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子长安》第四章 晨钟暮鼓


晨钟暮鼓,白马寺的梵钟先被敲响,随后是鼓声,这是一天的开始,李天程拿着一个烤脆藕,左手右手不停地倒换,看来是刚烤熟的,还很烫手,他来到寮房门前,使劲拍打着房门,口中喊道:“师父,师父该起床了,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好吃的?”

    李天程敲打了很多遍,没人回应,他又偏着脑袋听了听,自言自语道:“这么敲都没反应,不会睡的这么死吧?”

    李天程放下烤脆藕,高声喊道:“师父,你再不开门我可要硬闯了!”

    屋内没声音。

    李天程又喊道:“我真的硬闯了!”

    李天程知道师父肯定在里面,因为门是从里面关着的,李天程嘀咕道:“这老头子,每天睡得跟头猪一样,你要这样不理我,我怎么完成主持交给我的任务?你要再不起,那我可不客气了。”

李天程挽起袖子,倒退三步,身体往前倾了倾,感觉距离不够,又退了三步,感觉还是差一点,一直退到院角,猛吸一口气,只见他脚下生风,快如闪电,口里喊着“啊”直朝寮房冲去,看来他是想用身体撞开房门,可就在要撞上房门的那一刹那,只见房门轻轻地动了动,很明显那是有人在里面打开了房栓,动静虽轻,可李天程全看在眼里,李天程想要停下自己的身体,却已经来不及,那“啊”的叫声随即变成了“哎呀”,只听闷地一声响,李天程整个人结结实实扎倒在地,脑袋都快压扁了,李天程努力抬头,只见面前站着一中年和尚,浓眉小眼,李天程口道:“师……师父……”

    中年和尚打趣道:“怎么,主持让你每天叫我起床,还规定了一定得用这姿势?”

    “没……没有……”李天程趴地上痛苦不堪,逞强道,“这一拜……是我应该给师父的……”

    中年和尚道:“可我看你一点不情愿的样子?”

    “不……不是……我可是……非常的……虔诚……”李天程道。

    中年和尚哈哈大笑出门去,捡起地上的烤脆藕,用背影对李天程道:“好吧,那我就不打扰你一片诚心,你就虔诚地多拜一会儿,我吃烤脆藕去了。”

    李天程的两眼珠子都快翻出来,口里喊道:“师父……师父……你好歹也扶我一把啊……师父……”

 

    李天程拖着一条腿,一路“哎哟”着往东配殿走,准备找些膏药,穿过厢房,来到主殿,这里每天人来人往,从长安和洛阳来白马寺上香的居民不在少数,李天程佝偻着背过去,忽然有人叫住他:“唉,小和尚,你们大雄宝殿怎么走?”

    李天程知道那人是叫自己,没理他,心里叨咕着:“我怎么成了小和尚了?”

    那人见没有回应,好像看出了缘由,嘻嘻一傻笑,换了一嘴温柔的口音道:“小施主,请问大雄宝殿怎么走啦?”

    李天程感觉一阵肉麻朝身后指了指,那人好像没明白:“请问……”

    “请问你个头啊,你走路不抬头啊,那上面‘大雄宝殿’四个字写得不够清楚吗?”李天程刚被师父耍了一着,正心烦呢,指着头顶的四个大字道。

    那人抬头一看,果然发现自己就站在大雄宝殿底下,不过眼前这人脾气也太坏,才问了他两次,就这么不耐烦,他细细打量了眼前这人,不由得一惊,嘴里“哦”道:“臭乞丐,我认识你!”

    李天程还没有正眼瞧过问路人,这一嗓子和那音调,听着有些耳熟,他回头一瞥,不由打了个冷颤,立马将头埋在脖子下,一瘸一拐往前走,那人跟上李天程,不依不饶道:“你以为你画了个妆我就不认识你了……咦……你这画的……是红脸?”

