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脑子是个好东西。这句话像枚生锈的图钉,始终钉在我记忆的软木板上。高三那年,当王老师第五十三次说出这句话时,窗外的梧桐叶正以每秒三厘米的速度坠落。现在我明白了,那些坠落的不只是树叶,还有无数个曾经活过的我自己。
写作这篇小说就像在暴雨中搭建纸桥。2023年那个刮风的清晨,大风把银杏叶和旧日记本一起掀开时,我突然看清了所有断裂的桥梁。木雪的故事不需要华丽修辞,就像不需要给伤口绣花。这只是一场持续十二年的慢性溺水,以及溺水者如何学会在肺里长出鳃的过程
第一章:坍塌的积木
序章:锈蚀的图钉
"脑子是个好东西。"
王老师的这句话像枚生锈的图钉,楔在我记忆的软木板上。2023年大风掀开旧日记的清晨,我突然明白——成长就是不断杀死过去的自己。
1. 被孤立误解的往事
木雪的蜡笔是在周三下午第二节课后被折断的。
那天阳光很好,金色的光束从教室西侧的窗户斜切进来,粉笔灰在光线里缓慢浮动,像是某种微型雪暴。木雪坐在倒数第二排靠过道的位置,她的蜡笔盒摆在桌角——二十四色的真彩牌,外壳是磨砂塑料,掀开时会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她存了三个月的早餐钱才买到它,每次用完后都会小心地按色系排列整齐,红色和橙色挨着,蓝色和紫色靠在一起,就像彩虹该有的顺序。
可那天,当她从操场回来,蜡笔盒的盖子歪在一边,里面的蜡笔像被野兽啃过一样,断的断、碎的碎,红色那支甚至从中间裂开,露出里面细瘦的铅芯。
她的手指悬在半空,没敢碰。
“哇,木雪,你的蜡笔怎么这样了?”前桌的女生转过头,声音故意抬高了八度。
教室里的嬉闹声短暂地停滞了一瞬,几道目光扫过来,又很快移开。木雪的喉咙发紧,她低头去捡碎片,指甲刮蹭到桌面,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不是我弄的。”她小声说,但没人听。
班长林小冉从讲台上走下来,她穿着崭新的红裙子,裙摆像花瓣一样蓬开。她弯腰看了看木雪的蜡笔盒,突然指着里面的一截蓝色蜡笔喊:“这是我的!我上周丢的那支!”
木雪愣住。那支蓝色蜡笔是她自己的,颜色已经用掉一小半,顶端还有她指甲掐出的月牙形痕迹。但林小冉的声音又脆又亮,像玻璃弹珠砸在地板上:“木雪,你偷我的蜡笔?”
“我没有……”她下意识攥紧拳头,蜡笔碎片硌在掌心里,生疼。
班主任王老师踱步过来,她的高跟鞋踩在地砖上,咔、咔、咔,像倒计时。
“怎么回事?”
林小冉仰着脸,眼睛湿漉漉的:“老师,木雪偷我的蜡笔,还把它们都折断了。”
王老师的目光在木雪脸上停留了两秒,又转向林小冉。她伸手摸了摸林小冉的羊角辫,声音温和:“好孩子不会说谎的,对不对?”
木雪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看见午休时林小冉偷偷溜回教室的背影,看见她拉开自己的课桌翻找什么的样子——但她什么也没说。
因为说了也没用。
王老师叹了口气,像在惋惜一块不可雕琢的朽木:“木雪,放学后留下来。”
教室里的窃窃私语像潮水一样漫过来。木雪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白色帆布鞋的边沿已经泛黄,像被浸泡过的旧纸。
放学后,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剩下她和王老师。
“为什么要拿别人的东西?”王老师问。
木雪摇头:“我没有拿。”
“那蜡笔怎么会在你桌上?”
“我不知道。”
王老师皱起眉,钢笔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木雪,撒谎比偷东西更严重。”
窗外,夕阳把整个教室染成橘红色,像是某种缓慢燃烧的余烬。木雪盯着黑板槽里积攒的粉笔灰,突然想起自然课上学过的沙漠蜥蜴——它们在遇到危险时,会自己断掉尾巴逃跑。
她现在也想断掉什么。
王老师最终叹了口气,让她写一份检讨。木雪坐在座位上,铅笔尖在纸上悬了很久,最后只写了一行字:
“我没有偷东西。”
第二天,她的作业本不见了。
课间操时,她站在队伍里,前后的人悄悄后退半步,像躲避某种传染病。木雪盯着自己的影子,它孤零零地贴在地面上,边缘模糊,像一块被水晕开的墨迹。
回家后,她翻开日记本,在最新一页上画了一个玻璃罐子,里面关着一只萤火虫。
“原来沉默是有形状的,” 她写道,“像玻璃罩子,我看得见所有人,但声音传不出去。”
2. 分家
木雪记得,分家那天,爷爷的搪瓷缸摔在了地上。
那是个阴沉的下午,空气里飘着潮湿的霉味,像是随时会下一场大雨。老宅的堂屋里挤满了人——父亲、二叔、姑妈、几个远房亲戚,还有戴金丝眼镜的律师。木雪缩在角落的藤椅上,数着墙皮剥落后露出的霉斑。那些霉斑蔓延成奇怪的形状,像一张模糊的地图,而她正试图在里面找到一条逃生的路线。
爷爷坐在轮椅上,膝盖上盖着一条灰蓝色的毛毯。他的手指关节粗大,皮肤上布满了褐色的老年斑,像树皮一样皲裂。他盯着地上摔变形的搪瓷缸,缸身上“先进工作者”的红漆字缺了一角,露出底下生锈的金属。那是他年轻时在纺织厂得的奖品,用了三十年。
“东屋归老大,西屋归老二。”姑妈的声音尖细,镶着水钻的指甲在房产证上点了点,“厨房和堂屋共用,卫生间得重新修一个,不然两家用不过来。”
二叔搓了搓手,干笑两声:“爸的轮椅放哪儿?”
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烟,劣质卷烟的烟雾笼着他的脸。烟灰积了长长一截,直到烫到手指,他才猛地一抖,回过神来。
“爸跟谁?”他问,嗓音沙哑。
堂屋里突然安静下来。木雪看见爷爷的喉结动了动,但没出声。
姑妈扶了扶眼镜,语气轻快:“要我说,爸跟老二,妈跟老大。反正妈现在也认不清人了,跟着老大去城里,还能看看病。”
木雪看向奶奶。她坐在靠墙的木凳上,穿着那件藏蓝色的对襟褂子,袖口磨得发亮。她的目光涣散,嘴角微微抽动,像是在和某个看不见的人说话。老年痴呆症让她的记忆像一块被雨水泡烂的布,一扯就碎。
“妈上次把洗衣粉当白糖放粥里了。”二叔嘀咕了一句。
父亲猛地站起来,烟头砸在地上,溅起几点火星:“那爸呢?爸的轮椅怎么搬上二楼?你们家连个电梯都没有!”
