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可能会想当然地认为,信息技术的发展和平台经济模式的出现,带来了或者说加剧了不稳定就业、灵活用工、零工经济的就业形式。但我今天想再往前追问一下,也就是——这种趋势是否是一种必然的长期趋势?平台经济就一定意味着灵活用工么?有没有可能这并非一种必然的关联和不可逆的趋势,而只是企业把自身应该承担的用工成本、社会责任推卸给劳动者个人和家庭以及政府的一种表现?从理论上来说,它是不是新自由主义或者波兰尼意义上的市场化进一步深化的最新表现?如果是这样,那就意味着这些企业的尝试就是一个好的开始,并且社会、媒体、学界和政府未来还应该形成坚定的共识,倒逼数字平台企业将此前的灵活用工方式正规化。而如果平台经济下就业方式的灵活化就是未来的长期趋势,那是不是意味着这种尝试就是一种逆潮流而动的方式?企业也好、政府也好,是不是应该探索全新的社会保障、劳动保护的制度体系?
1. 平台经济与灵活用工:必然关联还是策略选择?
平台经济(以Uber、滴滴、美团等为代表)通常被认为与灵活用工高度相关,但这种关联并非完全必然,而是部分由技术和商业模式驱动,部分由企业策略和社会环境塑造。
- 技术与商业模式驱动的灵活性
信息技术的发展(如移动互联网、大数据、算法)使平台能够高效匹配供需,降低了交易成本。这种技术特性天然适合零散、按需的劳动组织方式。例如,网约车平台可以实时连接司机与乘客,外卖平台可以动态分配骑手任务。这种“即时性”和“模块化”的工作方式鼓励了灵活用工,因为它允许劳动者自由选择工作时间和地点,平台也能根据需求动态调整劳动力供给。
从这个角度看,灵活用工是平台经济的技术逻辑和商业模式(如“轻资产”运营)的自然延伸,但并非绝对必然。理论上,平台完全可以选择与劳动者建立更稳定的劳动关系(例如固定雇佣制),只是这会增加运营成本,削弱其竞争优势。 - 企业策略:成本外部化与责任转嫁
你提到灵活用工可能是企业将用工成本和社会责任推卸给劳动者、家庭和政府的表现,这一观点非常有洞察力。许多平台企业通过将劳动者定义为“独立承包商”而非雇员,规避了传统劳动关系中的社保缴纳、劳动保护等义务。这种策略本质上是一种成本外部化:企业通过灵活的用工模式降低了自身负担,但将不稳定就业的风险(如收入波动、缺乏保障)转嫁给了劳动者。
例如,Uber在美国长期坚持司机是独立承包商的立场,直到加州通过AB5法案(2019年)试图重新定义劳动关系,迫使平台承担更多责任。这表明,灵活用工的普及不仅是技术驱动,也是企业逐利动机和政策环境博弈的结果。 - 并非不可逆的趋势
灵活用工的盛行与平台经济的兴起有密切关系,但并非不可逆。历史上有过类似案例:19世纪末的工业化初期,劳动关系同样高度灵活、不稳定,但随着工会运动和劳动法的兴起,固定雇佣制逐渐成为主流。当前,平台经济的劳动关系也可以通过政策干预、社会运动或企业自发调整走向正规化。例如,西班牙和欧盟部分国家已开始要求平台企业为骑手等零工提供最低工资和社保保障。这表明,灵活用工的程度取决于社会共识和制度设计,而非技术或经济的“铁律”。
2. 新自由主义与波兰尼的市场化视角
你的问题进一步将灵活用工置于新自由主义和波兰尼(Karl Polanyi)的理论框架中,这是一个非常有深度的切入点。
- 新自由主义的表现
新自由主义强调市场自由、 deregulated(去监管化)和个体责任,主张通过市场机制解决社会问题。平台经济的灵活用工模式在某种程度上是新自由主义的最新体现:- 去监管化:平台企业利用“独立承包商”身份规避劳动法和社保义务,削弱了传统的劳动保护框架。
- 个体化风险:劳动者被赋予“自由选择”的名义,但实际上承担了收入不稳定、无保障等风险,这与新自由主义将社会保障责任从集体(企业和政府)推向个体的逻辑一致。
- 资本集中:平台经济看似分散(大量个体劳动者),实则高度集中(少数平台控制市场和算法),这符合新自由主义下资本权力增强的特征。
- 波兰尼的“双重运动”
波兰尼在《大转型》中提出,市场化的扩张(商品化劳动、土地和货币)会引发社会的反向保护运动,以限制市场的破坏性影响。灵活用工可以被视为劳动市场化的深化:劳动被高度商品化,劳动者被算法管理和市场竞争驱动,失去了传统劳动关系的稳定性。
但波兰尼的理论也指出,这种市场化不会无限推进,因为社会(包括劳动者、社区和政府)会通过反向运动(如立法、工会组织、公众舆论)重新嵌入市场规则,保护劳动者权益。当前全球范围内对平台经济的监管(如欧盟的《数字服务法案》、中国的灵活就业职业伤害保险试点)正是这种“双重运动”的体现。
从这个视角看,灵活用工不是不可逆的趋势,而是一个动态博弈的过程。平台企业推动市场化,但社会力量(政府、媒体、学术界、劳动者)可以通过集体行动倒逼其正规化。
3. 灵活用工是长期趋势还是过渡现象?
