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父亲一张国字脸，海拔一般，有点微壮，属羊，今年虚岁66了。农村里有句俗话：男人属羊，黄金堆屋梁，大概说的是假话吧。

记得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时常和我讲一个事情：我本来是要去上大学的，那时已经考取了读大学的资格，只差一封推荐信。我和你奶奶就想了下，想让你在洋江的舅公帮忙，由于没电话路又远，所以我们就写了个信给舅公，然后托同村刚好要去洋江办事的“坤叔”帮忙带去，结果“坤叔”这个畜牲居然把信截下了。后来才知道“坤叔”想整你爷爷，他们都在村里工作，坤叔是村会计，你爷爷是村长，哎....

父亲像祥林嫂那样讲述着当年的故事，我却听出了事故，我本来将信将疑，不明白一个初中生怎么能考大学，但这事后来在奶奶嘴里得到了印证。“坤叔”在我童年记忆里是个不折不扣的“坏人”，还有很多的诸如不给父亲参军体检的机会、诬陷爷爷把爷爷拉下马之类......罄竹难书。

父亲年轻时干过很多工作，大多是体力活： 摇船运泥、印染厂配颜料、大锅厨子、泥水小工、种地卖蔬菜......工作的原因，父亲手脚上都裂开了一道道的口子，小时候经常看到他用白色胶带贴自己的手和脚，有些口子特别大特别深，我还时常开玩笑地说你这地方都可以养虾了。这么多工作中想想还能算“体面”的大概只有印染厂配颜料了。

纺织印染是绍兴的支柱产业，当时父亲已经在镇上的一家印染厂配颜料小十年了，后来被江苏常熟的一家大企业挖走了，上世纪90年代一天一百块钱算是“高薪”了吧。

那时父亲和我经常写信沟通，信我还保存着，但信的内容大抵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大篇幅都是些苦口婆心唠里唠叨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之类的话，信的最后顺带会问下母亲的身体安好？而我总期待着父亲能写些在外面的所见所闻，有趣的人，好玩的事，哪怕骗骗我也行，可惜没有。

父亲是喜欢写些文字的，从小家里各角落散落着各种“XX故事”“YY揭秘”“ZZ秘史”。他不光喜欢看还喜欢讲，村子里的小卖部是固定的讲道场，也有些固定的大龄粉丝。看了多了偶偶他自己也写些无用的文字，记得一次父亲和我吹牛说他能写小说，看我不屑的神情，他就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本田字格，刷刷刷写了起来，一旁的我也看不清他在写什么，父亲的字很大，有点潦草，时而突破田字格，时而涂涂改改划线两条，个把个小时过后，满满一本田字格所剩无几，现在回想起来可能也就三五千字吧，但那时的我却多少对父亲产生了少许的“崇”。好像写的是一个人隐居山林，做些奇奇怪怪不可名状修仙问道的事情吧，有点桃花源记的风格，又有点玄幻的感觉，那时太小也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当时他那种自信满满发自内心的笑容了。

后来我考上大学，工作结婚生子，渐渐的回家次数也就变得少了，有一次接到母亲电话，哭诉地说父亲腿摔断了，心里一阵酸楚不知所措。听母亲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父亲晚上时常说梦话，满嘴是骂人吵架的话，有时还爬起来害了梦游，我也带他来杭州看过，但不见好转，这次就是梦游时一不小心摔断了左股骨。后来做了手术恢复的还算好，但走起路来还是隐约有点微微的破状。自那以后我就发现老父亲的白发多了，皱纹多了，精神也差了，也可能是我之前对他关注太少了吧，毕竟那时的他也是年近花甲的“老人”了。其实父亲说梦话喜欢骂人，原因我大抵是知道的，除了“坤叔”还有很多他不顺眼的人不顺心的事，他不止一次单独对我表达过，父亲的梦话，父亲的梦，除了我也许别人什么都不知道了吧。

父亲其实是个乐观主义者，也是个经不住表扬的人，哪怕拍个马腿就把持不住了。别人说他菜烧得好吃，他会偷偷给那些工人多加块大肉，结果老板发现没好果子吃了；别人说他力气增大，他会给雇主省下两个人的工钱来，结果透支了自己的身体；别人说他配颜料技术高，他就把那点兜老底的伎俩全传给了那徒弟，结果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摔断腿之后，父亲就开始从事些相对轻松的门卫保安工作了。闲来种点蔬菜，种点花，喝喝茶，打打牌，在我们那个，凌晨五点七十来岁的人还能担百来斤蔬菜行十来里路去卖蔬菜的农村里，成了十足的“赖人”，母亲也是这么认为，有时可能为了让父亲多干点农活，还能跑去几公里外的茶店里把父亲“抓”回来，而我却在不被母亲发现的情况下偷偷地支持着他。闲来父亲还会做些“后事”，自己拍了张14寸的黑白照，背景是宏伟的北京天安门广场，说是百年后能用，怕我们找不到相片，后来想想好像我们的相机里确实都是自己孩子的照片。父亲还给自己和母亲买了块墓地，说是现在便宜，将来会升值，让人哭笑不得。笑过之后呢，父母对子女的爱是不平等的，他们也不指望平等，只愿这爱传递下去便是，但我欠父亲一次北京之旅是真的。

常说父母是我们和死神之间的一堵墙，你看不到死神，如果你没有父母，你就会直面死神。出于自私也好，出于感恩也罢，希望父母健康长寿。你可以默默无闻，你更可以不是远处的明灯，只要静静的在那里就行，在那里就行！

2020.6.22夜写于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