二叔的脸涨红了:“那你家就有地方了?你那鸽子笼似的两居室,塞得下?”
姑妈打断他们,声音像刀子一样切进来:“行了!吵什么吵?爸妈的东西也得清点清楚。”
她弯腰从茶几下拖出一个铁皮饼干盒,里面装着爷爷奶奶的存折、几张泛黄的照片,还有一枚褪色的铜顶针。木雪认得那个顶针——奶奶以前用它缝补衣服,针尖在铜圈上轻轻一顶,就能把线穿过厚厚的棉布。
“存折上的钱,两家平分。”姑妈抽出存折,瞥了一眼余额,嘴角撇了撇,“也没多少。”
爷爷的轮椅突然“嘎吱”响了一声。他伸手想去够地上的搪瓷缸,但手指抖得厉害,怎么也弯不下去。木雪跑过去捡起来,缸底已经凹了一块,再也放不稳了。
“算了,不要了。”爷爷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木雪攥着搪瓷缸,掌心蹭到了一块锈迹。她抬头时,看见父亲和二叔在律师递来的文件上签字。父亲的钢笔漏墨,洇湿了“长子”两个字,黑色的墨迹像一滴巨大的泪。
傍晚,二叔的面包车开到了门口。车身上贴着“老年痴呆专护”的广告,一个卡通老太太笑眯眯地比着剪刀手。奶奶被扶上车时,突然抓住门框,回头喊了一声:“小雪!”
木雪跑过去,奶奶却只是茫然地看着她,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颗已经化了的奶糖,塞进她手里。
“给你吃。”奶奶说,眼神却穿过她,看向某个遥远的地方。
面包车开走后,木雪站在院子里,听见堂屋里传来姑妈的声音:“这老宅迟早要拆迁,现在分清楚,省得以后麻烦……”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搪瓷缸和奶糖。糖纸黏糊糊的,粘在掌心,像一块小小的、正在融化的痂。
爷爷的轮椅卡在堂屋的门框间,进退不得。木雪走过去推他,发现老人的手心里接了一滴檐角落下的雨水。水珠在他的皱纹间滚动,最后碎在掌心,映出天上苍白的太阳。
那天晚上,木雪在自己的日记本上画了一栋裂成两半的房子,左边站着父亲,右边站着二叔,中间是一道黑色的裂缝。
“房子可以分,” 她写道,“但不知道心该怎么分。”
3. 关于死亡
木雪第一次意识到死亡的存在,是在七岁那年的夏天。
那天,她蹲在院子里的槐树下,看蚂蚁搬运一块比它们身体大得多的饼干屑。槐花开得正盛,甜腻的香气混着潮湿的泥土味,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呼吸里。突然,她听见一声微弱的呜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又很快被掐断。
她拨开草丛,看见了小白——那只常来院子里讨食的流浪猫。它的身体蜷缩成一团,白色的毛发沾满了泥土和暗红色的血迹,右眼变成了浑浊的灰蓝色,像是被雨水泡烂的玻璃珠。左眼还睁着,瞳孔扩散成一片漆黑的空洞,仿佛还在盯着天空的某个方向。
木雪蹲在那里,手指悬在半空,没敢碰它。她想起上周偷偷喂它半根火腿肠时,它蹭过她手背的温热触感,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而现在,它的身体已经开始僵硬,像一只被丢弃的毛绒玩具。
奶奶从厨房里走出来,看见她呆愣的样子,叹了口气:“被车轧了吧?造孽哟……”
木雪抬头问:“它会疼吗?”
奶奶用围裙擦了擦手,语气平淡:“死了就不疼了。”
那天下午,木雪用小铲子在槐树下挖了一个坑。铲子碰到泥土里的碎石块,发出“咔哒”的声响。挖到一半时,铲尖突然撞到了什么硬物——是半块印着米老鼠图案的陶瓷杯,边缘已经磨损得圆润,像是被埋了很久。她盯着那个残缺的卡通笑脸,突然意识到,这个院子里可能埋葬过许多她不知道的东西。
她把小白的尸体轻轻放进坑里,想了想,又跑回屋里,从自己的小抽屉里拿出一条红色的发绳,放在它身边。那是她最喜欢的一条,上面串着两颗小小的塑料草莓。
“再见,小白。”她小声说,然后把泥土一点点盖上去。
填平土坑后,她坐在槐树下发呆。风一吹,细碎的槐花落在新土上,像一场小小的雪。
第二次面对死亡,是三年后的事情。
那天放学回家,木雪发现家里静得出奇。父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医院收据,眼神发直。母亲在厨房里机械地洗着碗,水流声大得刺耳。
“你外公走了。”父亲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木雪愣在原地。外公上个月还来过家里,给她带了一包麦芽糖,笑眯眯地看着她吃,说“慢点,别噎着”。他的手掌宽厚粗糙,摸她的头时,像一块晒暖了的树皮。
葬礼上,她看见外公躺在棺材里,脸色蜡黄,嘴唇紧闭,身上盖着一床崭新的棉被——那是母亲前几天刚买的,说是等冬天给他送去。现在,它成了他最后的被子。
亲戚们的哭声像潮水一样涌来,木雪站在角落里,盯着外公的手。那双手现在交叠在胸前,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却再也没有温度。有人往棺材里放了一包烟、一副老花镜、还有他生前最爱喝的茶叶。木雪偷偷把自己的那块麦芽糖也放了进去,糖纸是金色的,在昏暗的棺材里泛着微弱的光。
“死亡就是永远睡着了。”表姐在她耳边小声说。
木雪看着外公平静的脸,心想:那他会做梦吗?