要判断灵活用工是否是长期趋势,需要从技术和经济逻辑、社会反应以及政策演变三个层面分析。
- 支持长期趋势的因素
- 技术驱动:算法和数据技术的发展使得灵活用工在效率上具有优势,特别是在服务行业。未来随着AI和自动化技术进一步发展,零散化、按需化的劳动组织可能继续扩张。
- 劳动力市场变化:年轻一代更倾向于灵活的工作方式(例如自由职业、兼职),这与平台经济的灵活用工模式契合。
- 全球化竞争:平台企业面临激烈的全球竞争,降低用工成本的压力可能推动灵活用工的持续深化。
- 反对长期趋势的因素
- 社会反弹:灵活用工导致的不平等和不稳定(如低收入、无保障)可能引发劳动者抗议和政策干预。例如,2020年以来,全球多地出现了网约车司机罢工和平台工会化运动。
- 政策调整:各国政府逐渐认识到灵活用工的负面外部性(如社保覆盖不足、税收流失),正在通过立法重新定义平台劳动关系。
- 企业内部压力:长期依赖灵活用工可能损害企业声誉,影响其吸引高质量劳动者和应对监管的能力。一些平台可能主动调整用工模式以增强社会责任感。
- 折中判断
灵活用工在短期内(未来5-10年)可能仍是平台经济的主流模式,因为技术逻辑和市场竞争仍在推动其发展。但从长期看(10-20年以上),随着社会反应的增强和政策干预的深化,灵活用工的极端形式(完全无保障的“独立承包商”模式)可能会受到限制,演变为一种混合模式:既保留灵活性,又提供基本保障。这将取决于社会各方的博弈结果。
4. 未来方向:正规化还是全新体系?
你提出了两个可能的路径:一是倒逼平台企业正规化,二是探索全新的社会保障和劳动保护体系。这两个方向并非完全对立,而是可以结合的。
- 倒逼正规化
- 可行性:通过立法明确平台企业的雇主责任(如强制缴纳社保、最低工资标准),可以有效减少灵活用工的负面效应。欧盟和部分国家的实践(如西班牙对骑手的劳动保护政策)表明,这在技术上和政治上是可行的。
- 优势:正规化能快速提升劳动者权益,减少不平等,符合波兰尼“社会保护”的逻辑。
- 挑战:过于严格的正规化可能削弱平台经济的灵活性,增加企业成本,可能导致服务价格上涨或就业机会减少。
- 探索全新体系
- 必要性:如果灵活用工确实是长期趋势,现有的社保和劳动保护体系(基于固定雇佣关系)可能无法完全适应。需要设计更灵活的制度,例如:
- 便携式社保:建立全国统一的社保账户,允许劳动者在不同平台、地区间无缝转移社保权益。
- 按需保障:开发按小时或按单缴费的“微型社保”或职业伤害保险,降低参保门槛。
- 平台共担机制:要求平台企业按比例缴纳“行业社保基金”,用于补贴劳动者的社保和福利。
- 优势:新体系能更好适应平台经济的灵活性,同时保障劳动者权益,兼顾效率与公平。
- 挑战:设计和实施新体系需要较高的技术能力和政策协调,可能面临短期内的执行困难。
- 必要性:如果灵活用工确实是长期趋势,现有的社保和劳动保护体系(基于固定雇佣关系)可能无法完全适应。需要设计更灵活的制度,例如:
- 结合路径
短期内,倒逼平台正规化是更直接的解决方案,可以通过立法和监管快速改善劳动者处境。长期看,探索全新体系是必要的,因为技术进步和劳动力市场变化可能持续推动灵活就业的扩展。两者可以分阶段推进:先通过正规化稳定劳动者权益,再逐步试点新体系以适应未来趋势。
5. 社会共识与行动
无论选择哪条路径,社会、媒体、学界和政府的共识至关重要。当前,公众对平台经济不公平现象的关注度正在上升(如外卖骑手的高强度工作、无保障问题),这为政策改革提供了契机。
- 媒体:应持续报道灵活就业者的困境,放大劳动者声音,推动公众关注。
- 学界:需要深入研究平台经济的劳动关系,提供数据支持和政策建议。例如,分析灵活用工的经济影响、社保缺口的规模等。
- 政府:应平衡企业创新与劳动者保护,试点新政策(如职业伤害保险)并逐步推广。
- 劳动者:通过集体行动(如工会化、罢工)增强议价能力,迫使平台和政府做出改变。
结论
灵活用工与平台经济有密切关联,但并非必然或不可逆的趋势。它既是技术进步和市场逻辑的产物,也是企业成本外部化和新自由主义市场化深化的表现。从波兰尼的视角看,灵活用工引发的社会问题将推动“双重运动”,促使社会通过监管和改革重新嵌入保护机制。
未来,短期内应通过倒逼平台正规化(如明确雇主责任、强制社保缴纳)改善劳动者处境;长期看,需要探索适应灵活就业的新社保和劳动保护体系(如便携式社保、微型保障)。这需要社会各方的共同努力,形成共识并推动制度创新。灵活用工的未来不是“逆潮流而动”,而是在效率与公平之间找到新的平衡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