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给人以疏离感,还有别的原因。它成名过早,遗迹过密,名位过重,山水亭舍与历史的牵连过多,结果,成了一个象征性物象非常浓厚的所在。游览可以。
贴近去却未免吃力。为了摆脱这种感受,有一年夏天,我跳到湖水中游泳,独个儿
游了长长一程,算是与它有了触肤之亲。湖水并不凉快,湖底也不深,却软绒绒地
不能蹬脚,提醒人们这里有千年的淤积。上岸后一想,我是从宋代的一处胜迹下水
,游到一位清人的遗宅终止的,于是,刚刚弄过的水波就立即被历史所抽象,几乎
有点不真实了。
它贮积了太多的朝代,于是变得没有朝代。它汇聚了太多的方位,于是也就失
去了方位。它走向抽象,走向虚幻,像一个收罗备至的博览会,盛大到了缥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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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的盛大,归拢来说,在于它是极复杂的中国文化人格的集合体。
一切宗教都要到这里来参加展览,再避世的,也不能忘情于这里的热闹;再苦
寂的,也要分享这里的一角秀色。佛教胜迹最多,不必一一列述了,即便是超逸到
家了的道家,也占据了一座葛岭,这是湖畔最先迎接黎明的地方,一早就呼唤着繁
密的脚印。作为儒将楷模的岳飞,也跻身于湖滨安息,世代张扬着治国平天下的教
义。宁静淡泊的国学大师也会与荒诞奇瑰的神话传说相邻而居,各自变成一种可供
观瞻的景致。
这就是真正中国化了的宗教。深奥的理义可以幻化成一种热闹的浏览方式,与
感官玩乐溶成一体。这是真正的达观和“无执”,同时也是真正的浮滑和随意。极
大的认真伴和着极大的不认真,最后都皈依于消耗性的感官天地。中国的原始宗教
始终没有像西方那样上升为完整严密的人为宗教,而后来的人为宗教也急速地散落
于自然界,与自然宗教遥相呼应。背着香袋来到西湖朝拜的善男信女,心中并无多
少教义的踪影,眼角却时时关注着桃红柳绿、莼菜醋鱼。是山水走向了宗教?抑或
是宗教走向了山水?反正,一切都归之于非常实际、又非常含糊的感官自然。
西方宗教在教义上的完整性和普及性,引出了宗教改革者和反对者们在理性上
的完整性的普及性;而中国宗教,不管从顺向还是逆向都激发不了这样的思维习惯
。绿绿的西湖水,把来到岸边的各种思想都款款地摇碎,溶成一气,把各色信徒都
陶冶成了游客。它波光一闪,嫣然一笑,科学理性精神很难在它身边保持坚挺。也
许,我们这个民族,太多的是从西湖出发的游客,太少的是鲁迅笔下的那种过客。
过客衣衫破碎,脚下淌血,如此急急地赶路,也在寻找一个生命的湖泊吧?但他如
果真走到了西湖边上,定会被万千悠闲的游客看成是乞丐。也许正是如此,鲁迅劝
阻郁达夫把家搬至杭州。
钱王登假仍如在,
伍相随波不可寻,
平楚日和憎健翮,
小山香满蔽高岑。
坟坛冷落将军岳,
梅鹤凄凉处士林,
何似举家游旷远,
风波浩荡足行吟。
他对西湖的口头评语乃是:“至于西湖风景,虽然宜人,有吃的地方,也有玩
的地方,如果流连记返,湖光山色,也会消磨人的志气的。如像袁子才,身上穿一
件罗纱大褂,如苏小小认认乡亲,过着飘飘然的生活,也就无聊了。”(川岛:《
忆鲁迅先生一九二八年杭州之游》)
然而,多数中国文人的人格结构中,对个充满象征性和抽象度的西湖,总有很
大的向心力。社会理性使命已悄悄抽绎,秀丽山水间散落着才子、隐士,埋藏着身
前的孤傲和身后的空名。天大的才华和郁愤,取后都化作供后人游玩的景点。
景点,景点,总是景点,再也读不到传世的檄文,只剩下廊柱上龙飞风舞的楹
联。
再也找不见慷慨的遗恨,只剩下几座既可凭吊也可休息的亭台。
再也不去期待历史的震颤,只有凛然安坐着的万古湖山。
修缮,修缮,再修缮,群塔入云,藤葛如髯,湖水上漂浮着千年藻苔。
西湖梦
最新推荐文章于 2025-04-25 23:04:46 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