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P2P未跑路平台老板的自白

 

 

 

北京的暴雨如期而至，市防汛办群发了短信，告诫大家注意出行安全，尽量错峰上下班。张晓雷躺在床上却睁着眼睛，心情异常沉重，实际上他凌晨三点多才睡着，而六点多又自然醒了，他多么希望能踏踏实实睡个好觉，睡个八小时以上的好觉，最近连续两三个月都没有过一次充足的睡眠了。

 

张晓雷是一个 P2P 平台的老板，2015年底从传统金融公司出来创业，放弃了大公司稳定的收入和职业前景，放弃了五星级写字楼的办公环境，一头扎进互联网金融行业，在一个商住两用的单元楼里租了一套不足一百平的房子开始创业，那时他是开心的，一切都是刚刚开始。

 

电视里，李总理多次到访中关村创业大街，喊出了「万众创业，大众创新」的口号，令无数创业者为止振奋。而大洋彼岸的 P2P 标杆公司 Lending Club 势头正劲，「金融创新」、「互联网+金融颠覆传统金融」、「万亿市场」在彼时的中国得到了高层和专家的一致认可，而投资渠道本就不多的老百姓也是拍手称快，一时间百舸争流，成百上千家 P2P 公司应运而生，给老百姓带来了10%以上的收益，也给无数需要钱但又无法从银行贷到款的中小企业带来了福音，多赢。「互联网金融是传统金融的补充」，高层如此定调。「服务小微企业，推动普惠金融」，张晓雷思考再三，把这句话定位为公司的战略目标，挂在了办公室的显眼处，从此，每次招聘面试，都会给面试人指一指这条公司标语，对这个愿景的认同与否，也是考察面试者的重要标准之一。

 

头一年的发展相对顺利，因为张晓雷的金融行业背景和核心高管团队漂亮的履历，公司融到了一轮几千万的风险投资。当然，也有不顺利的，比如合伙人中有人离去，资产端发生了几笔不小不大的逾期和坏账，还好有风险投资的钱可以兜底，所有平台都是这么干的，谁会告诉投资者自己的标坏账了呢，辛辛苦苦投入大量运营成本拉来的投资人，一句实话就可能灰飞烟灭，关键是别的平台也没有说真话的啊。

 

“张总，最近的逾期有点多，” 风控总监米总在周一的管理层例会上说到，“但我了解到整个行业逾期率都在这个范围，我周末和宇宙贷的刘总、太平洋金服的郑总一起碰了碰，目前做中小微企业信用贷都有这个感觉，就是逾期比较多，一种办法是再给他们借新还旧，要么就转型做抵押贷，有抵押物好歹能控制一下风险，另外，我这边催收部门忙不过来了，上月给人力资源提了几个名额，您看能不能抓点紧进两个人。” 大家把眼光都集中在张总身上。

 

“别的平台逾期率高就是我们逾期率高的理由吗？怎么不看看销售数据呢，宇宙贷、太平洋金服，人家一个月几个亿交易额，我们呢？要你风控总监在这里干嘛呢？不要推卸责任！” 张总气不打一处来，这个米总是个太极高手，总是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必须时常敲打敲打，当然，也不能打得太狠，撂了挑子，“当然了，我们现在冲交易量，是要接很多资产，风控部门的担子很重，太严了资产不够消化的，松了呢，又容易出现逾期和坏账，我也理解你们的难处，但是还是要尽全力控制风险，” 米总刚才低下的头略微抬高了一些，脸色也不那么难看了，“另外人力资源薛总，催收那边尽快进两个人吧。” 薛总回复立刻启动招聘程序，把这两个人的优先级提到最高。

 

“还有一个事儿，我们最近在广泛接触投资机构，尽快做 B 轮融资，你们也知道，现在线上线下烧钱挺快的，获客成本直线上升，好几千家平台在抢投资者，咱们也在发展期，这时候不拿钱就是等死啊。” 张晓雷语重心长，当然，这种话是不可能和员工说的，管理层也不是都能参加周一这个例会的，只有核心的参股和持股的人才能参加，所以说话就可以不那么顾忌。

