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记得那个深秋午后,黛玉独自站在沁芳闸边,素白绢帕上染着斑斑血迹。秋风卷起枯叶掠过她单薄的青衫,大观园的雕梁画栋在暮色里褪成灰白。她弯腰拾起片片落花时,指尖触到池水寒凉刺骨——原来姹紫嫣红开遍,终要付与断井颓垣。
世人皆知宝黛情深,却鲜少有人懂得,当黛玉听见宝玉对着宝钗喊出"林妹妹"三个字时,她踉跄着扶住廊柱,喉间涌上的腥甜里浸透的何止是情伤。那个曾在桃花树下共读《西厢》的少年,终究没能看懂她葬花时埋进土里的,是女儿家与生俱来的不安全感,是寄人篱下的如履薄冰,是眼睁睁看着年华与爱情都在风里飘散的绝望。
更令人心碎的是探春远嫁那日,赵姨娘躲在人群后偷偷抹泪。这个向来刻薄的妇人,此刻颤抖着往女儿嫁妆箱底塞进一对银镯子,那是她当年陪嫁的首饰。轿帘落下时,探春攥紧的掌心硌着母亲偷偷塞来的玉佩,突然明白那些年针锋相对的背后,藏着怎样笨拙的母爱。可车马已动,此生再难回首。
晴雯被撵出园子那夜,宝玉冒雨追到角门,看着那抹海棠红身影渐渐消失在雨幕里。他忽然想起那年撕扇子作千金一笑,晴雯眼角眉梢流转的娇嗔,原是这个深宅大院里最后的鲜活颜色。及至后来听闻她病逝前咬断两根葱管似的指甲,宝玉攥着当年她补的雀金裘,终于懂得"心比天高"四个字,是怎样锋利的刀刃。
最锥心刺骨的,是贾母临终前攥着黛玉的手喃喃"我的玉儿啊",浑浊老泪滴在早已冰凉的指尖。这位历经沧桑的老祖宗,到阖眼前仍以为能护住心尖上的外孙女。她不知道紫鹃早将黛玉的诗稿焚成了灰,不知道潇湘馆的鹦鹉还在学舌"宝玉,宝玉",不知道那些未说出口的牵挂,最终都化作了白茫茫雪地上的一缕青烟。
大观园倾塌时,巧姐在刘姥姥怀里数着屋檐坠落的琉璃瓦。她还不懂什么叫家破人亡,只是仰头问:"姥姥,那些姐姐们唱的曲子怎么不响了?"刘姥姥搂紧孩子,望着漫天飞舞的纸钱,突然想起那年带着板儿进府打秋风,满园子姑娘笑得像枝头颤巍巍的海棠花。
多年后宝玉在雪地里遇见甄士隐,那疯道人拄着拐杖大笑:"你可知绛珠仙草还泪之说,本就是警幻仙子设的局?"宝玉怔怔望着掌中通灵宝玉,忽然笑出泪来。原来木石前盟不过是太虚幻境里一折戏文,可那些为爱痛过的、挣扎过的、不甘心的日日夜夜,那些葬花时落在肩头的花瓣,那些深夜隔着纱窗的絮语,那些欲说还休的眼波流转,都是真实存在过的滚烫人生。
当我们在深夜里重读"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蓦然惊觉自己何尝不是红楼梦中人。每个在爱情里卑微过的瞬间,每次面对命运捉弄时的无力,每回与至亲至爱擦肩而过的遗憾,都在这字字泣血的文字里找到倒影。原来曹公早将人间至痛写尽: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五阴炽盛。而我们捧着这颗心在人世行走,终究要懂得,有些眼泪注定要流成河,有些花朵必须在最盛放时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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