初二那年冬天,死亡第三次造访。
这次是她的同桌,林小雨。一个总是扎着马尾辫,笑起来会露出小虎牙的女生。她们曾一起分享过同一包辣条,在课本的边角画过丑丑的涂鸦,约定过要考同一所高中。
林小雨是突然没来上学的。班主任站在讲台上,声音低沉:“林同学昨天下午出了车祸……抢救无效。”
教室里安静得可怕。木雪盯着身旁空荡荡的座位,桌面上还留着林小雨上周用圆珠笔画的星星。她伸手摸了摸那些凹凸的笔迹,突然想起昨天早上,林小雨还塞给她一块巧克力,说“周末一起去图书馆吧”。
那块巧克力还在她的书包里,已经有些融化了。
追悼会上,林小雨的妈妈哭得几乎昏厥。木雪站在人群最后,看着照片里笑容灿烂的女孩,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回家后,她翻开和林小雨传过的纸条,那些幼稚的对话突然变得无比珍贵。她一张一张地抚平,夹进了日记本里。
那天晚上,她梦见林小雨站在校门口对她挥手,阳光透过她的身体,在地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高一那年,爷爷走了。
是在一个普通的清晨,父亲接到电话时,手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上。他们赶回老宅时,爷爷已经被抬到了堂屋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白布。二叔蹲在门口抽烟,眼圈通红。
木雪站在门口,不敢进去。她想起去年春节,爷爷还坐在轮椅上给她压岁钱,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却执意要亲自递到她手里。那张十元纸币被他折成了一个小方块,塞进她的口袋时,还带着老人特有的药味和体温。
现在,那个口袋里的钱早就花掉了,可那个瞬间的温度却留在了记忆里。
葬礼持续了三天。木雪看着大人们忙碌,看着亲戚们来了又走,看着爷爷的遗像被挂在墙上——照片里的他穿着中山装,严肃地看着前方,和记忆中那个会偷偷给她糖吃的老人有些不一样。
下葬那天,下着小雨。泥土落在棺材上的声音闷闷的,像是大地在轻声叹息。木雪站在坟前,突然想起七岁时埋葬的那只猫。现在,她又在做同样的事情,只是这次的坑更深,更大,再也挖不出残缺的米老鼠杯子了。
高三那年春天,死亡来得猝不及防。
是隔壁班的女生,从教学楼顶跳了下去。木雪并不认识她,只在食堂排队时见过几次——一个总是低着头,刘海长得遮住眼睛的女生。
那天课间操刚结束,人群突然骚动起来。木雪从三楼窗户往下看,只见水泥地上趴着一个身影,黑发散开,像一幅被打翻的墨水画。有人尖叫,有人哭泣,更多的人只是呆呆地站着,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学校很快封锁了消息,广播里说是“意外事故”。但木雪听说,那个女生的课桌里塞满了抗抑郁药的药盒,日记本的最后一页写着“我撑不下去了”。
葬礼上来的人很少。木雪站在角落里,看着女孩的父母——他们的背驼得像是突然老了十岁。哀乐响起时,音响突然卡带,刺耳的杂音撕扯着每个人的神经。
回家的路上,木雪经过一家花店。橱窗里摆着一盆仙人掌,顶端开着一朵鲜红的花,像一滴凝固的血。她买下了它,放在自己的窗台上。
那天晚上,她翻开日记本,写下了很长的一段话。写到最后,她发现自己在哭——不是为了那个陌生的女孩,而是为了所有悄无声息消失的生命,为了那些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再见。
“死亡不是一瞬间的事情,” 她写道,“它是一个漫长的告别。那些离开的人,会一点一点地从你的生活里撤退,直到某天你突然发现,世界上再也没有他们的位置了。”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仙人掌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道细小的裂缝。木雪伸手摸了摸那朵红花,指尖传来微微的刺痛。
她还活着,而活着的人,必须学会带着这些裂缝继续前行。
第二章:迁徙的候鸟
序章:风铃在屋檐下碎成十七片时,木雪学会了用沉默丈量距离。
母亲留下的仙人掌蜷缩在窗台,针尖上挑着从广东飘来的工业烟尘。每片晚霞漫过老宅瓦檐时,她就把日历撕下一页,折成纸飞机投向铁皮邮筒——那些载着"爸妈我想你们"的航班,最终都坠毁在积满落叶的筒底。
迁徙的雁群掠过电线杆那日,奶奶把最后一件父母的毛衣拆成毛线。织针碰撞声里,木雪数着毛线团上的结,每个死结都对应着视频通话里突然黑掉的屏幕。
"候鸟认路靠地磁。"自然课老师曾这样说。她摸着书包夹层里褪色的全家福,突然明白:有些人离家太远,连磁场都会背叛记忆。
1. 留守儿童
木雪的父母是在她小学毕业的那个夏天离开的。
那天清晨,她醒得很早,听见厨房里传来锅铲碰撞的声音。她光着脚走到门边,看见母亲正在煎鸡蛋,父亲的行李箱立在墙角,上面贴着崭新的航空托运标签。
“醒了?”母亲回头看她,眼睛有些红肿,“快去洗漱,一会儿吃饭。”
木雪站在那儿没动。她早就知道父母要去南方打工——上周的饭桌上,父亲用筷子敲了敲碗边,说“这次去广东,工资高些”,语气像是在讨论明天的天气。母亲低头扒饭,没接话,但木雪看见她的睫毛在颤抖。
餐桌上摆着她最爱吃的糖心煎蛋,蛋黄颤巍巍的,像一颗将落未落的泪。父亲往她碗里夹了一筷子榨菜,说:“在家听奶奶的话。”
木雪盯着碗里的米粒,突然问:“什么时候回来?”
父母对视了一眼。母亲伸手想摸她的头,却在半空中停住了:“过年……应该能回来。”
“应该”这个词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木雪的耳膜上。
火车站的人多得可怕。
木雪被父亲牵着手,在人群中穿行。各种行李的轮子碾过她的脚边,陌生人的背包蹭过她的肩膀,空气里混合着泡面、汗水和消毒水的味道。候车厅的广播机械地重复着列车信息,声音刺耳得像是某种警报。
“到了那边就给你打电话。”母亲蹲下来,整理她的衣领。木雪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雪花膏味道,那是昨晚新拆封的一盒。
“每天都要打。”木雪说。
母亲的眼圈又红了:“电话费贵……一周打一次,好不好?”
她没有回答。检票口的队伍开始蠕动,父亲拍了拍她的肩,说“好好学习”,然后拎起那个巨大的编织袋,汇入了人流。木雪站在原地,看着两个背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闸机口。母亲回头望了一眼,举起手挥了挥,像一片被风吹走的叶子。
奶奶牵着她往外走时,她突然挣脱开来,冲向候车厅的玻璃幕墙。火车已经启动了,一扇扇车窗像快速翻动的相册,她拼命寻找着,终于在最后一节车厢看见了一只贴在玻璃上的手掌——那是母亲的,她认得那枚褪色的银戒指。
火车带起的气流卷着尘土扑在她脸上。木雪没有哭,只是觉得喉咙里卡了什么东西,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第一个月,电话来得还算频繁。
每次铃声响起,木雪都会从作业本前弹起来,光着脚冲向客厅。听筒那端的声音总是夹杂着电流杂音,父亲的大嗓门震得话筒嗡嗡响:“考试了没?考多少分?”母亲则会小声问:“想我们没?”