 

“现在监管层也是他妈的瞎监管，什么信息中介、什么禁止自融、禁止错配，根本不了解行业，下来看看有几家不兜底的，不搞资金池，不错配的，如果严格按那个监管意见走基本就是自杀行为，” 张晓雷继续说到，“说白了，只要你不跑路，资金链不断，就不会找你麻烦，看看那些大集团下属的平台，雄鹰地产、虎狮集团，他们搞的 P2P 平台明明就是给自己集团下几十家甚至几百家关联企业输血嘛，就是自己弄了个银行嘛，这他妈不算自融？ 还有裤兜贷、甲壳虫理财这些个线下转线上的公司，一年百八十亿交易量，不错配、不自融，你把我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张总话音刚落，COO 徐总也附和，“可不是么，都他妈扯淡，现在整个行业都被搞的乌烟瘴气，易燃宝为啥倒了，全他妈假标啊，广告费几亿几亿砸，这节奏就不是正常做公司，上来就奔着骗钱来的啊。” 大家都点头认同。“不过说多了也没用，咱们还是要把业绩做起来，毕竟投资机构看中的是交易量，逾期和坏账率只要控制在一定范围内，最近一个阶段还是冲交易量，米总，这块拜托你了，大家都靠你把关，徐总，你那边广告和媒体合作要加强一下，下周开会你出一个月交易量一个亿的营销费用评估，咱们碰碰，该加大运营费用投入必须加大，这块不能省钱，行吧，大家还有没有什么事儿。。。。。。没有就开到这里吧，大家继续努力，散会！” 

 

值得庆幸的是，2016年互联网金融行业的风投还比较热，于是张晓雷抓紧又融了一轮 B 轮。大家要知道，互联网创业一定要踩到节奏，啥火做啥，才能融到钱，比如团购，比如视频直播，比如共享单车，都是在那半年内出来的，投资机构也看不准啊，一看商业模式大概可以，剩下就撒钱呗，在风口期做项目，被钱砸中的可能性就大很多，现在你再提直播、O2O，投资机构理都不理你，见都不想见，为啥，窗口期过了呗。

 

融完 B 轮， 张晓雷心里踏实了许多，开始招兵买马，扩大业务，这也是不得不做的事儿，一旦拿了风险投资，就意味着选择了要做规模，什么小而美、慢公司之类的理念基本就无缘了，投资机构都眼巴巴等着投资回报嘛，怎么回报，要么被收购要么资本市场退出，也就是上市呗，没有规模怎么可能实现这些目标，况且，如果没有退出机制，作为创业者的张晓雷，又如何实现自己的财富自由梦想呢，“B 轮也只是开始啊，创业是条不归路” ，张晓雷叹了口气，然后又迅速做了几个扩胸运动，这是他用来鼓舞自己的一个习惯性的肢体语言。

 

B 轮之后，有了几千万资金做后备，公司也做了转型，摈弃了几万几十万一笔的小微企业贷款，因为确实费劲，金额小意味着数量要多，这样才能匹配上平台的资金端，而小微企业又最具风险，完全不讲道理，一有风吹草动，这些小企业主就耍赖，逾期坏账率居高不下。公司转向了抵押类项目，金额也大了许多，还有些地产和股权债权抵押项目，吃过亏，也踩过坑，遇到过地方黑社会伙同警察一夜之间将抵押车全部转移，也遇到过上市公司资产掏空最后无法偿还，张晓雷还莫名其妙被告了两次，收到法院传票时，他才知道陷入了三角债、多边债，另外一次则是对方恶人先告状，伙同地方司法机关想反咬他一口。那段时间非常难熬，张晓雷远没想到江湖如此险恶，民间金融环境如此恶劣，稍有不慎，各种血盆大口都会迅疾将你吞噬，骨头都不会吐出来。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遇到烂七八糟的事儿也得硬着头皮上，张晓雷带着公司又渡过了焦头烂额的一年，他变得不再那么理想主义，甚至时常会怀疑自己，看着公司里挂着的口号，「服务小微企业，推动普惠金融」，有时候会哑然失笑，“张晓雷啊张晓雷，你他妈以为自己是谁啊，还服务小微企业，多少小微企业根本借钱不还啊，还推动普惠金融，能推动什么啊你。。。。。。”

