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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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是什么

李晏

 

推杯换盏、酒酣耳热之际，豪放的男人喜欢做一些真情告白，也喜欢掏心掏肺地对酒友说些知根知底的话，以自己的具体行动来实践“酒逢知己千杯少”的古训。有时听到他们略有醉意地评价对方：“你是文人，我不是！”被成为文人的人忙不迭地要更正，“我不是，我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筐，我这人直率，从不藏着掖着”云云。评价别人是文人，言外之意自己不是文人，这样的人似乎在精神上有种优越感，毕竟是与旧派书生划清楚了界线。被评价为文人的人好象并不乐意别人对自己有这样的看法，因为他觉得那是不实在、不真诚、不入世、不灵光的另一种称谓。于是，人们禁不住纳闷，在当下的语境里，文人到底是什么？

显然，文人似乎不是文化人的简略称呼，后者应该有着更为丰富的内涵，因而也具有强势的褒奖意味。但饶是如此，作家摩罗仍然对自己可能会成为一个文化人怀着莫名的恐惧。而他的这种心理主要源于对于中国文人的极度憎恶。在他和朋友们的交谈中，用以指代最丑恶、最下流物事的概念常常是“中国文人”，并认为中国文化中最丑恶的东西总是在文人身上得到集中表现。自然，这种恐惧和批判中暗含着他对另一种人格形象的追求，那应该是“非文化人”。诚然，为中国传统文化所化的“文人”，确实有一些先天不足的弱点，他们的苟且、拘谨、虚荣、枯燥、偏颇都不足以为人称道，甚至连他们自己也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一为文人，便无足观”。但我想这不是中国文人的全部，如果因此而指摘中国的文化，甚至否定为我们的骨肉所承载着的、至今仍然流淌在我们血液里的传统，那简直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五十四岁中举、被视为“现世宝”“烂忠厚没用人”的范进，算是文人中不讨人喜欢的一个，但我们能因为可怜他的气质转而欣赏胡屠夫的那种张扬、粗野、毛燥、势利的“非文人”的作派吗？

文人可爱者众多，代不乏人。魏晋时“竹林七贤”携手逍遥于林间濮上，诗酒酣畅，琴啸相谐，“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苏东坡才气横溢，性格率真豪放旷达，诗词书画令后世心追手摹，神往不已，而且富有生活情趣，烹饪饮食也堪称一绝。他创制的东坡肉、东坡肘子、东坡豆腐，至今还是许多餐馆的招牌菜。苏东坡创制的菜肴，用料普通，制作简单，但给人的感觉却是汪洋姿肆、大气磅礴，和他率真豪放旷达而又不失幽默的性格极相吻合，会使人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诗句。身着玄色寿字隐纹锦缎长袍，白髯垂胸的张大千先生精于书画，在感情上却极其传统，对他的女弟子、女秘书，向来都中规中矩不苟言笑，徐悲鸿曾经慨叹说：“张大千，五百年来第一人”，想来也是对其人品与学艺的敬爱与叹服。

文人同时也是老实人，率真又倔强。他们通常认为知识可以维护人的尊严，为此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全部。深邃的伏尔泰是思想启蒙的泰斗，他的一本《哲学通信》，将军事、政治、经济和文化诸多内容娓娓道来，赢得了整个法国的敬重。就是这样一位博古通今的文人在自己春风得意时候，在剧场却以傲慢的口吻回答了门第显赫的贵族德·罗昂骑士的侮辱与挑战，天真地认为仅凭口舌之利就足以击溃对方。几天之后，他就被罗昂的仆人当街杖责，而罗昂则坐在马车上扬扬得意。不甘就此受辱的伏尔泰刻苦习剑，意欲公平对决、决斗雪耻，不曾想对方恶人先告状，他被当局以“暴烈行为威胁国家安全罪”投入巴士底狱，并从此开始了长达几十年的流亡生活。这位法兰西泰斗式的文人，有着“老实人”的单纯与天真，对人心和世俗险恶缺乏透彻的理解，他不知道知识的力量到底有多大，道德激情、善良意志和知识智慧只是虚无的精神光环，在与政治的搏弈中，前者往往不堪一击。将政治视为权术泥沼的文人，实际上对政治的理解太过简单，接踵而来的自然是遭遇政治的伤害。这便是一个具有文人情结的人，为什么在官场、商场、市井中屡屡碰壁的原因所在。这里面相当一部分是文人与生俱来的脆弱性格所致，同时也缘于他们对于心术算计和生存技巧的低能和不屑。

文人是可嘉奖的，因为他虚心、上进，没来由地充盈着理想主义的激情。据《清鉴》所载，乾隆帝屡次南巡劳民导致怨声载道，纪晓岚斗胆“从容为帝言：东南财力竭矣，上当思所以救济之。”不料惹得皇帝老儿龙颜震怒，叱之曰：“朕以汝文学尚优，故使领《四库》书馆，实不过倡优蓄之，汝何敢妄谈国事！”饶是学富五车、心怀天下，在专制的氛围中文人也不过是太平盛世应景式的点缀，一旦想在权力体制中有所作为，就难免会遭遇被排斥、挤压的命运。陈寅恪有言“自由共道文人笔，最是文人不自由”。所谓不自由，何曾不是知识运用所需要的自由空间太大，而现实空间是有限的，由反差而生“局促感”。于是，文人常常会感到失落，沮丧，穷困之际生发出无限的感叹：“长太息以掩涕泪兮，哀民生之多艰”。对生存意义的过多思考，也使得文人犹豫不定、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多愁善感，如果再缺乏足够的心力，就不可避免地被生活所改造，成为随波逐流的庸常之辈。

时至当今，对知识的尊崇仍然是文人不变的心结。柏拉图在《理想国》阐明了这样的观点，正义的国家需要体现智慧的人用知识来统治，正义完美的国家需要智慧理性的统领。柏拉图还认为，善出于知，恶出于无知。其实，瑕不掩玉，文人的“痴”正是出于“知”，而非文化人的“恶”是出于无知。“文人到底是什么”本是个见仁见智的话题，对这个问题的不同回答，也是个考量“知”与“无知”的标尺。最后，还是听听曹雪芹这个真文人对此问题的诠释，他的一番话到是令人回味无穷：“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