木雪把听筒紧紧贴在耳朵上,仿佛这样能离他们近一点。她说想,说奶奶做的饭太咸,说班上换了新老师,说邻居家的狗生了一窝小狗……直到父亲说“长途电话费贵”,匆匆挂断。
嘟嘟的忙音响起时,她总是多站一会儿,想象父母还在线的另一端听着。
后来,电话渐渐少了。从一周一次变成半月一次,最后固定成每月底的那个周末。有时连这个约定也会落空——去年除夕,他们因为加班没能回来,只在电话里说“明年一定”。
木雪开始数日历上的红圈。每过一天,她就用铅笔在挂历上画一个小叉。画到第三十七个叉时,她发现父母的脸在记忆里变得模糊了。
奶奶不识字,作业签名成了难题。
起初,木雪模仿父亲的笔迹,歪歪扭扭地写下“已阅”。但班主任王老师发现了,用戒尺打了她的手心:“小小年纪就学会撒谎!”
那天放学后,她坐在操场边的双杠上,晃着腿看夕阳。同班的李晓雨走过来,递给她一块巧克力:“我爸妈也去打工了。”
木雪接过巧克力,发现包装纸上印着和外公给的一样的金色花纹。两个女孩并肩坐着,谁也没说话,只是看着太阳一点点沉下去,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冬天来得突然。
一场寒流过后,奶奶的风湿病犯了,整夜整夜地咳嗽。木雪学会了煮姜汤,削姜皮时辣得眼睛疼。她把热水袋灌好,塞进奶奶的被窝,然后蜷在老人身边,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
某个特别冷的夜晚,电话突然响了。木雪从被窝里钻出来,光脚踩在冰冷的地砖上,冲到客厅时差点滑倒。
“喂?”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抖。
“雪啊……”是母亲,背景音里有机器的轰鸣,“这边赶工,今年又回不去了。”
木雪握紧听筒,指甲陷进掌心:“哦。”
“给你寄了新衣服,还有……还有红包。”母亲的声音断断续续,“要听奶奶的话。”
挂断电话后,木雪在沙发上坐了很久。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上画出一个苍白的方格,像一扇通往别处的门。她突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童话:女孩跟着白兔跳进树洞,就到了仙境。
如果她现在走进那片月光,会不会也去到父母所在的城市?
春节那天,邻居家传来团圆饭的喧闹声。
木雪帮奶奶包饺子,面团粘在指缝里,怎么都弄不干净。电视里放着春晚,主持人用夸张的语调说着“阖家欢乐”。奶奶把一枚硬币包进饺子里:“谁吃到,明年就有好运。”
午夜十二点,外面的鞭炮声震耳欲聋。木雪站在院子里,看烟花在夜空绽放,又迅速熄灭。她突然想起母亲离家前的那个拥抱,想起父亲行李箱轮子碾过水泥地的声音,想起火车站玻璃幕墙上那只越来越远的手掌。
口袋里装着父母寄来的红包,崭新的钞票边缘锋利,像一张张小小的刀片。
回到屋里,她翻开日记本,画了一列火车,车窗里是模糊的人影。在页脚,她写了一行小字:
“候鸟会回家,但春天总是迟到。”
窗台上的仙人掌又长高了一截,在寒冷的冬夜里沉默地站立着,像是另一个等待归人的守望者。
2. 短暂的旅行
木雪第一次去大城市,是在她十岁那年的暑假。
父亲突然回来了,带着一身陌生的烟味和一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他站在门口,皮肤晒得黝黑,工装裤上沾着白色的油漆斑点,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闯进来的陌生人。木雪躲在奶奶身后,盯着他看了好几秒,才小声叫了一声“爸”。
“收拾东西。”父亲揉了揉她的头发,掌心粗糙得像砂纸,“带你去省城玩两天。”
木雪愣住了。省城——那个只在电视里出现过的地方,有高楼、地铁和永远亮着灯的商场。她曾无数次幻想过那里的样子,而现在,父亲说要带她去。
她飞快地跑进屋里,把最干净的一套衣服塞进书包,又偷偷放上了珍藏的贴纸本和半包话梅糖。奶奶往她口袋里塞了二十块钱,嘱咐她“别乱跑”,然后站在院门口,看着他们上了去县城的班车。
长途汽车摇晃了四个小时。
木雪紧贴着车窗,看外面的风景从稻田变成山坡,又从山坡变成她从未见过的宽阔马路。路灯像卫兵一样笔直地站立着,车流在黄昏里拖出长长的红色尾光。父亲靠在座位上打盹,下巴上冒出的胡茬泛着青灰色。
“到了。”父亲突然醒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木雪抬头,看见一栋高耸入云的玻璃大楼,夕阳在楼面上燃烧,刺得她眯起眼睛。她下意识抓紧了父亲的衣角,生怕自己一松手,就会被这座庞大的城市吞没。
他们住进了一家小旅馆。走廊里的地毯散发着霉味,房间的墙壁上贴着褪色的花纹壁纸,空调嗡嗡作响,吹出的风带着铁锈的气息。父亲把行李扔在床上,说:“休息会儿,晚上带你出去吃饭。”
木雪跪在窗前,额头抵着玻璃。楼下的人流像蚂蚁一样渺小而忙碌,红绿灯交替闪烁,公交车吞吐着黑压压的人群。她从未见过这么多陌生人,他们匆匆走过,谁也不看谁一眼。
晚上的城市比白天更加陌生。
霓虹灯把街道染成彩色,巨大的广告牌上,女明星的笑容像是被强行钉在脸上的面具。父亲带她去了一家快餐店,塑料桌椅亮得反光,头顶的灯光白得刺眼。
“想吃什么?”父亲翻着菜单,眉头微皱——上面的价格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期。
木雪指了指图片上的儿童套餐:“这个。”
食物装在红色的塑料托盘里:汉堡、薯条、一杯可乐,还有一个小小的玩具汽车。她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汉堡,陌生的酱料味道在舌尖炸开,酸得她皱了皱眉。父亲盯着手机,时不时回一条消息,屏幕的光映在他疲惫的眼睛里。
“好吃吗?”他突然问。
木雪点点头,把薯条推给他:“爸,你吃。”
父亲愣了一下,拿起一根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邻桌的小孩正在哭闹,父母手忙脚乱地哄着,而他们这桌安静得像两个拼桌的陌生人。
