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为什么街角的咖啡馆总有足够的面包圈?
那个周日中午,拉蒙与几个好友外出聚餐,地点是帕洛阿尔托的一家泰国餐馆,离斯坦福大学不远。“坏天气”这家伙也来了。在伯克利,人人都认识他,但无人知道他的年龄,大概40岁左右吧。有人说他父母在20世纪60年代是激进分子,和黑豹党的人犯过很严重的事,并因此蹲过监狱。也有人说“坏天气”这家伙故意编造了这种故事,其实他只是一个一直没毕业的社会学研究生,对昔日的辉煌又留恋又渴望。但人人都确信一点:此人痴迷于抗议示威的美学意义,和街头戏剧这一艺术形式的政治性。当富足的政府官僚们开会讨论世贸组织、贸易政策或对发展中国家的援助时,“坏天气”这家伙就必去闹事。他去过西雅图、华盛顿、日内瓦和多哈。对于组织人闹事,他天生就很很在行,而且他有一个人数众多的电子邮件名单,从而联络了一大批和他想法类似的人。
虽然无人知道“坏天气”是否是他的真名,或者是他父母为纪念20世纪60年代而灵机一动起的,或者是他自己起的,但无论怎样在他人生的现阶段,“坏”显然是具有讽刺意义的--他又瘦又结实,身高6英尺,但体重不足165磅。他除了喜欢示威抗议和街头的表演,还痴迷于骑自行车和健身。他体格消瘦,像马拉松运动员。他没有汽车,也不会开车,更没有驾照。从伯克利骑车来帕洛阿尔托吃午饭,如同小菜一碟。实际上,他很享受这样的远足。
“坏天气”也听说了大盒子商店在地震当晚涨价的事。有人对他说过拉蒙去了大盒子商店,还成了中心人物。“坏天气”表示说,他也想参与此事。他一直在寻找机会,以便对大公司的压迫进行反击。他很快发现,拉蒙的高姿态有利用价值。
在这顿午饭的前半段,他们在讨论应在哪里搞抗议。拉蒙想在大盒子楼(大盒子高级经理教育中心)搞抗议,那里是斯坦福商学院的一部分,在校园边缘的小山上,有绿油油的雪松和玻璃建筑。“坏天气”的一个朋友想在伯克利搞抗议,因为让当地居民和大批有同样情感的学生参与进来的机会更大。大家为此争论了一个多小时,辩论各地点的优劣。
最终,大家倾向于在大盒子楼搞抗议。大盒子楼是个足够大的目标,很容易就能说动伯克利的学生跨海过来。唯一的担心是,斯坦福大学会禁止此抗议活动,或对其做出限制,只划出校园的一角允许大家示威,但这样做不适合现场拍摄,也不便动员大众参与了。毕竟,大盒子商店不高兴看到自己在斯坦福大学的投资在一场宣传中被用来打击自己。他们会迫使斯坦福大学禁止此抗议活动,或至少尽力缩小其影响。一起吃饭的这几个人决定冒冒险--就在斯坦福搞抗议,但策划要尽量悄悄的,尽可能地保密,以尽力缩短大学方面做出反应的时间。
“坏天气”说,在斯坦福大学校园的大盒子楼搞示威,尽管那里远离校园的中心,但其实这是有利的。他们商定在纪念堂外面的喷泉处集合,然后到大盒子楼示威搞宣讲会。“坏天气”喜欢示威,因为这永远是让肾上腺素快速上升的好办法。在大盒子楼,他们要搞演讲,并提出惩办大盒子商店的若干要求--结束公司对民众的压榨,给顾客退款,提高员工工资,让公司更懂得为民众着想,等等。
为游行需要做一些准备。他们需要标语、旗帜和口号。这些东西既要是自制的,又要字迹好认,因为到时候肯定有人来现场拍照片。“坏天气”将把此计划通过电子邮件通知朋友。他们花了不少时间讨论西方价值观。但在他们的午饭拖成晚饭之前,他们又达成了一个更关键的决定--主要演讲人将是拉蒙,而不是某个外地人或知名的社会活动家。他们将在日后商定游行的日期,并再联络几个演讲人。
一切都有隐藏的秩序