    李天程捂着脸没有停下:“施主,你认错人了。”

    问路人身着白衣,正是城北把李天程当小偷的白面书生。

白面书生可不是个善罢甘休的主,伸手又要去抓李天程的衣襟,李天程早知道他有这一手,一个闪腰完美躲开,拖着腿向厢房走去,白面书生哪能放过他,呵道:“小爷我就不信,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能放过你一次,还能放过你第二次?”

    李天程虽然腿有些受伤,但跑赢白面书生还是没问题,不过这白面书生可是个难缠的主,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甩掉的,李天程边跑边喊:“算我错了,求你不要欺负一位残疾人好吗?”

    “欺负,小爷我从来不欺负人,你以为你认个错就算完了?看你拖着腿这么难受,那我就打断你两条腿,让你和你那轮椅朋友作伴去。”

    “阿弥陀佛,我看你也是个读书人,不要这么残暴好不好……孔子说……得饶人处且饶人……”

    “孔子还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那不是孔子说的吧?”

    “我管他哪个子说的,反正老子今天要定你这两条腿了!”

    两人从东厢房跑到西厢房,从斋堂跑到念佛堂,从山门又跑到半山鼓楼,李天程的腿是越来越不听使唤了,李天程在后山的秋波桥上停下来,白面书生趴在桥柱上气喘吁吁道:“我……我看你……往哪跑……”

    李天程跨过桥栏,也是上气不接下气:“你……你不要追我了……你再追……我……我可跳河了……”

    白面书生看了一眼湍流的河面,哈哈大笑:“吓唬我是吧,你跳啊,你跳了我就放过你!”

    李天程看了看桥下,试了试,又缩回腿来,白面书生一步一步往前逼近,李天程道:“不要过来,再过来我真跳了!”

    白面书生没有理他,径直向前走,李天程一闭眼,只听扑通一声,水面溅起一个美丽浪花,白面书生两眼一翻,鄙夷道:“这猪脑子,还真跳啊!”

    白面书生趴在栏杆上看着河面,他数着一、二、三、四……四十七、四十八……白面书生心里开始有些担忧了,心道:“这臭乞丐该不会死在水下面了吧?”

    白面书生又等了一会,还是没有看见李天程冒出水面,心里越来越急,他高声喊道:“死乞丐,臭乞丐,你不要开玩笑啊,我没有真想逼死你啊……”

    河面一如既往的平静,白面书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拉着嗓子喊:“快来人啊,救命啊,有人跳河了……”

    可是这荒山野岭的后山,哪来的人?白面书生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只见他一咬牙,也是扑通一声,跳进水里,可是他并没有自己想像的那般厉害,更确切地说,他根本就不会游泳,嘴里不停地灌水,最后连自己喊的啥都听不清,河面扑腾了几下,白面书生消失在河里。

 

    李天程将白面书生从河里拖到岸边,口道:“没两把刷子敢跟我长安小飞龙比水性,你啊你,死了活该。”

这白面书生看来还有点沉,李天程把他拖到河沿上,一屁股坐在沙地里,看着眼前肚子鼓鼓的白面书生,比刚才更白了一些,李天程道:“今天算你走运,遇到我这个让佛祖都自愧弗如的好心人,你放心,你死不了。”

李天程伸手解开白面书生的领口,给他压水,李天程越解越纳闷,这书生倒是真够讲究,这大热的天,一件,两件,三件……忽地李天程的脸刷地一红,从地上猛地弹开三尺,只见两条鲜红的血液缓缓从他鼻孔流出,李天程跪倒在地,嘴里叨念不停:“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身想味触法……”

看来般若波罗蜜心经也止不住鼻血,李天程真不知道,眼前这白面书生原来是一女施主,难怪自己第一眼见到她就觉得有些娘娘腔,李天程心道:“怎么办,怎么办,我是犯了荤戒又犯了色戒,佛祖会怎么惩罚我……”

李天程忏悔了好一会,偷眼再看女子,发现她还没醒过来,心里着急,这下该如何是好?再不给她压水,自己恐怕还得犯杀戒,李天程闭上眼,只睁开一条小缝,双手小心翼翼放在女子胸口上,口道:“佛祖原谅,迫不得已……”

