强,比如30公里的比赛,蒙古马是非常厉害的。即使100公里的赛程,蒙古马也可以一口气跑下来。这么长的距离,其他马是很难不出现肺出血的现象的。所以,蒙古马作为一种独特的种群,必须保存下来。这也是我们的目标之一。”
截至2014年,莱德马业每年自主繁育的马匹已经超过200匹,其中就有经过改良和科学培育的最优秀的蒙古马,还有精选国外进口的纯血马与国内东北地区西伯利亚种源的冷血马杂交而成的半血马,以及自主培殖的纯血马和温血马等。新赛马场将在明年六月的第一个周六迎来第一场赛事,这将是国内唯一同时拥有沙地和草地两条赛道的大型赛马场,也是国内标准和档次最高的赛马场。正式投入使用后,这里将每周举办一场赛马,这不光吸引国内的赛马爱好者参与,还争取举办世界级的速度赛马大赛。令我感到高兴的是,莱德马业自进驻科尔沁右翼中旗以来,已经连续5年承办了“全国中国马速度大赛”,这项赛事是富有蒙古族传统马文化特色的群众性体育健身活动,其中的8000米蒙古马组的比赛,让蒙古马得以展示耐力的优势,让我看到了蒙古马可喜的未来。
广阔的科尔沁大草原,为莱德马业提供了一个广阔的舞台,“马王之乡”的美名将会在中国马业史上谱写新的传奇。
(此文已发《文学报》和《传承》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