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序员孔乙己

    北京中关村软件园的格局是与别处不同的,公司都是在或高或矮的办公楼里租个一层或是半层。办公楼里配置着各种各样的电脑,如Thinkpad亦或是惠普、神州。但这些电脑都是老旧的,稍用一会电脑便会卡机或者蓝屏,码农们都会带着自己的笔记本才能正常办公。公司进门处是一个超大前台,统一漆成亮白色,桌子上放着电脑和一些随意摆放的办公品。楼层里的码农大都是二十几岁小伙子,一个个正襟危坐,忙于自己事务。据说这些刚毕业的小伙子们月薪不过两三千,在北京这个高消费地区勉强能维持生计。
     ------这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可是随着物价,房价的上涨,他们的工资也就四五千,冒了天也不过六千。倘若老板肯多花一两千,便能从其他公司挖走一个两年工作经验的人,足够应付项目了。但这些码农大都穿着格子衫,每天或挤公交或挤地铁上班,极少有开四轮子的。只有穿西服的公司领导们,才会开着自己车,上下班。
    我从毕业起就做后端开发,总经理说我代码不行,容易泄露内存,满足不了公司的要求,便让我去测试部了。这部门对技术没什么要求,只要会点几个按钮,跑跑流程就行,但逻辑流程一定要搞清楚,不然不易找出BUG。虽然工作难度不高,但是杂七杂八的事情也不少,业务部往往也会派人盯着你跑代码,以防你有疏忽,某个流程是不是漏测了等等。在他们这样的监督下,偷懒也很难做。幸亏荐人面大,老板辞退不得,于是过了几天,干脆让我去当个文员,管理项目文档。于是我天天守着老旧的电脑,虽然没什么失职,但总觉得单调,有些无聊。
    公司领导又没一副好脸色,码农们也没好生气,那气氛简直不要太压抑。只有孔乙己来到办公室,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孔乙己是唯一开车四轮却穿着格子衫的人。他身材高大,脸色青白,戴着一副早已刻花的眼镜,皱纹间常夹些伤痕,早已谢顶却又努力将两边为数不多的头发向上梳。开的虽是四轮,可是车子除了喇叭不响哪都响,仿佛随时会熄火罢工。他整日背着一个十多年的老电脑,与人对话,总是满口Redis、Doker之类,教人半懂不懂。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提测单上的“后端开发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做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公司,整个项目组人便看着他笑,有人叫道:“孔乙己,你的代码是不是又出BUG了”,他不说话,只是一个劲朝着电脑前的我说:“项目归类,这可是二期的”。于是孔乙己从皱皱巴巴的口袋里摸出一个U盘插在电脑上,紧接着熟练的打开CMD敲了几行DOS命令,U盘里项目便复制归类好了。而此时我也故意高声:“哎呦,孔乙己,你不会把没改BUG的代码放进去了吧?”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昨天我还看你代码出BUG,被项目经理吊着打呢!”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BUG,不能算错,许是环境有问题咧。”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Docker” ,什么"Eureka”之类,引得众人哄笑,公司也充满了欢乐气氛。
    听人家背地里议论,孔乙己也是名校毕业,后因不会讨好上司,嘴巴木讷,故而一直做底层码农,老婆也因此改嫁她人,独身一人的孔乙己便有一顿没一顿的过下去了。幸好孔乙己写的一手好代码,诸如前端,测试等一些相关软件也应用自如,于是便闲暇之余替人写代码,以维持生计。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没写几天,便带着人家设备以及订金一齐失踪。如是几次,便没有人再敢让他代写了。但他在我们公司,技术却比别人好,项目也能按时完成。公司有些项目代码难写,便请他来做,不出几天总能将代码写完,交付测试。
    孔乙己将U盘拔出,涨红的脸色逐渐恢复,旁人又问道,“孔乙己,你真是名校毕业的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一顾的神气。他们又接着问道,“我的孔大牛,你怎么月薪连五千都没有呢?”此时孔乙己漏出颓废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全是“Harbor”、"LDP"之类,一些不懂了。于是在场众人也都哄堂大笑,每每这时,我才可以跟着众人一起附和,老板看见也不会责备我。并且老板看见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隧引发众人大笑。
    孔乙己知道自己不能和他们聊天,便只好走到测试妹子们身边,与几个姑娘说话,嘴里还经常冒出“Hello World”,引得姑娘们大笑。有一次孔乙己问我,“你也写过代码?”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写过代码,那我便考你一考,JAVA中default是什么修饰符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于是我便回过头,不再理他。孔乙己等了许久不见我说话,说道:“不知道罢,我便教你。记着,这是作为一个码农的基本知识储备,以后等你当项目经理了,万一底下人问你,答不上来多不好。”我暗想我离项目经理等级差远咧,而且一般代码中也不用default,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道:“谁要你教,不就是默认修饰符么?”孔乙己立马显出极其高兴的样子,两个手指悠哉悠哉地敲着桌面,点头说:“对呀对呀,除了这个修饰符,还有其他三个咧,你知道么?”我愈加不耐烦了,努着嘴示意他离我远点。不想孔乙己则顺势打开我电脑,想在编辑器里打出来,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惋惜的样子。“码农越老越值钱,修饰符的应用很重要。”有几回,公司里的那几名实习生,也来到前台,一下子就围住了孔乙己。于是孔乙己便每人给他们几段代码,实习生们看着代码仍然不走,孔乙己便慌了神,吓得连忙伸开五指将U盘放衣兜牢牢罩住,低头小声说:“哎呦,不行,不行,只有高程才能授业解惑,我如果再老点,就能教咯。”起身又摸了下U盘,自己摇头说:“老乎哉?将老也!”于是这几个实习生在大家的哄笑声中各自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乐,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节前的两三天,老板正在审核项目,忽然说:“孔乙己许久没有来了,还有十九个BUG没改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公司一个员工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老板说,“哦?”“他总仍旧是懒,这一回,是他自己发昏,竟懒到马爸爸那里去了。他家的钱,是那么好坑的吗?”““”“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打折了腿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老板也不再问,仍是慢慢审核项目。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守着小太阳,也须穿上棉衣了。一天的下半天,四周冷清,我正合着眼坐着,忽然听到一个声音,““项目归类,四期的。”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看,那孔乙己便在前台下半趴着。他脸上黑而且瘦,穿着一件破棉袄,盘着两腿,两手互揣着,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项目归类,四期的。”老板也听见声音,一面说:“孔乙己,你还有十九个BUG没改咧!”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说:“这…下次再改罢。这一期BUG都改完了。”老板仍然如平常对他说:“孔乙己,这回又坑人被打了吧!”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辨,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若不坑人,会被打断腿?”“孔乙己低声说:“车,车撞的…”他的眼色,像恳求老板,不要再说。此时已经聚集了十几个人,便和老板都笑了。我将项目归好类,把U盘还给他,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揣好U盘,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了。到了年关,老板说道:“孔乙己还差十九个BUG没改咧!”到了第二年的端午,他又说:“孔乙己还有十九个BUG没改咧!”到了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
    写于二零一九年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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