快到下午4点了。拉蒙来到埃米的家,于是埃米开车两人一起去了湾地公园--一个自然保护区公园,它紧邻海湾,处于内河码头的尾端。公园入口处旁边有一座池塘,拉蒙和埃米在池塘边的一个长椅上坐下来闲聊。在他们身旁,一些小孩和他们的父母在喂鸭子和小鸟。
埃米对拉蒙讲了下午上经济学课的情况。她要做的作业是,从周围生活中找出一个例子,说明秩序不是经特意设计得来的产品。她对拉蒙讲这些时注意到了鸭子。她喜欢观看孩子们的快乐游戏,但她没有认识到鸭子、孩子及其共同的嬉戏中隐藏的秩序,尽管她和拉蒙经常到这座池塘边玩。
不知怎的,总是有一些鸭子来欢迎孩子们,但也不是太多。没有人给湾区的鸭子发备忘录邀它们本周来一些,下周再来一些。没有任何组织在监测鸭子的来去,但来这座小池塘的鸭子总是不多也不少。在湾区有无数的鸭子,有广阔的湿地可选择,但不知怎的,总是只有适当数量--几十只,而不是0到几千只--的鸭子每天来到这里。
从没有人惊叹孩子的数量和鸭子的数量为何如此吻合,尽管这种吻合并不完美。孩子有时会来的少一些;有时会有太多的鸭子在争抢食物,于是孩子们玩得不那么愉快。但在没有日程表和没人订日程表的情况下,这种吻合好得惊人。然而埃米太专注于拉蒙了,没有认识到身边这种隐藏的秩序。
离埃米和拉蒙坐的长椅20英尺处,有一大群蚂蚁爬来爬去,对孩子和鸭子做出了响应。蚂蚁们成扇形展开,搜寻因太小而不为鸭子注意的食物碎屑,但它们不是随意地搜索。当某一只蚂蚁发现一片食物碎屑后,它会返回蚁群,并在地面上留下一道涂有信息素的痕迹,从而鼓励其他蚂蚁沿此痕迹前进。于是,蚁群会很智慧地行动,会派更多蚂蚁前往食物碎屑多的地方。但每只蚂蚁,包括蚁后,都不知道这一信息。埃米不理解这群蚂蚁是如何组织的。
在这座池塘的表面,有很多人的肉眼看不到的浮游植物。温度和风向的转变,会使其数量发生增减。如果下暴雨,池塘就会溢满水,孩子们就会好几天不来,蚂蚁会死掉,但会为池塘表面和水下的生物带来各种营养物。这里的鸭群、蚁群、浮游植物、鱼、虾、鸟和其他的一切,形成了一个生命网络,用努力呈现出一种秩序的力量,对转变的力量做出了响应。这个生命网络,把鸭与虾,虾与浮游动物,浮游动物与无望地漂在水面的浮游植物,都联系在一起。对于这个复杂的围绕池塘存在的生命网络,孩子们为其增加了另一种成分。
关于这个生命网络,埃米并没有思考它的任何部分。她在给拉蒙讲经济学家海克的故事,那是她上高中时听说的。海克对自发秩序--许多人做自己的事,通过复杂的、无计划的互动而产生一种秩序--感兴趣。拉蒙一边听,一边在欣赏埃米:太阳已经西斜,从后面照亮了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多么金黄,在光线下多么美丽。
尽管阵阵微风吹皱了池塘的水面,但由于在与埃米说话并在欣赏她的头发,拉蒙的体温微有升高。当然,拉蒙即使仔细体会,也不会注意到自己体温的升高,因为幅度并不明显。但如果有一只完美的温度计,就会显示他比刚到池塘时稍稍热了一点。他的身体对体温的升高做出了响应,向傍晚的空气中散发着更多的热量。
埃米和拉蒙起身走向自然保护地公园的进口。一些观鸟者拿着望远镜和三脚架出现了,但埃米和拉蒙并没有注意到他们。他们穿过“自然中心”,走上一条长长的木板人行道,穿过湿地来到海湾边。木板人行道的尽头是一座有长椅的小观景台,可供人们观赏那些无处不在的滨鸟,这些鸟在湿地与海湾相接处的浅水中嬉戏,上下翻飞,忽起忽落。
埃米还在讲经济学家海克的故事,以及秩序可如何在无人负责的情况下出现,那真是怪事。但在内心深处,她在想自己与拉蒙的未来:大学毕业后,双方的关系还会维持吗?今后5~10年希望如何度过?