 

监管的力度不断加大，几千家平台在两年内，跑路和停业的已经大半，易燃宝、观小音、韦钱宝等一大堆平台出了问题，涉及投资者几百万以上，连上市公司、国资旗下平台也不停爆雷，乌云压顶，人心惶惶，张晓雷两鬓又不知觉多了一撮白头发。

 

“我和徐总最近一直忙 C 轮融资的事情，大家一定要各自做好本职工作，另外，还是要发动公司员工多投资，不信任自己公司怎么行，不用自己的产品怎么行，C 轮融资到位后，我们全员持股计划就要开始做，会让每个人从公司成长中受益。” 管理层早会上张晓雷继续打鸡血，其实账上资金已经撑不了几个月了，还有一堆逾期和坏账没有处理完，监管部门周三又要来例行巡视，还要准备很多合同，法律文本，财务报表来应付监管，张晓雷分身乏术。

 

关于公司的运营状况，断然是不能和员工说的，最核心的项目还款情况和公司账户余额，其实也只有张晓雷、COO 徐总、风控米总了解，紧绷的资金链让这几个高管都不同程度感觉到了焦虑，但是面对员工、面对客户、面对投资者，还是要表现出百分百的自信，不久前的两周年年会上，公司就包了一个四星级酒店宴会厅，请公司两百多员工和合作伙伴，投资机构代表一起联欢了一把，大家都喝的挺高兴，尤其是张晓雷，频频举杯，并在台上慷慨激昂地描绘了公司的美好未来，员工们也都很高兴，996 的辛苦工作终将换来可观的回报，每个人脑子里都开始想象公司一旦上市，究竟能分到多少市值的股票。张晓雷先和高管们干杯，再和中层们干杯，最后随机和员工们一桌接一桌地干杯，他喝醉了，他知道这种放纵的机会不多，他借机把自己喝多，喝多了也许能短暂卸下那些压力，喝多了也许能睡一个好觉，记得上一次喝多还是离开上家金融机构，与原同事的送别聚会，那天晚上，张晓雷也喝了很多，算是对过去的告别，可今晚呢，又要告别什么？被司机小陈抬到车上时，他已经吐过两次，意识开始模糊，回家的路上，他硬撑着睁开眼睛看了看北京二环上的高楼大厦和霓虹灯，但很快眼皮一沉昏睡过去。

 

第二天醒来已经十点多，手机上七八个未接来电，张晓雷洗了把脸，清醒了一下，感觉头还有点沉，回想可能是昨晚白酒红酒混着喝了，有些宿醉反应。半躺在沙发上，开始回电话，“张总，羊板金出事儿了，” 电话里是 COO 徐总的声音，“也很突然，咱们还接了他们不少资产。。。你看啥时候咱们碰碰？” 张晓雷想起来了，因为平台的资产和资金总是不可能完美匹配，所以还是接了一些其他平台的资产在线上发，羊板金就是其中之一。

 

“孙总啊，您那边平台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呢，怎么全是负面新闻，” 张晓雷马上给羊板金的孙总拨电话，五次都是正在通话中，第六次终于通了。“张总，现在不方便多说，我这边有个房地产项目逾期了，资金链出了问题，经侦已经介入，回头会有法务和您联系，所有合作方都会联系，您放心，就不方便多说了，不好意思张总。” 说完，不等张晓雷再说话就挂断了电话，“窝草泥马”，张晓雷一边骂，一边把手机砸到了茶几上，茶几上的茶杯碎了两个，木制茶具也砸出了小坑，手机倒还结实，掉在地上，又响了起来，是白蚁金服的薛总。