李天程小心翼翼一下一下给白面书生压水,一下、两下、三下,女子嘴里开始冒水,李天程数着,一共压了二十七下,女子肚子里的水看来已经倒腾得差不多,正当欣慰,只听“啪”一声响,自己右脸结结实实挨了一耳光,看来是这女子苏醒过来,见到这场景,赏赐给他的。

李天程被打得愣了半晌,女子刚才嘲笑李天程左脸是红妆,这下好了,左右脸都红得比较均匀,女子一记耳光打完,又晕了过去。

 

书案上铺开一张绸布绘制长安寺庙分布图,西门念月用朱丹笔在城南位置圈起了十七家寺庙,问十三叔道:“如果你想要躲避仇家,会选择大寺还是小庙?”

十三叔琢磨着自己何时有了仇家:“我啊……我当然是选大寺了,大寺鱼龙混杂,岂不正好?”

西门念月点点头,朱丹笔又在城南的大寺庙上画了一个圈,大寺庙共有五家,分别是:城南寺,北山寺,塘智寺,朗圆寺,白马寺。

西门念月对十三叔道:“查一下这五家寺庙,哪家有年龄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身高七尺的僧人。”

十三叔道:“可是少爷,年龄可以报假,这样查能行吗?”

西门念月道:“年龄可以报假,但是面相报不了假,面向偏差也不过几年光景,查四十到五十之间,不会有错。”

十三叔点头:“知道了,少爷。”然后找出这五家的花名册,开始翻找。

没过多久,十三叔抬头道:“年龄和身高都符合的,共有五人,分别在离长安城较近的城南寺,和远一些的白马寺。”

“都叫什么名字?”

十三叔拿着花名册,一个一个念道:“城南寺的马烸涛、廖振,白马寺的桂昊如、田孤、刘雨沧。”

“田孤……田孤……”西门念月品味着这两个字,“周乃田也,孤乃无父也,周氏无父之人……”

“可是,他为何不换一个与周氏无关的姓名,那样不是隐藏更彻底?”十三叔不解问道。

西门念月看着远处,没背负过血海深仇的人不会懂,一个家人离去快四十年,还要回祖宅祭奠的人,他不想忘掉过去,也忘不掉过去,名字,能时时刻刻提醒他,那些满是痛苦的记忆。西门念月自己又何尝不是,西门念月,念月念月,念的是母亲月公主,这么多年来,这个名字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母亲的惨死……

 

未央宫前殿,大臣们个个心惊胆颤,廷尉胡恮欢上报:“经查,嫌犯为太后身边两名宫女,两人此前犯错受过杖责,对太后心怀不满,在她们的卧室,发现未用完的疳蛊……”

“宫女?”皇上将信将疑,“差点要了太后性命的居然是两名贱婢?人呢?”

“这个……这个……”胡恮欢一点都不欢,抹着额头上的汗滴道,“两人已经畏罪自杀……”

皇帝“啪”一声响拍在龙案上,胡恮欢一阵哆嗦。

“没用的东西,你给朕两个死人有何用?”皇帝怒气冲冲,“查,继续给我查,和这两人接触过的,一个也不能放过!”

 

左贤王府,灯光昏暗,且莫甘跪坐在主位,客位是一老者,老者五十岁左右,右耳鬓发花白。

此人正是当朝三公之一的丞相曹光礼:“太后病情好转,皇上大赦天下,过些日子,还要去白马寺施粥救世。”

“太后病情好转,皇上能够大赦天下,丞相功不可没。”左贤王向旁边的索图朗示意,索图朗呈上一封金灿灿的黄条,左贤王将其推到曹光礼面前。

曹光礼看着金条,没有动:“恐怕左贤王的目的不仅仅是想让皇上大赦天下,放了你那些党羽。”

“哦,此话怎讲?”

