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动画大师宫崎骏的创作感想

宫崎骏

“动画描绘少年与少女、爱与责任、海与生命等这些本源性的东西，鼓励人们在这个神经衰弱和不安的时代中向前迈进。” ——宫崎骏

陈赛/文

宫崎骏极少接受采访。在日本NHK电视台一部关于《悬崖上的金鱼公主》的纪录片里，他第一次谈到自己的衰老，想象力和创造力都在走下坡路，“每一天都感到极限正一步步逼近”。

67岁的老人，却还像个孩子，喜怒哀乐全放在脸上，哪怕摄影机就在眼前。笑起来像孩子，生气起来也像孩子，走路健步如飞，画画的时候有一种让人敬畏的神情。

看《悬崖上的金鱼公主》时，我一直想着他的白发白胡子，觉得很伤感。100分钟的动画，18万张画稿，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手中的画笔一次次放下又拿起，究竟要对这个世界说什么呢？

有人说，这是他向儿子宫崎吾郎道歉的方式，他在过去40年里只顾工作，以致父子关系冷漠。有人说片中的小男孩宗介是以他的孙子为原型，是一个祖父的 礼物。也有人说，他是为了探索一种新的画风，这是他第一次用水彩粉笔作画，那种稚拙的笔触就像直接在童年记忆的河流里涂画色彩。他的老友则说：“这个老 头，不画画会死的。”

宫崎骏的动画一向以视觉与叙事的丰富性著称，混杂着他对生态环境的忧虑、对日本神话的缅怀、对欧洲前工业文明的向往，以及他的个人记忆和现代人普遍 的心理危机。在一次采访中，他无奈地说，“复杂”其实不是他的本意。他一直希望画一部简单的动画，只为孩子画的，却总在不知不觉中滑入复杂的深渊。这次他 终于讲了一个简单的故事：小金鱼波妞爱上了小男孩宗介，为了追随于他，变身为人，却无意间引发了一场海啸。

相比《千与千寻》的奇幻空灵、《哈尔的移动城堡》的妖异华丽，《悬崖上的金鱼公主》更接近宫崎骏早期的风格，像《龙猫》和《红猪》，简单、朴素、温暖。通过这部片子，宫崎骏又回到了他创作的原点：一个淘气、可爱、精力充沛的小女孩，有着明亮的眼睛、坚强的灵魂、柔软的心。

其实，40年里，他一直在讲同一个女孩的故事，娜乌西卡公主的自我牺牲，小魔女奇奇的聪慧善良，幽灵公主的野性难驯，千寻的沉静内敛，都是命运不同 的面孔。宫崎骏一直试图进入这个女孩的灵魂，因为那里维系着与人类日渐隔绝的自然，蕴藏着成人世界许多失落的情怀。只有通过她，人与自然才能最终相互谅 解，彼此接纳。

片中印象最深的一个段落是夜间海啸，波妞踏浪追赶宗介：小小的红发女孩骑在巨浪背上一路赤脚飞奔，脚下无数大鱼如巨蟒般急速跳跃，宗介与母亲在小汽 车里以疯狂的速度逃离海浪。酣畅淋漓的追逐间，天边黑云翻滚，电闪雷鸣，波妞的红发像太阳一般照亮墨蓝色的海面。她身上那种生命原初的能量，安徒生的人鱼 公主不具备，水漫金山的白娘子也比不上。铃木敏夫——宫崎骏的多年好友兼制片人说，宫崎骏动画里的女孩子在日本是找不到的。其实，不仅日本找不到，这样生 气勃勃的女孩子，只存在于想象里。

　　
故事整体上是梦幻的，甚至有些逻辑混乱，像一个小男孩在长长的夏日午后做的一个梦——海啸过后，波妞与宗介坐着用魔法变大的玩具船，以 一支白蜡烛为引擎，缓缓驶过被大海淹没的小镇。半透明的蓝色海面，树木在水下飘摇，螃蟹在屋角爬行，泥盆纪的大怪鱼成群结队游过门阶，意态悠闲……一切奇 怪到了极点，但又似乎合情合理，梦中人发出一声大大的愉快的叹息。

作为一名泛神论者，宫崎骏相信万物有灵，一切生命形式都有自在的灵性，都应该尊重。在他的动画片里，人的世界往往与精灵世界交亘叠印，占有 同一的时间和空间，但关于二者之间的关系，有太多连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东西。NHK的纪录片里有一个有趣的细节，记者随宫崎骏进了工作室，见他放下大衣， 对着空荡荡的房间打了一声招呼：“早晨好。”记者好奇地问：“您在跟谁打招呼？”他一边拉窗帘一边说：“我不知道是谁，总是有什么东西吧。”
　　
这 是宫崎骏第一次描绘大海。以前，他似乎更迷恋天空和森林，到了晚年，却忽然画起大海，不知是否受到印度洋海啸的刺激，就像《哈尔的移动城堡》是受了伊拉克 战争的刺激。据说他的灵感来自靠近濑户内海的某个小镇，那里有一个建在悬崖边上的旅馆。2006年，《哈尔的移动城堡》上映后，他带着吉普力的员工一起去 那里度假，不久就发生了震惊世界的海啸。此后，他经常一个人在这里对着大海发呆。他说：“每个人都有深藏于意识之下的内在海洋，与波涛汹涌的外在海洋是相 通的。”

大海几乎占据了片中所有的镜头，它不是背景，而是主角。所有海浪的画稿都是由宫崎骏亲手画的，他坚持不让别人插手。但是，对于大海，他似乎处于一种 失语状态，只好代之以一个过于温情的结局：海啸不是大自然致命的报复，而是温和的警告，没有任何人受到伤害，反而是疗养院的老人重新获得了走路的能力。美 丽的海神说：“待大海以尊敬，他会给予食物与奇迹。”

在以往的作品里，宫崎骏早已表明了他对这个世界的立场——“理智上的悲观，意愿上的乐观。”他认为，我们生存的世界注定走向毁灭，没有任何力量可以 拯救。即使电影，电影也没有善的力量。事实上，他对影像虚幻的本质很警惕。即使他自己的动画片，他也觉得是增加了人间的不真实性，加深了儿童与自然之间的 隔绝，不应多看。在接受《纽约客》记者玛格丽特·托博特采访时，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希望再活30年，亲眼看到东京陆沉，人口骤减，高楼大厦不复存在， 绿色野草重新覆盖大地。

但是，每当他身边的朋友新添了儿孙，他总还是忍不住要为他们祈福。他们是他创作的全部动机和动力，从来没有一个导演如此严肃地对待一个孩子的灵魂。 他希望展示给他们，世界的复杂与美丽，生活的欢乐与悲伤。在他的动画里，从来没有纯然对立的正邪与善恶。他不愿下判断，是因为他认为孩子应该形成自己对于 这个世界的判断。“我相信孩子的灵魂里承载了上一代的历史记忆。当他们渐渐长大，记忆才逐渐失落。如果我能拍一部电影，触及到这些记忆的底线，那就死而无 憾。”

外面的世界惊涛骇浪，将一切卷入海底，悬崖上的小屋里灯光明亮，一对小儿女香梦沉酣。这就是宫崎骏要对这个世界说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