回旅馆的路上,父亲给她买了一支冰淇淋。粉红色的草莓味,在夏夜的闷热里迅速融化,糖浆滴在她的手指上,黏糊糊的。她舔了舔,甜得发腻。
第二天,他们去了动物园。
这是父亲承诺已久的“奖励”——如果期末考进前三名,就带她看真正的大象。木雪背着小水壶,在人群中紧紧跟着父亲,生怕被冲散。狮子的气味腥臊得让她捂住了鼻子,孔雀开屏时周围爆发出一阵惊呼,而她只是盯着笼舍铁栏上生锈的螺丝钉。
在大象馆前,她终于停下了脚步。
那头灰褐色的庞然大物被铁链拴住一条后腿,在狭小的水泥场地里来回踱步。它的皮肤干裂如干旱的土地,眼睛浑浊得像蒙了一层雾。木雪看着它用鼻子卷起地上的干草塞进嘴里,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它……一直在这里吗?”她问。
父亲正忙着接电话,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电话那头是工头粗粝的嗓音,催促他尽快回去上工。木雪听见父亲低声下气地解释“再请一天假”,手指无意识地揪着T恤下摆。
大象抬起前腿,做了一个笨拙的敬礼动作,围观的人群发出笑声。驯兽员扔给它一块苹果,它用鼻子接住,动作熟练得令人心酸。
木雪突然不想看了。
下午,他们去了商场。
冷气开得很足,木雪打了个哆嗦。父亲给她买了一条连衣裙——蓝色的,印着白色的小花,试衣镜里的自己突然变得陌生起来。店员夸她“像城里小姑娘”,父亲笑了笑,掏出皱巴巴的钞票。
在玩具区,木雪站在芭比娃娃的展柜前多看了几眼。金发的娃娃穿着亮片裙子,被锁在透明的塑料盒里,笑容完美得不真实。父亲看了看价签,拉着她快步走开了。
“太贵了。”他说,“下次……”
木雪点点头。她知道没有下次了。
傍晚的地铁站像一座迷宫。父亲紧张地盯着路线图,汗水顺着太阳穴滑下来。他们坐错了方向,又狼狈地换乘,车厢里挤满了下班的人,浓重的香水味和汗味混在一起。木雪抓着扶手,透过窗户看见隧道墙壁上闪过的广告光影,像一场模糊的梦境。
最后一晚,父亲带她去了城市广场。
音乐喷泉随着交响乐起伏,水珠在彩灯下变成闪烁的宝石。孩子们尖叫着在水幕间穿梭,父母们举着手机录像。木雪和父亲站在人群边缘,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
“好看吗?”父亲问。
她点点头。水雾随风飘来,打湿了她的睫毛。
回旅馆的路上,父亲突然在天桥上停下。桥下车流如织,灯光汇成一条流动的星河。他摸出烟点上,火星在黑暗中明灭。
“喜欢城里吗?”
木雪看着远处高楼上跳动的霓虹灯牌,想起家里院角的萤火虫,想起奶奶熬的小米粥,想起学校操场边那棵歪脖子树。
“喜欢。”她轻声说。
父亲揉了揉她的头发,没再说话。
返程的汽车上,木雪趴在车窗上,看着城市的天际线渐渐远去。书包里装着动物园门票、快餐店送的玩具车、还有那条没舍得穿的蓝裙子。父亲睡着了,打着轻微的鼾。
她悄悄翻开贴纸本,在最后一页画了一头大象,站在小小的铁笼里,脚上拴着铁链。旁边写着一行小字:
“原来远方和想象的不一样。”
窗外的风景又变回了熟悉的稻田。风吹进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像是某种温柔的召唤。木雪闭上眼睛,突然觉得安心。
明天,她就能见到奶奶了。
3.渐行渐远的关系
初三开学第一天,木雪特意穿上了母亲从城里寄来的新校服。淡蓝色的布料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站在教室门口,期待能听到一声"哇,你的新校服真好看"。但当她走进教室时,只有前排的李梦抬头瞥了一眼,又很快低下头继续抄作业。
课间操时,木雪发现自己的位置被调到了最后一排。原来的同桌张婷已经和转学生陈敏凑在一起,两个人头挨着头看同一本漫画,时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木雪站在过道上,手里攥着要还给张婷的橡皮,最终默默地塞回了笔袋。
"木雪,你的作业。"数学课代表把作业本扔在她桌上,封面沾上了几点墨水。她翻开本子,发现上周认真写的拓展题旁边只有一个潦草的"阅"字,而其他同学的本子上都画着红色五角星。
放学路上,她看见几个女生围在小卖部门口分享新买的贴纸。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在她们身上,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木雪放慢脚步,希望有人能回头叫她一声,但她们的笑声像一道无形的墙,将她隔在外面。
周末,母亲难得打来视频电话。木雪把手机支在书桌上,调整了好几次角度,想让母亲看到墙上新贴的奖状。
"最近考试了?"母亲的声音夹杂着电流杂音。
"嗯,数学考了年级第三。"木雪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
"要继续保持。"母亲的目光移向别处,"对了,记得提醒奶奶交水电费。"
视频突然卡顿,母亲的脸定格在一个模糊的表情上。等画面恢复时,她已经在说:"要上班了,下次再聊。"
深秋的某个清晨,木雪发现自己的水杯被人打翻在课桌里。语文课本泡在水里,纸张皱得像老人脸上的纹路。她抬头环顾教室,同学们各自忙碌着,没有人注意到她的窘迫。班主任走进来时,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期中考试后的家长会,奶奶因为腿疼没能来。木雪站在走廊上,透过窗户看见其他同学的父母认真地记着笔记。张婷的母亲甚至带了相机,拍下女儿贴在光荣榜上的照片。她摸出口袋里的老人机,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拨通父亲的号码。
生日那天早上,木雪在课桌里发现了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她的心跳突然加快,手指微微发抖地拆开蝴蝶结——里面是一本崭新的素描本。翻到最后一页,她看到了李晓雨熟悉的字迹:"我在三中美术班,有空来找我玩。"窗外,一片枯黄的梧桐叶飘落在窗台上。
元旦联欢会,文艺委员挨个询问节目报名。走到木雪面前时,她犹豫了一下:"你...要表演诗朗诵吗?去年那个..."