 

“张总，这两天忙吗，有空一起坐坐啊，” 薛总算是圈内老朋友，两年前创业时就认识了，两家公司也是前后脚注册，平时经常互通有无，一起聊业务，资金资产上也时不时有合作。

 

“忙成狗了啊薛总，羊板金出问题了知道吗，和他们那边还有合作，艹，”

 

“我跟你说的就是这事儿，最近杭州上海那边平台集中出事儿了，据说还有温州商人从中作梗，估计还有很多家要雷，赶紧把相关的帐清一清吧，我这边也有。” 薛总也不忌讳。

 

“成吧，我先去公司处理一下，晚上咱们聚聚，把欧利网任总叫上一起。” 任总也是他俩在北京互联网金融圈里能说点儿近乎话的、共同认识的人之一。

 

这个局从开始约，到真正三个人坐下来已经过了一周半了，这一周半张晓雷是真的没时间，也没心情坐下来好好吃顿饭，喝顿酒，还真让他们说着了，最近央行去杠杆，中美贸易冲突，房地产等实体经济也不景气，股市债市汇市也集体下跌，很多 P2P 的钱就这么回不来了，俗话说，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次是揪着一把头发，天雷滚滚。谁都不知道下一个雷会是哪家。张晓雷前两周还骂羊板金，可现在发现，羊板金还算是好的，还没跑，还有劣后方案，甚至手里还有些资产可以变现，能还回来一些，只是需要时间，但后面有些合作方，真有的就是一走了之。另外自己开发的资产也出现了流动性问题，张晓雷陷入了严重的焦虑。

 

三个人坐下来对了对信息，也是相当悲观，整个行业都面临冲击，资产端不断逾期，坏账，投资人恐慌提现又造成了挤兑，不知道还会持续多久，影响到多大规模，会不会蔓延到银行，都是未知数。这顿酒喝得是相当憋屈，大家都不怎么说话，都心事重重，脑子里都在琢磨从哪里找钱来应对可能到来的资金链危机。都说喝闷酒容易醉，确实如此，才喝了半斤，张晓雷就吐了一次，熬到十二点，大家相互说了些祝福的话，各自散去。这显然已经是整个行业的危机时刻了，抱团也不能取暖，只能各自想办法，磨破脑袋想办法。

 

走到小区门口，酒醒了一些，张晓雷又买了一瓶啤酒和一包烟，在小区里的健身区找了个地方坐下，他不想回家，这种苦闷家人无法理解。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无数种可能像过电影一样在张晓雷的脑子里闪过，如果资金链断掉怎么办，他想到了自首，身败名裂进去待几年，“为什么会这样，我名校毕业，怀揣梦想创业，不甘心啊！” “ 跑路呢? 这他妈是人干的事儿吗！” 留下一个烂摊子，员工，投资者，合伙人，一辈子将无法再次面对，关键连家人可能也见不成了，噩梦将伴随终生。张晓雷狠狠地吸着烟，一口接一口，一根接一根，直到有些眩晕，可能是缺氧了，人在一口接一口吸烟时都会有这种反应。

 

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土，酒劲还没过去，又加上猛烈吸烟带来的缺氧，张晓雷走路打着摆子，嘴里骂着 “草泥马、草泥马。。。” 向家里走去，老婆孩子早就睡了，他打开家门径直摸到书房，没有吵到她们，躺在书房的小钢丝床上，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朋友圈，“我操，永利宝也雷了。”

 

 

 

再往下刷，很多同行都在转发「关于 P2P，不懂别瞎说」，「中国互金协会：要对互联网金融长远规范发展充满信心」两篇文章，“草泥马。。。窝草泥马。。。” 张晓雷又骂了一句，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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