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戒
到了一个河边,有一只船在等着他们。船上有一个五十来岁的瘦长瘦长的大伯,船头蹲着一个跟明子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在剥一个莲蓬吃。明子和舅舅坐到舱里,船就开了。
明子听见有人跟他说话,是那个女孩子。
“是你要到荸荠庵当和尚吗?”
明子点点头。
“当和尚要烧戒疤呕!你不怕?”
明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含含糊糊的摇了摇头。
“你叫什么?” “明海”
“在家的时候?” “叫明子”
“明子!我叫小英子!我们是邻居。我家挨着荸荠庵。给你!”小英子把吃剩的半个莲蓬扔给明海,明子就剥开莲蓬壳,一颗一颗吃起来。
大伯一桨一桨地划着,只听见串讲的声音:“哗——许!哗——许!”
这人是谁?是明子。明子念“上孟下孟”的时候,不知怎么得了半套《芥子园》,他喜欢得很。到了荸荠庵,他还常翻出来看,有时还把旧账簿子翻过来,照着描。小英子说:“他会画!花的跟活的一样!”小英子把明海请到家里来,给他磨墨铺纸,小和尚画了几张,大英子喜欢的了不得:“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这就可以乱孱!”——所谓“乱孱”是绣花的一种针法:绣了第一层,第二层的针脚插进第一层的针缝,这样颜色就可由深到淡,不露痕迹,不像娘那一代绣得花是平针,深浅之间,界限分明,一道一道的。小英子就像个书童,又像个参谋。
“花一朵石榴花!”
“画一朵栀子花”
他把花掐来,明海就照着画。到后来,凤仙花,石竹子,水蓼,淡竹叶,天竺果子,腊梅花,他都能画。
大娘看着也喜欢,楼主明海的和尚头:
“你真聪明!你给我当一个干儿子吧!”
小英子捺住他的肩膀,说:
“快叫!快叫!”
小明子跪在地下磕了一个头,从此就叫小英子的娘做干娘。
这地方的忙活是栽秧,车高水田,薅头遍草,再就是割稻子,打场了。薅三遍草的时候,秧已经很高了,低下头看不见人。一听见非常脆亮的嗓子在一片浓绿里唱:
栀子哎~开花哎 六瓣头哎···
姐家哎~门前哎 一道桥哎···
明海就知道小英子在哪里,三步两步就赶到,赶到就低头薅起草来。低田上水,只要一挂十四轧的水车,两个人车半天就够了。明子和她就伏在车杠上,不紧不慢的踩着车轴上的拐子,轻轻的唱着明海向三师傅学来的各处山歌。
挖荸荠,这是小英子最爱干的活,秋天过去了,地净场光,荸荠的叶子枯了——荸荠的笔直的小葱,一样的圆叶子里是一格一格的,用手一捋,哗哗地响,小英子最爱捋着玩
荸荠藏在烂泥里。赤了脚,在凉浸浸滑溜溜的泥里踩着,哎,一个硬疙瘩!伸手下去,一个红紫红紫的荸荠。她自己爱干这活,还拉了明子一起去。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脚去才明子的脚。
她挎着一蓝子荸荠回不去了,在柔软的田埂上留下了一串脚印。明海看着她的脚印,傻了。五个小小的趾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脚工部分缺了一块。明海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心里痒痒的。这一种美丽的脚印吧小和尚的心搞乱了。
从庵赵庄到县城,当中要经过一片很大的芦苇荡子。芦苇长得密密的,当中一条水路,四边不见人。划到这里,明子总是无端端的觉得心里很紧张,他就使劲地划桨。
明子告诉她,善因寺一个老和尚告诉他,寺里有意选他当沙弥尾,不过还没有定,要等主事的和尚商议。
“什么叫‘沙弥尾’?”
“放一堂戒,要选出一个沙弥头,一个沙弥尾。沙弥头要老成,要会念很多经。沙弥尾要年轻,聪明,相貌好。”
“当了沙弥尾跟别的和尚有什么不同?”
“沙弥头,沙弥尾,将来都能当方丈。现在的方丈退居了,就当。石桥原来就是沙弥尾。”
“你当沙弥尾吗?”
“还不一定哪,”
“你当方丈,管善因寺?管这么大一个庙?!”
“还早那!”划了一气,小英子说:“你不要当方丈!”
“好,不当。” “你也不要当沙弥尾!”
“好,不当。” 又划了一气,看见那一片芦花荡子了。
小英子跳到中舱,两只桨飞快的❀起来,划进了芦苇荡。芦花才吐新穗。紫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像一枝一枝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擦着卢穗,扑鲁鲁飞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