"今年不了。"木雪微笑着摇头。等文艺委员走远,她轻轻哼起自己准备了好几个月的英文歌,声音消散在嘈杂的教室里。
寒假前的最后一天,同学们兴奋地交换着同学录。木雪买了最贵的那种,淡蓝色的纸页上印着星星图案。但直到放学铃响,她的本子里也只收到了五条留言,其中三条还是她主动请别人写的。
除夕夜,父亲的视频通话突然弹出。画面里,他和母亲站在一个装饰着彩带的房间里,背后是公司的年夜饭横幅。"雪啊,看爸爸抽到了大奖!"父亲举着一个电饭煲,笑容灿烂。镜头晃动间,木雪看到桌上摆着十几道菜,还有她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我们初三就复工,等五一一定回去。"挂断前,父亲这样保证。窗外,邻居家的孩子正在放烟花,绚烂的光芒映在木雪的瞳孔里,又很快熄灭。
开学后的第一次月考,木雪考砸了。她拿着成绩单站在办公室门口,听见班主任说:"这孩子最近心不在焉,是不是家里..."话语突然中断,接着是一声叹息。
四月的某个雨天,木雪忘了带伞。她站在教学楼门口,看着同学们一个个被家长接走。张婷的母亲撑着印有卡通图案的雨伞,一边给女儿擦头发一边埋怨天气。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溪流。
五一假期,父母果然没有回来。奶奶炖了鸡汤,特意放了木雪爱吃的香菇。她低头喝汤时,一滴泪水悄悄落进碗里。"慢点喝,烫。"奶奶布满老茧的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带着熟悉的雪花膏味道。
六月的毕业晚会上,木雪独自坐在角落。舞台上,同学们表演着精心准备的节目,笑声和掌声像潮水般涌来。她望着天花板上旋转的彩灯,突然想起初一时的元旦晚会,那时她和张婷、陈敏一起唱过《友谊地久天长》。
拍毕业照那天,摄影师喊着"三二一"。阳光很刺眼,木雪眯起眼睛,感觉有人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转头看去,是许久没说话的李梦。"笑一笑。"李梦小声说,嘴角扬起温暖的弧度。快门声响起,定格了这个瞬间。
收拾课桌时,木雪在抽屉深处发现了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是张婷歪歪扭扭的字迹:"放学后小卖部见,请你吃冰棍。"她摩挲着纸条,突然想起那天她们一起分享的草莓味冰棍,甜得让人眯起眼睛。
回家的路上,木雪经过初中时常去的那家文具店。橱窗里摆着新到的同学录,封面上印着"青春不散场"几个烫金大字。她驻足看了一会儿,转身走进夕阳里,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那天晚上,她翻开许久未写的日记本:
"原来有些人注定只能陪你走一段路。就像坐公交车,有人上有人下,最终都要独自走向终点。但是那些共同看过的风景,会永远留在记忆里,像星星一样,即使白天看不见,也知道它们一直在那里。"
合上日记本,木雪打开窗户。夜风带着栀子花的香气拂过面颊,远处传来隐约的蝉鸣。她深吸一口气,感觉胸口某个紧绷的地方,终于慢慢舒展开来。
第三章:燃烧的废墟
序章:火苗咬住日记本边缘时,木雪听见了蜡笔的哭泣。
二十四道彩色的魂魄从灰烬里升起,在月光中结成童年的彩虹。她认出那抹倔强的红——正是被林小冉折断的那截蜡笔头,此刻正悬在火焰上方跳祭祀的舞。母亲缝在校服内衬的平安符最先蜷曲,金线熔成泪滴状,坠入火堆时发出铃铛般的清响。
灰烬堆突然塌陷,露出半块釉面剥落的米老鼠瓷片。那是七岁那年埋葬小白时,和红发绳一同埋下的秘密。此刻瓷片上的笑脸被烧得龟裂,反倒更接近记忆中母亲离家前的那个表情。
当最后一页"要考上重点高中"化作黑蝶,焦土中有什么刺破了余烬。仙人掌的根系裹着碳化的纸页,在滚烫的灰烬里娩出一粒新芽。木雪跪坐在滚烫的地面,突然明白:
有些花,偏要烧透所有童话才肯开放。
1. 想象中不一样的高中
木雪站在高中校门口时,手里攥着录取通知书,纸张边缘已经被汗水浸得微微发皱。
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高中生活的样子——阳光透过梧桐叶洒在走廊上,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讨论习题,偶尔传来轻快的笑声;图书馆的落地窗前,有人安静地翻动书页,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体育课后,大家分享同一瓶冰镇汽水,水珠顺着瓶身滑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但现实像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来。
第一天,军训。
操场上,教官的哨声刺破耳膜。木雪站在烈日下,汗水顺着后背滑下,校服黏在皮肤上,像一层湿透的茧。她偷偷瞥了一眼身旁的女生——对方站得笔直,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神空洞地盯着前方。
“站好!不许动!”教官的吼声炸开,木雪猛地绷紧身体。
训练结束,她拖着酸痛的腿走向食堂,耳边是此起彼伏的抱怨声。她试着跟上几个女生的脚步,想插句话,可她们的话题像一堵墙,把她挡在外面。
“听说三班那个男生……”
“你看到没?昨天发的校服……”
木雪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第一周,摸底考试。
成绩单贴在教室后面的公告栏上,木雪的名字排在中间,不上不下。她盯着那张纸,突然发现自己的名字像被钉在那里,毫无存在感。
前排的男生回头瞥了一眼,嗤笑一声:“就这水平还来重点班?”
木雪的手指蜷缩起来,指甲陷进掌心。
第一个月,晚自习。
教室里的日光灯惨白,照得每个人脸色发青。木雪盯着数学试卷,题目像一团乱麻,怎么都解不开。她偷偷瞄了一眼同桌——那个戴黑框眼镜的女生,草稿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公式,笔尖几乎要划破纸张。
“这道题……”木雪小声开口。
同桌头也没抬:“自己看笔记。”
教室后门突然被推开,班主任冷着脸走进来:“距离高考还有985天,你们就这种状态?”