“左贤王既能种蛊亦能解蛊,为何一定要让西门念月进京?”

“这么说,这个西门念月有什么问题吗?”

曹光礼闭上嘴,转而言它:“找两名不能说话的宫女来做替死鬼,真够可以,只是苦了后宫侍女三千,多少人被打得皮开肉绽。”

“丞相真是个怜香惜玉之人……给胡恮欢两名宫女,让他有得交差,胡恮欢虽然破案不行……”左贤王挑着灯芯道,桐油灯又明亮了不少,“但官场多年,他知道适可而止。”。

“他当然知道适可而止,他要的只是凶手,并非真相,就算皇帝不高兴,也证明不了那两人不是凶手。”曹光礼道。

“所以胡恮欢应该感激我,是我保住了他的脑袋。”左贤王道。

“他感激不感激你,我不知道,”曹光礼的话说得深沉,“但我知道,玩火者,易自焚。”

一只飞蛾扑向桐油灯芯,噗嗤一声,烧为灰烬。

“是吗?一条绳上的蚂蚱,怎么能说自己是只飞蛾?”左贤王冷冷道。

 

太子府,虽比不上皇宫戒备森严,但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想要进太子府,并不是件容易事,可偏偏有人不仅进了太子府,还能来去自如,此人蒙着面,背对着太子寝宫站着。

太子刚脱下袍服,警觉地发现屋外有人,这人不是自己的侍卫,侍卫可不敢如此无礼地站在太子卧房的窗前,太子拔下宝剑,喝道:“什么人?”

“一个想要给你送礼的人。” 窗外的人影慢条斯理道。

“送什么礼?”

“一顶十二旒冕冠。”

谁不知道,整个大汉,只有一个人有十二旒冕冠,那就是皇帝。

太子喝道:“大胆!本太子对父皇忠心不二,你敢在此挑拨离间!”

“我相信太子对皇上忠心不二,但皇上是否对太子信任有加,我可就不得而知,”窗外的人影缓缓道,“听闻皇上近年,有废长立幼之心,传位与七皇子刘伦,这可是世人皆知的秘密……”

太子有些颤抖:“你想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听闻初七日皇上亲自陪同魏太后去白马寺还愿,我想,太子不会没想过,”此人压低了声音,“若是皇上离开长安城,再也回不来……”

“大胆!”太子呵责道,“你若再如此猖狂,我可要叫人把你拿下!”

窗外的人影不紧不慢:“太子若不想听,早就叫人把我拿下了,又何必提醒于我。”

太子心里在想什么,这人如此清楚,太子有些坐不住:“你到底是谁?”

“一个想要给你送礼的人。”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你当然可以不听我的,”窗外的人影道,“但是我会找机会告诉你们皇上,说是太子想要弑父而代之,你们这位皇帝正愁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换掉太子,我想,他一定会好好地抓住这个理由……”

“你——”太子感觉自己就像一条蛇,被人死死卡住了七寸,对方对自己简直是了若指掌,自己还有什么能隐藏的,说实话,皇帝废长立幼之心,的确是自己长久以来的心病,太子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呲一声软了下去,战兢兢道,“我这个太子,说到底也是个空架子,手里无钱无兵,还能翻出个什么风浪?”

“你无钱无兵,我有!”窗外的人影道,“可是我还差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一柄刻有太子府印的官刀。”

“你……你想利用本太子的身份去……去……”太子没能说出去刺杀皇上几个字,冷笑道,“然后将所有责任推给本太子。”

“非也,非也,我可是在救太子殿下。”窗外的人摇了摇头。

“救我?”太子冷哼一声。

“如若刺杀成功,你还怕什么?”窗外的人影道,“如若刺杀不成功,最容易被怀疑的会是谁?”

太子明白,如果皇帝驾崩,最受益的是自己,所以最容易被怀疑的,也是自己。

窗外的人影继续道:“如果你父皇发现刺客用的是太子府兵器,他会怎么想?”