埃米给拉蒙讲了一个例子,那是她高中时听说的--街角的咖啡馆总是有足够的面包圈,你即使临时决定去吃午饭,也不必打电话预订面包圈,尽管无人专门负责面包圈。拉蒙问道,这不是可充当作业的好例子吗?埃米回答说不是,因为这个例子太接近于鲁思在课堂上讲的那个例子--不管你何时去校园的书店买铅笔,总是不会缺货。拉蒙问道,从生物学方面找一个例子行不行?例如,可以找一个有关人体的例子。人体的机能如此完美,一定有很多具有自我组织能力的系统。埃米说,是的,例如细胞、血液循环、心脏。
埃米起初没有注意到湿地上空移动的一个小黑影子,拉蒙也没看到它,他们都太专心于交谈了。突然,传来了翅膀的拍击声,他们身边正在发生什么情况,抬头一看,见一只老鹰正在俯冲下来,看来是要捕食在草丛中休栖的水鸟。水面上空和草丛中的鸟(塍鹬、反嘴鹬、黑颈的长脚鹬)都看见了这个黑影。这些鸟在地面上好半天才走一步,人们有时都怀疑它们是否还活着。但此刻它们却反应迅速,好像这个黑影对于它们,就等于是拉响了全体进入战位的警报。一大群鸟腾地飞了起来。它们队形整齐,径直向那老鹰冲了过去,显然是在保护自己的领地。这群鸟盘旋了一下,然后加速扑向老鹰。那老鹰从高空冲了下来,然后试图躲闪。但这群鸟(其中包括较小的鸟)紧追不放,试图抓住老鹰或至少把它赶走。当这群滨鸟左飞右飞,奋力追赶老鹰时,拉蒙被逗笑了,然后哈哈大笑。他转身朝着埃米,并指给她看那些猛追老鹰的鸟。在夕阳的橙黄色光线下,塍鹬那如同铁锈红一样颜色的翅膀,在一闪一闪地扑动着。
埃米顺着拉蒙的手势撩望。拉蒙的样子真的是很帅。埃米的体温这几分钟一直在上升。不知不觉地,她颧骨处的皮肤微微泛红,在眼睛下面那最完美的曲线处荡漾。她的上唇湿润了,在夕阳的映射下略微闪出一丝光亮。当老鹰飞远后,滨鸟又恢复了平静,拉蒙不再眺望远方,而是扭头仔细端详埃米的脸庞。也许是由于她的脸色变了,也许是由于她的上唇湿润了,也许是由于其他什么原因--拉蒙可以很容易地解释滨鸟奋起保护幼子的冲动,但此刻却解释不了自己猛然冲动的原因--他一下子抱住埃米,热吻了她。
太阳完全看不见了。埃米和拉蒙去了一个不大的古巴餐馆吃晚饭,在帕洛阿尔托和芒廷维尤边上,名字叫Tito’s。店内没有哈瓦那、海明威的照片,什么气氛都没有,只有湾区烹调得最好的黑豆。拉蒙和埃米没穿通常的运动裤和短袖衫--拉蒙穿了一件夹克,埃米穿了一条轻盈的长裙,上身是一件无袖的紧身V领罩衫。
饭后,他们开车往北去了旧金山码头区的一个俱乐部。它不在码头区最好或最热闹的位置,也就是说不在旅游者常去的所谓“渔人码头”。它更简陋一些,里面人很多,大都是在船上工作的蓝领工人,他们来这里就是为了吃饭、喝酒、听音乐,以消除一天的疲劳。墙壁上的油漆已经斑驳,厕所只能凑合着用。唯一的装饰是酒吧上面有一个霓虹灯标志。人们的重点放在了音乐和跳舞上,即使不是周末,这里的人也能跳舞到凌晨1点或2点。
拉蒙和埃米这个晚上本计划学习,但萨尔萨舞和曼波舞的浪漫把他们引到了此地。在俱乐部的一个角落,5名中年乐手挤在很小的舞台上演奏着经典曲目,而舞场里也都是中老年人。仅年轻人少这一点,就使拉蒙和埃米很显眼。拉蒙戴了一顶软呢帽(这是他逛车库甩卖时买的)遮挡额头,以减少他人的注意。但由于他把埃米带来了,他的意图就无法实现了。埃米是金发女郎,身高接近6英尺,因此他们翩翩起舞时十分引人注目。