黑板上方,鲜红的横幅刺眼地挂着——“多考一分,干掉千人”。
木雪低下头,突然觉得呼吸困难。
心理变化:从期待到崩塌
期待的幻灭
木雪曾经以为,高中会是新的开始。
她以为能交到志同道合的朋友,以为老师会像初中班主任那样温和地鼓励她,以为学习会变得更有趣、更自由……
但现实是,每个人都在埋头刷题,教室里安静得能听见翻页的声音。课间没有人闲聊,只有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
她试图加入女生们的谈话,可她们的话题永远是“哪个补习班更好”“这次考试谁又拿了满分”。
孤独的蔓延
午餐时间,木雪习惯了一个人吃饭。
她坐在食堂角落,听着周围的喧闹,感觉自己像一座孤岛。偶尔,她会想起初中的朋友李晓雨——她们曾经分享同一包薯片,在操场上聊着幼稚的梦想。
可现在,李晓雨去了职高,朋友圈里晒的是化妆、聚餐、新交的男朋友。
木雪点开聊天窗口,输入“最近怎么样?”,手指悬在发送键上,最终又删掉了。
自我怀疑的深渊
第一次月考,木雪的成绩滑到了班级下游。
班主任把她叫到办公室,推了推眼镜:“你这样下去,一本都悬。”
回家的路上,她低着头,眼泪砸在地面上,很快被晒干。
“我是不是真的不行?”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自己站在悬崖边,脚下是漆黑的深渊,风声呼啸,却没有人听见她的呼喊。
挣扎与适应
沉默的抗争
木雪开始熬夜。
台灯的光晕在深夜格外刺眼,她机械地刷着一套又一套题,直到眼睛酸涩得睁不开。
“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可第二天上课,她还是忍不住打瞌睡。老师的声音像隔着一层雾,怎么都听不清晰。
短暂的喘息
唯一让她感到放松的,是每周五的体育课。
她喜欢坐在操场边缘的台阶上,看着男生们打篮球,女生们三三两两地散步。风吹过来,带着青草的气息,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还活着。
接受现实
期中考试后,木雪的成绩依然没有起色。
她站在教学楼的天台上,望着远处的夕阳,突然笑了。
“原来高中……就是这样啊。”
没有热血沸腾的青春,没有志同道合的朋友,只有无尽的试卷、排名、和“多考一分”的压力。
但至少,她还在往前走。
尾声
那天晚上,木雪在日记本上写了一行字:
“我以为高中是新的开始,没想到只是换了一个战场。”
合上日记本,她关上台灯,躺在床上。窗外,月光冷冷地照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苍白的线。
她闭上眼睛,心想:
“明天,还要继续。”
2. 被忽视的心理
(1)裂缝的诞生
木雪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心理状态不对劲,是在高一下学期的期中考试后。
那天,她盯着成绩单上自己的名字——班级第28名,年级第312名。数字像一把锋利的刀,精准地插进她的自尊心里。班主任在讲台上用激光笔点着投影仪上的排名表,红光在木雪的名字上停留了不到一秒就滑了过去。
"这次年级前50名的同学,放学后到会议室参加培优班。"班主任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其他同学自己查漏补缺。"
教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翻书声。木雪低头看着自己的数学试卷,最后一道大题旁边批着鲜红的"?",像是老师对她智商的质疑。她突然觉得呼吸困难,手指不自觉地抠着桌角的木屑,直到指尖传来刺痛。
前排的男生转头问她借橡皮,看到她苍白的脸色时愣了一下:"你没事吧?"
"没事。"她挤出一个微笑,却在男生转回去后,发现自己掌心全是冷汗。
(2)沉默的求救
学校的心理咨询室在行政楼三楼最角落的位置,门牌上积着厚厚的灰。木雪经过那里三次,终于在一个午休时间鼓起勇气敲门。
手指关节刚碰到门板,身后就传来教务主任的声音:"同学,有事吗?"
木雪像触电般缩回手:"我...我想..."
"心理咨询室老师去进修了。"教务主任推了推眼镜,"高三时间很宝贵的,有这功夫不如多做几道题。"
走廊的穿堂风吹过,木雪闻到一股消毒水混着油墨的味道。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上面沾着一小块早上被踩到的口香糖。
那天晚上,她买了一盒24色蜡笔,在废弃试卷背面画满张开的嘴。画完后又把所有图案涂黑,黑得像是从未存在过。
(3)崩溃的临界点
高二上学期,班里转来一个女生叫周小雨。她总是安静地坐在角落,手腕上戴着各式各样的手链。木雪有次收作业时,无意中看见她课本扉页上写满"去死"的涂鸦。
"你还好吗?"木雪小声问。
周小雨猛地合上课本,塑料手链撞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关你什么事?"
两周后的周一,周小雨的座位空了。班主任轻描淡写地说她"转学了",但课间流传的消息是她在家里割腕,被送进了医院。
木雪盯着那个空座位,突然想起上周值日时,她在周小雨抽屉里发现的一盒抗抑郁药。药盒已经空了,铝箔板上整齐地排列着十二个圆形凹痕。
(4)系统的冷漠
学校对周小雨事件的反应快得惊人。第二天早操时间,校长在广播里强调:"高三阶段要调整好心态,学校心理咨询室随时开放。"
木雪中午特意去看了一眼。咨询室门口贴着崭新的值班表,但门锁上挂着"老师临时有事"的牌子。路过的教导主任看见她,皱眉道:"又来看心理老师?你们这些学生就是太矫情。"
下午的班会上,班主任发了张心理测评表。木雪在"是否经常感到焦虑"后面勾了"是",在"是否有轻生念头"后面犹豫了很久,最终选了"否"。
交表时,她看见前排男生把所有问题都勾了"否",还笑着跟同桌说:"傻子才填真实情况。"
(5)自我的救赎
深秋的某个周末,木雪去了城郊的森林公园。她坐在湖边,看着枯黄的落叶在水面打转。手机突然震动,是母亲发来的微信:"月考成绩出来了吗?"
木雪盯着屏幕看了很久,回复:"还没。"然后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
她掏出随身带的笔记本,开始写一封永远不会寄出的信:
"我知道你们想要我好,但有时候我真的撑不下去了。每天走进教室就像走进刑场,每次考试都像在受审。没有人问我累不累,只问我为什么不再努力一点..."
写到最后,泪水把墨水晕开,字迹变得模糊不清。她撕下这页纸,折成小船放进湖里。纸船在水面漂了一会儿,慢慢沉了下去。
(6)隐秘的联结
高三开学后,木雪发现课桌里多了一张匿名纸条:"今天天气很好,要开心哦~"字迹稚嫩得像小学生写的。
她环顾教室,每个人都在埋头做题,没人抬头看她。但这张小纸条像一束微弱的光,照进了她灰暗的世界。
第二天,她在图书馆的《飞鸟集》里发现另一张纸条:"你并不孤单。"这次的字迹和昨天不同。
木雪开始留意这些隐秘的信号——厕所隔间门板上用铅笔写的"加油",饮水机上贴着的笑脸贴纸,操场栏杆上系着的蓝色丝带。这些微不足道的温暖,成了她继续前行的动力。
(7)迟来的觉醒
高考前三个月,隔壁班有个女生从教学楼顶跳了下去。官方通报说是"意外坠落",但全校都知道真相。
追悼会上,校长声泪俱下地强调心理健康的重要性。学校连夜安装了防盗窗,心理咨询室的门牌被擦得锃亮,甚至配了专职心理老师。
木雪站在新装修的咨询室门口,看着里面崭新的沙盘和绿植,突然觉得讽刺。那个女生的课桌被清空了,就像她从未存在过。
(8)余烬中的新生
高考结束那天,木雪收拾教室时,在储物柜后面发现一个落满灰的笔记本。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如果有人看到这个,请记住——你值得被爱。"
她坐在夕阳笼罩的空教室里,一页页翻完这个陌生人的日记。里面记录着和她相似的痛苦,相似的挣扎,以及最后几页突然出现的希望。
离开学校时,木雪把笔记本放回了原处。她在最后一页添了一句:"我会好好活下去。"
校门口的梧桐树上,蝉鸣声此起彼伏。木雪深吸一口气,感觉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终于从肩上卸了下来。
3. 死亡后的重生
(1)高考结束的黄昏
最后一科考完时,窗外下起了小雨。木雪坐在考场里,铅笔尖在答题卡上点出一个黑点,监考老师催促交卷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她走出考场,雨丝落在脸上,凉得让人清醒。校门口挤满了拿着鲜花的家长,有人欢呼,有人拥抱,有人哭着说“终于结束了”。木雪站在人群边缘,看着自己的影子被雨水打湿,边缘模糊,像一块正在融化的冰。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母亲发来的消息:“考得怎么样?”