太子沉吟半晌,他清楚父皇的性格,多疑——越是明显的痕迹,越容易让他怀疑。

“他……他不会相信。”

“很好,”窗外的人点头道,“那到底是谁想栽赃太子?”

仔细一想,太子心里不由暗自佩服,脸上露出狰狞笑容:“当然——是本太子最大的敌人——七皇子刘伦!”

“所以我是来给太子送礼的,没说错吧?” 窗外的人影继续道。

太子默不作声,思考良久,突然问道:“如果我不合作呢?”

“如果你不合作,我想七皇子一定有兴趣合作。”

太子手里的宝剑哐当掉落在地,呆站在原地很久。

“官刀明日午时,送到北市乔老庄家。”太子的声音坚决。

 

太监李二喜从长乐宫出来,行色匆匆一步三回头来到承明殿,中常侍冯万天拂尘一档:“什么事啊李二喜?”

“我……我要见皇上……”李二喜道。

“嗯?皇上是你想见就见的吗?”冯万天翻了李二喜一个白眼,“再说,这都什么时辰了?”

李二喜像是尿急一般,有些憋不住:“还劳烦常待大人通报一声,就说……就说是关于太后的事。”

这次太后中蛊事件,皇上将太后身边的丫头太监全都换了个遍,据说为了太后安全考虑,但冯万天知道,皇上的意思,可不单单是为了太后的安全,魏太后在朝廷的势力,可是说一不二,皇上身边三公九卿中有一半的人都是魏太后的势力,包括她的亲侄女谢皇后。

冯万天让李二喜等着,自己进去通报,一会儿出来道:“陛下让你进去。”

李二喜跪倒在地,皇帝问道:“什么事啊?”

李二喜看了看两旁,站着冯万天和两名宫女,皇帝道:“都是自己人,说吧。”

“太后……太后今日召见了尚书令大人。”李二喜道。

皇帝看着手里的奏章道:“尚书令大人是太后的亲外甥,平日见个面叙叙家常,没什么奇怪。”

“可……可是……太后想让尚书令大人去查……去查西门念月的身世……”李二喜吞吞吐吐道。

“西门念月?”皇帝的眼睛停下了,“没想到太后对自己的救命恩人这么有兴趣。”

“是的,小的也……也觉得奇怪。”

“很好,”皇帝将手里的奏章丢在一旁,意味深长道,“如果尚书令大人查到什么或是查不到什么,你都告诉朕,作为儿臣,也想替太后分忧。”

李二喜眼神一亮,皇帝都要托自己办事,得意之气自是不少,看来这次小报告打对了:“小的遵旨,小的一定尽忠职守。”

“朕就喜欢尽忠职守之人,好吧,你下去吧。”皇上挥手道。

李二喜叩谢退出承明殿,一脸春风拂面,冯万天冷哼一声:“嘚瑟!”

 

这是一间干净、朴素的卧室,屋内茶案上燃着紫檀香,卧室的北面摆放着一张木床,木床上躺着一位素颜女子,细细一看,面色有些泛白,仿佛刚生过一场病,只见女子忽然猛地坐起身来,口里大叫:“姐姐救我,姐姐救我!”

女子清醒过来,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她环视四周,这一切是那般陌生,她看着这木门,床头,被子,衣服,忽然发现有些不对,猛朝自己前胸摸去,她记得,自己落水的时候还是男装,可现在……可现在居然只穿了件粗布睡衣。这睡衣并不是自己的……

女子记起来,自己落水之后,是那小和尚救了自己,女子自言自语道:“不好,该不会是个花和尚吧?”

门外传来脚步声,女子连忙卧倒,佯装成尚未醒来的样子,她清楚,在陌生的环境,贸然行动对自己并不利。只见李天程手里端着一碗刚煎好的中药,泼洒着进来,看了看女子自言自语道:“凶婆娘,睡了两天了还不醒,该不会是装死骗我的吧?”

