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王小波逝世10周年,王小波话题似乎又成了一个热点。恰巧一位广州的年轻雕塑家郑敏做了一尊王小波的裸体雕塑,引发了争议。这使我想起罗丹当年雕塑作家巴尔扎克引发的法国文学界的愤怒。保守无知的法国作家协会斥之为“从麻袋钻出的怪物”,拒绝将其落户巴黎,直至40年后才重新进行了揭幕落成仪式,将塑像摆放在巴黎某个街头,但是文学界对塑像的争论一直没有停歇。而罗丹也不得不这样解释:“巴尔扎克塑像是我艺术生涯自然发展的结果。我承担它的全部责任。我希望自己是它唯一的主人。”据茨威格的《巴尔扎克传》里说,巴尔扎克习惯深夜写作,并且写到激情处,经常大声与书中的人物辩论,甚至怒斥笔下的反面角色。这尊塑像正好抓住了巴尔扎克穿着睡衣,在写作的间歇,怒向星空的一个瞬间。写过《恶之花》的诗人波德莱尔对它的评价颇为抽象也很有远见——“这是一个文明及其所有战争、理想和愤怒的产物”。
今天的中国,一个裸体的王小波会在读者中产生什么影响,似乎还难说。但我希望它是一个真实的透明的让世俗反感令伪善者讨厌的“王小波”。不过,我不希望它被放在什么文学馆之类的地方,而是应该立在大学或者书店门口,或者放在一个特别安静的没有人打扰的花园内。
我很想知道郑敏为什么将王小波塑造成一个“乞讨者”的形象,它仿佛坐在街角的路面,疲倦、松弛而有些倔强的眼神和姿态,只不过两腿之间的乞讨工具不是饭碗或者诉状,而是一本象征性的书。这是一个绝望而善良的乞讨者。当冒名的或矫情的乞丐遍地,路人变的麻木甚至嗤之以鼻的时候,王小波成了唯一的真正的乞讨者,他是在替路人乞讨,替读者乞讨,也是在替我们乞讨,只不过他企求的不是金钱,而是思想和自由。正如本雅明笔下的波德莱尔——一个工业文明时代的拾垃圾者。而他们天真、愤怒、悲悯的内心,只有上帝才知道。
以下是我去年接受某报记者关于王小波的采访,复贴于此以供参考。
1、在您心中,什么是王小波留下的最宝贵的财富。
兴安:一个作家给后人留下的只能是一样东西——作品,这就是他给我们留下的最宝贵的财富。没留下作品,只留下名声的作家是让人怀疑的,也是可悲的。因为很多自称为作家的人,死后他的作品也随之死去,甚至有的作家人还没死,作品就已经发霉或者风化掉了。
2、在和他曾经的交往中,有没有一件让您很难忘记的事?
兴安:我与他的交往其实只有两次,都是在他成名之前。第一次是 1994年9月28日,在他的小说集《黄金时代》的作品研讨会上。在他看来,给自己的小说开研讨会是对自己的一个讽刺,至少他心里是不喜欢这样做的。但是据说当时华夏出版社出版他的这本小说是担着赔钱的风险的。书印刷了6000册,据责任编辑赵洁平说还有3000册积压在库里,所以开个研讨会是想促销一下。时间已过立秋,可王小波仍穿着皱巴巴的大背心和大短裤,挺尴尬地坐在人堆里被人品头论足,俨然一个拉板儿车的黑面大个儿。每个人发言完入座后,他都会表示感谢地注目那个人一眼,可心里估计却在暗暗发笑(借用昆德拉的话:评论家一思考,王小波肯定就发笑)。因为给王小波做评论是非常困难且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说好说坏都必须说到点上,而我们的评论家又有多少能抓住他小说和思想的精髓呢?中午饭之后,我们的王小波终于不客气地在沙发上睡着了,而与会的评论者们仍在滔滔不绝。第二次见面是几个月后在《北京文学》的西山笔会上,我出面邀请了北京当时活跃的邱华栋、丁天等几个年轻作家。会上,我多次请他这位“文坛外高手”发言,可他都以来向大家学习的托词婉言谢绝。晚上别人都聚在一起娱乐,而唯独不见王小波,后来我在房间里找到了正在疯狂抽烟的他,他见我的第一句话是:明天什么时候可以回家?仿佛他是被我们软禁在这里的。我说:上午还要开会。他小眼睛傻笑了一下,大概是很后悔来参加这个笔会。对一个独立而且专心写作的人,这个笔会可能是他第一个笔会,也是最后一个笔会。果然一年后,在他的一篇随笔中,我读到了这样的文字:“94年,我参加了个无聊的笔会。”
3、您觉得王小波作品最大的魅力之处在哪里?
兴安:对这个问题,我查了一下一个叫“王小波吧”的网站,里面的问题是:“大家觉得小波先生最可贵之处是什么?” 网友的回答非常精彩,其中我最同意的是“怀疑的精神”和“永不停歇地恶作剧”这两条,前者是他思想的前提,后者是他写作的手段和结果。就是说他对世间的一切事物,当然也包括他自己都采取一种怀疑的态度。怀疑是认识问题的捷径,也是作家和思想者的出发点。没有怀疑就意味着满足、终止甚至死亡和腐朽。而王小波的作品,尤其是杂文几乎每一篇都是一个恶作剧,他自诩为“思维的乐趣”。或许他知道对被怀疑的对象表达愤怒如同与正襟危坐的谈经论道一样没有区别并让人厌烦,或许他更清楚对被怀疑对象的解答永远会陷入更深的怀疑。所以他只有采取恶作剧的方式,在解构对象的同时,给你一个思维的方式。今天的世界其实不需要答案,或者说答案有很多种,今天的世界更需要的是怀疑。从这一点来说,我们可以把他比做“后现代”中国社会的鲁迅,他用恶作剧的方式,与他憎恨或者不喜欢的事物开着高智商的玩笑。王小波作品的最大的魅力也许就在于此。
4、您也可以算是王小波门下的“走狗”吗?
兴安:什么是“走狗”?令人怀疑的词。
5、是否珍视这份友情?用什么样的方式祭奠这位朋友
兴安:与王小波做朋友应该是很枯燥的一件事情,与他交往也是很冒风险的,所以我一直与他保持着距离。其实他本人也是希望别人与他的作品交朋友,而不是他本人。明年是他去世10周年,我觉得对他最好的祭奠就是阅读他的作品,把他作为离我们最近的一个大师。
6 、您眼中的王小波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兴安:他有的时候就像一个孩子,早熟、爱搞恶作剧,还未成年就夭折。但这也许是件好事,我无法想象作为一个80岁的王小波会是什么样子?一个在自己创作颠峰时期就离开的作家是幸运的,至少对文学是这样的。
7、在文学界,王小波的文学风骨并没有消失,是这样吗?
兴安:文学界好象从来就没有王小波的文学风骨,每个作家都是独立的,也应该是不可重复的,我不希望文学界一窝蜂地学习和模仿王小波,这样再好的一个作家也会被糟蹋被贬值。我早就说过,想毁掉哪个作家就去模仿他,而且是一窝蜂地。我们曾经毁过马尔克斯和博尔赫斯,也作践过塞林格和海明威,求求你们,别在毁王小波了。王小波只是一个石碑,我们可以继承他的精神,却必须绕开他的作品,往前走。这样王小波也才能永远是王小波,我们才能是我们。
参看我的另一文章《王小波的灾难》:
http://blog.sina.com.cn/u/4750d4530100044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