她盯着屏幕看了很久,回复:“还行。”
雨越下越大,她没带伞,却也不想躲。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衣领,校服衬衫渐渐湿透,贴在皮肤上,像是另一层脆弱的壳。
(2)焚烧试卷的夜晚
回到家,木雪把所有的复习资料堆在院子里。三年的笔记、错题本、模拟卷,摞起来有半人高。她蹲下来,用打火机点燃第一张纸。
火苗“嗤”地窜起来,纸张蜷曲变黑,字迹在火焰中消失。火光映在她的瞳孔里,像是无数个熬夜的夜晚,台灯照亮的那些绝望与挣扎。
奶奶站在屋檐下看着,没有说话。直到最后一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化为灰烬,老人才轻声问:“痛快了?”
木雪看着地上那摊黑色的灰烬,风一吹就散了。她突然笑起来,笑着笑着就哭了。
“嗯,痛快了。”
(3)整理房间时的发现
收拾书桌时,她从抽屉最深处摸出一个铁盒。里面装着她高中三年收到的所有纸条——周小雨临走前偷偷塞给她的“要开心”,陌生同学留在她课桌里的“加油”,还有她自己写的那些不敢给人看的心里话。
最下面压着一张泛黄的纸,是高一开学时写的愿望清单:
交到真正的朋友
找到自己喜欢的事
不再害怕一个人
她用手指抚过那些字迹,突然意识到,这三件事,她一件都没完成。
窗外的夕阳照进来,铁盒边缘反射出细碎的光。木雪把纸条一张张铺在床上,像是拼凑一个破碎的自己。
(4)与过去的对话
深夜,她翻开尘封已久的日记本。最新的一页还停留在高三开学那天:“又要开始了,不知道这次能撑多久。”
笔尖悬在纸上很久,最终落下:
“亲爱的木雪:
如果你正在读这封信,说明你已经挺过来了。
我知道那些夜晚有多难熬,知道你在没人的厕所隔间里哭过多少次,知道你也曾站在天台边缘往下看。
但你看,天还是会亮的。”
写到这里,她的眼泪砸在纸页上,晕开一小片蓝色的海。
(5)重访学校
回校取毕业证那天,木雪特意去了空无一人的教学楼。走廊里回荡着她的脚步声,曾经贴满励志标语的墙壁现在光秃秃的,只剩下几个残留的胶印。
她站在曾经的教室门口,透过玻璃看着自己坐了整整三年的座位。桌面上刻满了乱七八糟的字迹,她找到自己刻的那行小字:“我要活下去。”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尘埃在光束中缓缓浮动。木雪突然想起高二那年,也是在这样的阳光下,周小雨对她说过:“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就像这些灰尘,明明存在,却没人看得见。”
现在,她伸手接住一束光,看着那些尘埃落在掌心,温暖而真实。
(6)与父母的坦诚
晚饭时,父亲难得开了瓶酒。他举着酒杯,脸上带着久违的笑容:“不管考得怎么样,爸爸都为你骄傲。”
木雪盯着碗里的米饭,突然说:“我这三年过得很痛苦。”
餐桌上一片寂静。母亲夹菜的手停在半空,父亲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我不是要责怪你们。”她抬起头,声音很轻,“我只是想让你们知道,那个总是笑着说‘没事’的女儿,其实经常想从楼上跳下去。”
母亲手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上。
那晚,他们谈了整整三个小时。父母第一次知道她手腕上那些浅浅的划痕是怎么来的,第一次听说周小雨的事,第一次了解她每次考试前都会呕吐。
父亲红着眼睛说:“我们...我们真的不知道。”
“现在你们知道了。”木雪轻声说。
(7)自我和解的旅程
暑假里,木雪开始一个人旅行。她去了海边,看着潮水一遍遍冲刷沙滩;去了山里,在清晨的雾气中等待日出;去了陌生的城市,在街角的小书店消磨整个下午。
她拍了很多照片,但不再发朋友圈。她开始写诗,笨拙地记录那些突如其来的感受。她买了一盆小小的多肉植物,放在窗台上,每天对它说早安。
八月的某个夜晚,她梦见自己回到高中教室。黑板上写着一道无解的数学题,所有同学都低头拼命计算。她站起来走到窗边,用力推开了紧闭的窗户。
风一下子灌进来,吹散了满桌的试卷。
(8)新的开始
大学报到那天,阳光很好。木雪站在陌生的校园里,看着来来往往的新生。有人撞到了她的行李箱,连忙道歉:“对不起啊,你没事吧?”
她笑了笑:“没事。”
这一次,她说“没事”的时候,是真的没事。
宿舍楼下有棵银杏树,叶子刚刚开始泛黄。木雪捡起一片夹在日记本里,在旁边写道:
“死亡不是结束,遗忘才是。
我选择记住所有的痛苦与光亮,
因为它们共同构成了现在的我。
十八岁的木雪,
欢迎来到新世界。”
结束语
现在我的仙人掌开了七朵花。每朵花瓣末端都带着轻微的皱褶,如同被泪水泡过的信纸边缘。那些以为永远无法跨越的断崖,最终都成了季风迁徙的通道。老子说的"福祸相依"或许可以这样理解:当我们凝视深渊时,瞳孔会因扩张而接收更多星光。
这部小说是我用十二年时间打磨的棱镜,每个切面都折射着不同颜色的疼痛。但最奇妙的是,当所有光线最终交汇时,出现的不是预期的黑洞,而是一小片彩虹——就像小学时那盒被折断的蜡笔,在记忆的暗房里显影出未曾预料的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