李天程在女子俊俏的脸旦上捏了捏,女子强忍着疼硬是没反应,李天程还是有些怀疑,又朝女子白嫩嫩的脸上“啪”地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结实,女子疼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但还是紧闭着眼不动声色,李天程又自言自语道:“看来真没醒了。”

然后他扶女子靠在床头,端起药碗,用勺子盛了一勺,准备喂给女子,女子嘴巴闭得紧,中药没有一滴流进女子口中,全洒在了床头,李天程站起身抓耳挠腮想了一会,忽然一拍脑袋:“有了!”

李天程一手端着碗,一手捏住女子鼻头,等着女子呼吸不过来一张嘴,李天程立即将药倒入她口中,女子被呛得不行,哇啦啦直吐药水,李天程见此,兴奋道:“早就知道你醒了,还给我装。”

女子瞪着眼,两只大眼珠快要冒出火花来,扬手就朝李天程左脸一巴掌,口里叫道:“流氓!”

李天程被这一巴掌打得没反应过来,这不是第一次被这女人打了,他正想说“还来?”,果然右脸又是一阵火辣,看来打完左脸不打右脸总显得不平衡,女子又骂道:“无耻!”

你以为两巴掌能解女子心头恨,那就错了,女子是打出了惯性,嘴里骂道:“变态!”又朝李天程招呼过来。

李天程吃了两次亏,终于长了点记性,截住女子手腕道:“说我流氓、无耻也就算了,变态可万万不能认。”

“你这色魔,你说,你都对我做了什么?”女子哭嚷着。

“我哪有对你……做什么……”李天程有些摸不着头脑。

“混蛋臭狗屎王八蛋,我的衣服都被换了,你还不承认!”女子撒泼道。

原来女子是发现自己衣服被换,认为李天程对她图谋不轨,李天程很不服气:“你还好意思说,就为了救你,害我从此不能虔心向佛,再说了,你的衣服,又不是我……那是我师……师父……”

“你师父……”若说有比被一个男人非礼更悲伤的事,那应该是被一个老男人非礼,女子差点没气过背去,“你……你居然让一个老和尚……”

女子发疯似的要和李天程拼命,李天程一看形势不妙,朝后跃出一丈,女子随手抄起床头的绣花枕朝李天程砸过去,李天程虽然武功平平,但轻功却是一流,稍一闪身,枕头从右侧一划而过直朝门外飞去,只听一声闷响,那是绣花枕撞在人脸上的声音,门口传来一女声:“仙道贵生,无量度人。”

绣花枕击中了一名道姑,这道姑看上去四十来岁,虽衣着道袍,亦是风华绝尘,道姑来到女子身旁,轻声问道:“紫云姑娘,身体感觉如何?”

床上撒泼的女子往后一缩,看似有些害怕,偷眼打量道姑:“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换衣服的时候,看你内饰上绣有‘暮紫云’,难道不是姑娘的名讳?”道姑问道。

紫云慢慢抬起头,看着道姑:“你是说……是你……是你给我换的衣服……你是他……师父?”

道姑点点头。

紫云紧绷的脸忽然泛起一个羞涩的笑涟,看来自己多虑了,李天程拉起道姑和紫云手道:“来,小兄弟,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师父,玄青真人。”

紫云甩开李天程不屑道:“谁是你兄弟!”

虽然早知紫云是女儿身,但紫云现在身着麻布睡衣,头梳四方髻,李天程一时性急竟忘了对方的身份,被紫云这一甩手,弄得耳根都红了,讪笑着赔礼:“对……对不起……我……我差点忘了……”

想不到李天程这厚颜无耻的小无赖还有害臊的时候,李天程的窘态让玄青真人不由会心一笑,玄青真人道:“天程这孩子可是关心你,把你从河边背回来,守了你两天两夜……”

“谁要他关心……”紫云嘀咕道,“要不是他我才不会掉河里……”

李天程更是窘得胀红了脸,玄青真人噗嗤一笑:“你们慢慢聊,我去给你们准备些斋饭。”

李天程立马附和:“我……我也去……我去帮师父劈柴……”

“谁要你帮师父劈柴了?你留在这里好好陪紫云姑娘,不许欺负人家!”玄青真人一把将李天程推开,拂尘而去。

李天程的前二十年什么都尝试过,就不知道什么是尴尬,现在头一次感觉自己的手脚长得有些多余,该如何摆放它们倒是个难题,李天程低头瞅着自己的脚尖,表示自己在意脚尖比在意身旁的女人多一点,紫云鄙夷道:“自古女冠只收女弟子,还好意思说自己不是变态!”