拉蒙有着天生的乐感,舞姿很是自如。随着音乐的节奏起舞,对他来说是根本不用思考的,就好比小孩子总会以微笑回报妈妈的微笑。对埃米来说,跳舞是后来培养的爱好,但她也舞技高超。她和拉蒙本来就身材出众,再到场上翩翩起舞,就更加赏心悦目。
灯光很暗,甚至那些认识拉蒙的人也不再跳舞了,这使他能细细地独享宁静。伴着如此美妙的音乐跳舞能让人遗忘,也能让人回忆--遗忘那网球场和课堂的压力,回忆在迈阿密和妈妈挤在小厨房里忙碌的情景,准备晚饭,收音机一直开着,妈妈不停地哼唱着歌。另外,还有一点点想象,想象爸爸和妈妈在古巴伴着老歌的音乐跳舞的样子。拉蒙可以闭上眼回忆,于是音乐和大海近在眼前,使他“横跨”美国,越过大海,飞回到他的出生地--古巴。
对埃米来说,来跳舞是更深入了解拉蒙幼时经历的好机会,听他讲述和看他的照片大不一样。她知道他是幼时渡海来美的,也知道他妈妈很有勇气。她看过他大约5岁时戴着牛仔帽拍的照片,那是在哈瓦那的街道上,他咧着嘴笑着。她看过他爸爸的照片,那时他和拉蒙现在的年龄差不多,身穿棒球服,不管走到哪里都把球棒扛在肩上(仿佛肩上有个特别的沟槽似的)。她看过拉蒙的父母信步走在哈瓦那传奇性的海滨大道的照片。
但除此之外呢?拉蒙不大讲古巴的事情,除非她强迫他讲,但她很少强迫他。她知道他一直没回过古巴。她知道他妈妈一直没回过古巴,并且发誓不回古巴,除非卡斯特罗下台。拉蒙也发过类似的誓吗?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至少在现在,他并无计划返回古巴,这或是因为尊重妈妈,或是因为他自己的某些原因。她只知道,这种出来跳舞的夜晚是倾听拉蒙讲述幼年、爸爸、古巴人血统的好时候。
他在古巴度过的时光对他有何含义?在这种出来跳舞的夜晚,埃米可以感到某种隐隐约约的答案。在大家一起跳舞时,那些舞者就像是拉蒙的婶婶或叔叔,而且她会惊叹于他们的手势那么有戏剧性,他们高昂的头那么充满尊严和骄傲,她可以感到正在他们内心轰鸣的同一音乐,还可以在模糊的光线下端详拉蒙的脸。
在今晚,他们二人都用音乐逃避现实。拉蒙在跳舞时已忘记了“坏天气”、温布尔登网球赛、功课、毕业后的生活道路。音乐像河流一样穿过他的身体,他也就随波而舞,恰如河水自然地流入大海。
埃米跳得格外专注,就好象要让自己迷失在吉他和鼓的节奏中。她一直在思考拉蒙已在参与策划的抗议示威。那抗议示威大部分是他在策划吗?她还无法肯定,但她对政治和人性有足够的了解,知道拉蒙在冒险,并且这种冒险对他的形象和职业道路可能有不好的影响。她认为没有理由相信“坏天气”,担心搞示威是一个错误,对拉蒙来说是一个错误,可能对任何参与者来说都是一个错误。
当一首曲子奏完时,拉蒙问她:“你怎么啦?走神了?”
她回答说:“我没事。”
她努力使自己重新跟上音乐,舞步也合上鼓点的节奏,与拉蒙保持着动作的完美协调,她的裙子像白玫瑰一样围着他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