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轼结婚时19岁,妻子王弗16岁,苏轼俊朗多才,王弗貌美贤惠,实在是一时佳偶,两人也恩爱情深,但天有不测,王弗在27岁时,也就是公元1065年,却因病亡故了。十年之后的公元1075年正月二十日,任密州知州的苏轼忽然梦到自己的爱妻王弗,于是写了这首词。
先说上片,“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从公元1065年王弗病故,到1075年,整整十年,生死两隔,自然没有相见的可能,因此词人说:“十年生死两茫茫”,但恩爱之情,生前的音容笑貌,自然是难以忘记的。“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王弗病故于河南开封,后来移葬四川眉山,这跟当时的密州(山东)确实相距千里之遥,想要到坟前倾诉一下思念之苦,却根本做无法做到。“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就算是见面了,你也应该不认识我了,因为我早已风尘满面,两鬓如霜了,这个时期,苏轼已经因为不满于王安石变法自请出京,算是经历了一些世事了,而且人已至不惑之年,两鬓生霜也是实情。
接着说下片,“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词人开始记梦,昨天晚上我忽然梦到我回到了故乡,看到你正在我们的小屋里临窗梳妆,这已经是梦回故乡了,长年的飘泊与官场滚打,让苏轼无比疲惫,但他也只能是梦回故乡,在梦中再见爱妻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两人面对面互相对望,心中有万语千言,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能相对流泪,满眼的泪水是他们互相思念的证明,互相紧握的手里似乎握着生命的全部。以上这五句是“记梦”,题中的记梦,其实就只有这五句,但写得真真让人泪下肠断。
但词人早已肠断,他说:“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于是他料想那明月照耀着、长着小松树的坟山,就是自己与妻子互相思念年年痛断肝肠的地方。诗人把从梦中拉回现实,对未来的岁月做了预想。
在这首小词中,读不到一句令人感觉“矫情”之语,词语的运用简练凝重。每一个音节的连接都有冷涩凝绝之感,犹如声声咽泣,压抑沉重的气氛就在这“幽咽泉流”中弥散开来,让人艰与呼吸,又难以逃避。
苏东坡用了十年都舍弃不下的,是那种相濡以沫的亲情。他受不了的不是没有了轰轰烈烈的爱情,而是失去了伴侣后孤单相吊的寂寞。“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在梦里能够看见的,也全是逝去亲人往日生活里的琐碎片断。因为在那些琐碎里,凝结着化不去的亲情。 在红尘中爱的最高境界是什么?执子之手是一种境界,相濡以沫是一种境界,生死相许也是一种境界。在这世上有一种最为凝重、最为浑厚的爱叫相依为命。那是天长日久的渗透,是一种融入了彼此之间生命中的温暖。
面对这样的深情,解读都似乎是一种伤害,那是需要在生命里反复吟唱,静夜中不断怀思的乐音。无数的人毫不吝惜地把“绝唱”这个词赠与了这首词,然而,时光流转了千年,我们又听到了一声相似的叹息,那叹息给予了我们有一篇值得反复玩味的美文,也让我们更深切地领会了苏子心中的创痛,两个文人千年的唱和,诉说着人世间最值得感念的深情。这就是巴金先生所写的《怀念肖珊》和《再忆肖珊》。不再过多的评说什么,我摘录了其中两个段落,作为本文的结尾,这是《江城子》最深沉的诠释,在这样一个滥情的年代,我们庆幸还有这样的情感值得我们永远的祭奠:
她不仅分担了我的痛苦,还给了我不少的安慰和鼓励。……我进了门看到她的面容,满脑子的乌云都消散了。我有什么委屈、牢骚都可以向她尽情倾吐。……她不断地给我安慰,对我表示信任,替我感到不平。……今天回想当时的情景,她那张满是泪痕的脸还历历在我眼前。我多么愿意让她的泪痕消失,笑容在她那憔悴的脸上重现,即使减少我几年的生命来换取我们家庭生活中一个宁静的夜晚,我也心甘情愿!
她离开我十二年了。十二年,多么长的日日夜夜。每次我回到家门口,眼前就出现一张笑脸,一个亲切的声音向我迎来,可是走进院子,却只见一些高高矮矮的、没有花的绿树。上了台阶,我环顾四周,她最后一次离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我仿佛还站在台阶上等待着车子的驶近,等待着一个人回来。这样长的等待。十二年了。甚至在梦里我也听不见她那清脆的笑声。我记得的只是孩子们捧着她的骨灰盒回家的情景。这骨灰盒起初给放在楼下我的寝室内、床前五斗橱上。
悲伤没有用。我必须结束那一切梦景。我应当振作起来,哪怕是最后的一次。骨灰盒还放在我的家中,亲爱的面容还印在我的心上,她不会离开我,也从未离开我。做了十年的“牛鬼”,我并不感到孤单。我还有勇气迈步走向我的最终目标——死亡。我的遗物将献给国家,我的骨灰将同她的骨灰搅拌在一起,撒在园中给花树作肥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