“我变态……”李天程不服,“你一会儿男一会儿女的还不够变态……鬼知道你到底是男是女……”

紫云好像听出了李天程话里的味道,撸起袖子就要开架:“你说什么?”

李天程好汉不吃眼前亏,一溜烟往外跑,边跑边喊道:“我去帮师父干活,你喝完药出来吃饭。”

 

这是一座坐落半山的道观,道观正门的横匾上雕刻着苍劲有力的“云雨观”三字,门柱和台阶上爬满了青苔,不少地方已经破损,看来有一些年代了,早晨刚下过雨,山上云雾缭绕,从道观往下看,下面是洛阳城边香火最旺盛的白马寺,紫云站在观雨台深吸了一口,这清新的空气沁人肺腑,让人神清气爽。

正此时,远处传来李天程的喊声:“紫云,紫云姑娘……”

紫云一转身,李天程已经站在了她身后,李天程道:“还以为你下山了?害我把整个云雨观都找遍了……”

紫云摸着咕咕叫的肚子道:“谁说我下山了,我肚子可饿着呢!”

李天程一笑,道:“走吧,师父今天烧了七个菜,个个都让人流口水……”

 

“这……这太好吃了……我以前怎么没觉得冬葵可以这么好吃……还有这……竹笋……恩……炒得也很好……”紫云嘴里包着饭菜有些说不清话。

李天程道:“我要是两天不进食,喝口水都觉得香。”

紫云道:“才不是呢……这是玄青师父厨艺好……比我们家那个……那个胖大厨做的好吃多了……”

玄青真人笑道:“山野之地,都是农家小菜,紫云姑娘不嫌弃就好。”

“不嫌弃,不嫌弃,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够嫌弃,”紫云一边吃一边说,见玄青真人和李天程没有动筷子的意思,问道,“你们也吃啊,你们怎么不吃?”

还好她及时明白了,这面前的七个盘子,都被她一扫而光了,哪还有什么菜?

紫云尴尬地收起筷子,咽了咽嘴里的饭菜:“我……我……不好意思……”

玄青真人对李天程道:“天程,你去把厨房里的馒头拿出来。”

李天程应声去了,紫云连忙摆手道:“够了够了,我吃饱了!”

李天程将热腾腾的馒头放在桌子上,紫云还是忍不住又抓了两个:“好了,剩下的全归你们。”

李天程和玄青相视一笑。

“有好东西吃也不叫我?”忽听院门外传来高昂的男人叱责声。

这一嗓子声音洪亮,引得众人朝院门望去,只见李天程跳起身高声呼喊道:“师父,你怎么来了?”

这不正是李天程上次叫他起床的大和尚吗?大和尚道:“还在山门外就闻到饭菜香,我这一嘴馋脚就不听使唤了。”

玄青真人起身相迎:“圆通师父,可惜你这次来晚了。”

被称为圆通的大和尚道:“啊,这么不欢迎我?”

“不是,师父,是我们只剩馒头了。”李天程摊手对着桌上的杯盘狼藉道。

紫云将手里的馒头往身后藏起来,厚着脸道:“人家只是把两天的饭当一顿吃了……”

圆通朝紫云脸上仔细打量了又打量,忽然一怔,似乎想说点什么,随即又是哈哈一笑,对李天程道:“天程,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什么日子?什么日子?”李天程愣了一下,拍着脑袋想了又想,恍然大悟道,“哦,糟糕!今天是十五,是俗家弟子每月的经考法会!”

李天程话未毕,人已到了院门外,紫云可不允许李天程把自己留在这儿,忙抓起馒头跟了上去,边跑边喊:“哎哎哎,你等等我!”

看着两人欢快的身影一前一后朝山下跑去,圆通心底羡慕,眼前这穿道袍的女人,徐娘半老,但在圆通的眼里,却是风韵犹存,玄青的目光刚一触到圆通,发现圆通正呆呆盯着自己,她立即避开了他的目光,两人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们的距离是那么近,只一丈之隔,他们的距离又是那么远,他们的身份、过往,让他们不能再进一步,哪怕是再近一步,玄青被盯得有些不自然,转过身去,圆通意识到自己的无礼,心感歉意:“对不起,我……那我先走了,寺里还有些事情需要我处理……”

说着圆通转身朝院门而去,玄青睁眼看他离去,她能说什么?她什么也不能说!如果她想挽留一个人,她需要一个理由,是的,她需要一个理由,忽然她想到了一个理由,她叫住圆通:“你等等……”

玄青迈着碎步跑进屋内,取出一个包裹,塞给圆通道:“你鞋破了,给你新做了一双新的。”

圆通生硬地接过包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玄青噗嗤一笑,推了他一下道:“愣着干嘛,再不回去我看你师兄又要派人满山找你了。”

圆通迈步走向山门口,回头过来,欲言又止,仿佛有些不舍,仿佛这次离去,便再也无法相见。

 

参加完经考法会的李天程,四脚朝天躺在草地上,懒洋洋的阳光打在脸上,这蓝天和白云,这眉山与秀水,真适合睡个舒适觉,忽然,他听见身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李天程猛一回头,看见了一个秃顶,那是个熟悉的秃顶。

“师……师父!”李天程猛地坐起身来。

圆通穿着青灰纳衣,提着酒罐子过来,骂道:“主持让你挑水,你又跑来偷懒了!”

“没,没,师父,我这一下午已经挑了十八担水,就休息一刻钟,就一刻钟……”看圆通也没有责怪的意思,李天程偷瞄着圆通道,“师父,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你这臭小子,你呆哪儿为师会找不着你?”

“是是是,什么都瞒不过师父的法眼,这白马寺的山山水水尽在师父掌握之中。”

圆通看着这白马寺的山山水水,面色有些凝重,李天程问道:“师父,你怎么了?”

圆通没有回答,李天程推了一下他,又问:“师父,你最近是怎么了,老是魂不守舍的样子?”

圆通反应过来:“哦,没,没什么,师父能有什么事?”

圆通看着李天程,道:“天程啊,这些年师父对你可好?”

“那还用说吗?好!简直比我亲生父母好一百倍。”李天程对被亲生父母遗弃一事耿耿于怀,“哎,师父,你说我亲生父母丢下我会不会后悔?”

“嗯哼,我想,一定会的……”圆通不太喜欢谈当年捡李天程的旧事,李天程知道。

圆通又道:“天程啊,你还记得我教你的那首歌吗?”

“记得啊,当然记得,师父说过,只要我想你了,就唱这首歌,我唱给师父听……”李天程清了清嗓子唱道,“观天之道,执天之行,五贼在心,施行于天。天性人也,人心机也。立天之道以定人。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天人合发万化定基……”

“不错,千万记得,师父教你的歌只能唱给师父听,要唱给别人听,师父我打得你屁股开花!”

“知道了师父,你都说了千百遍了!”李天程有些不耐烦,师父就是一个啰嗦和尚,李天程忽然抖机灵问道,“师父,这歌是谁教你的?教你的人是不是也不允许你唱给别人听?你要唱给别人听了,会不会要屁股开花……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屁股开花?”圆通一囧,随即反应过来,伸手真要打李天程屁股,“好啊,你敢开师父玩笑了……看我今天不收拾你……”

李天程窜起身来,一溜烟不见了人影:“师父,你先追上我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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