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你一场春暖花开

    缘由心生起，人比西湖瘦。我这时才知道，一个人对你好，他宁愿变得比西湖瘦


    1.


    17岁的时候，我在秦皇岛的旅行社当实习导游，站在燕塞湖的旁接待来自扬州的旅游团。我一边走一边招呼他们跟上团，我说：各位朋友，各位朋友，欢迎来到塞上江南燕塞湖……团里戴着鸭舌帽的许凉一脸不屑，他眨着那双像张学友的小眼睛来抢我的风头：什么燕塞湖，我们扬州的瘦西湖都比这个好看。


    全团的人都善意笑了起来，谁都知道。扬州也有一个西湖，因为比杭州的西湖瘦，所以，人们叫它瘦西湖。我眼珠一转，学着他的口吻说：什么许凉，我们学校也有一个颜凉，长得比你帅，所以看我们学校的颜凉都比你好看。团里的笑声更大了，许凉脸红了起来，他用力的往下拉了拉鸭舌帽。他低低的说，安小鱼，你等着瞧。


    我们去的第一个景点是湖心岛洞山剑峰。我给他们讲解，洞山剑峰的名字是因为这个山峰很像一把剑。许凉立即接过去，这么说，岛上应该有练剑的美女了。我低下头，看到自己手上的木剑，那是团里的一个游客送的。我顺手把那把木剑朝他丢去，许凉一把抓住，伸手拔出木剑，做了一个闻鸡起舞的姿态，我接着讲解，大家看，现在岛上还有一个傻小子在学古人练剑。团里的人再次笑了起来。我转过头去，不再理他。走了一圈后，团里人要求自由活动，我便让他们在洞山剑峰的附近玩，并且叮嘱他们千万不要进洞，因为夏天的时候，洞里经常会出现大大小小的蛇。


    许凉没有去自由活动，而是像一个小跟班一样跟在我屁股后。他一边走一边说，我还以为只有我们扬州有美女呢，原来秦皇岛也有美女啊。美女导游，现在安排我去什么地方呢。


    我只好带着他去燕塞湖里坐船。


    坐在船上，许凉认真的凑过来，他问：安小鱼，你游泳很好么？


    我摇摇头：不啊，我是个旱鸭子。


    许凉立即换上一脸坏笑：这可是英雄救美的好机会，万一船翻了，我可要大显身手了。


    我生气了，伸手推了他一下，你这个乌鸦嘴，能不能不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我忘了我们是在一条两人宽的船上。他被我一推，跌倒在船头，小船顿时晃荡了起来，没等我反应过来。小船就翻了，我和许凉一起掉在了冰冷的水中。


    喝了几口水后，许凉把正在下沉的我从水里捞了出来，许凉一边拧着衣服上的水一边和我开玩笑：安小鱼，不听老人话，吃亏在眼前。


    我真的生气了，觉得眼前这个人真讨厌，讨厌他的油腔滑舌，讨厌他的鸭舌帽，讨厌他像张学友一样的小眼睛。


    2、


    第二天，团里的人要求去北戴河。他们说宁愿放弃扬州附近靠海的城市，而跑到秦皇岛这么遥远的地方来，就是为了要看看秦皇岛的海，要看海子写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里的海。


    我坐在车门口暗笑：原来都是一群怀旧的人


    我瞟了一眼坐在大巴后边座位的许凉，他正在摇头晃脑的背着海子的诗句：“我愿有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那样子，似乎《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是他写的一样，他背的忘乎所以，声音越来越大。司机忽然来了一个急刹车，正陶醉在自己的朗诵中的许凉狠狠的撞在了前排大巴的座位上，他疼得哇哇的叫。我扭过身看着前边，狠狠的笑了起来，心里满是幸灾乐祸。


    大巴到北戴河海滩的时候，接待我们的是颜凉。颜凉是我的男朋友，我们在同一个学校学同一个专业，他比我高两级。颜凉帮我带着团，对着海边的景点侃侃而谈，连我都听得入迷了。只有许凉表现出一脸厌恶。他大声的抗议：“我不看海边了，我要换个地方！”


    没等颜凉反应过来，许凉就拉住我的手朝相反的方向奔去。我拼命的想甩开他的手，可他手上像是涂了万能胶一样死死的和我的手粘在一起。


    我只好带着许凉去鸽子窝公园。


    鸽子窝公园里，有很多看手相抽签的人，他们一边抽烟一边拉客人，许凉拉着我凑过去，他对一个看手相的人说，你帮我看看我们有没有缘分。


    我对他这种迷信不屑一顾，我从来不相信什么手相抽签。但被他拉着，不得已只好让那个留着小胡子的看手相的去看。小胡子看了我的手，然后又看了许凉的手，嘀咕了半天，最后说给许凉说：你还是抽签把，抽签会准一点。


    许凉接过签筒，小心地摇出来一根签。我抽上去一看，上边写着两行红字诗：


    缘由心生起，人比西湖瘦。


    我听得不明就里，对那个看手相的人说：“这是什么意思啊。”


    他点点头，如果你俩在一起，总会有一个人伤害到另一个人。


    许凉哦了一声：“我还以为，人比西湖瘦是在说我们扬州的瘦西湖呢。”


    我扭过头去，不搭理这个自以为是的扬州人。


    3、


    回酒店的路上，许凉买了一个琥珀。那个卖琥珀的小贩旦旦誓誓的说，这是天然琥珀。我说你家的天然琥珀才卖十块钱啊。小贩顿时没词了，许凉却像找到宝贝一样，拿着一块琥珀不放手。我没办法，反正是你自己想被宰的，这个和我无关。


    我们走在河北大街上，许凉说：“安小鱼，我喜欢你……”


    街边烧烤摊吵闹的声音淹没了他的话，我没有听到他后边说什么，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最后，我对他说，你看到今天带队的颜凉了么，他是我男朋友。我用这样委婉的方式拒绝了他。


    许凉想了想，把那个刚买到的琥珀挂到我脖子上，他说，安小鱼，你看这个琥珀里也有个小鱼。我说，所以你就不怕被宰才买下来的？许凉点点头说，是啊。


    海风吹来，他使劲眯着那双像张学友的小眼睛。他问我，安小鱼，明天我们去什么地方？


    我想了想，对他说，你们明天是自由活动。


    许凉伸手来牵我的手，我闪躲着，不小心将自己的钱包掉在了地上，大大小小的硬币和花花绿绿的钞票一下子洒满了整个街道。我和许凉赶紧低下头去捡。捡到最后一张的时候，许凉和我同时伸手伸向张蓝色的十元钞票，我捡到了钞票，许凉捡到了我的手。


    许凉牵着我的手走在河北大街上，他说，安小鱼，明天和我一起去自由活动好不好。


    我没同意也没有不同意，许凉将我的沉默当成了默认，他牵着我在河北大街上慢慢的走。我们走到海边的时候，月亮正从海边慢慢升起，隔着行道树照在我们的脸上，圆圆的月亮散成了漫天的星星。许凉像张学友的小眼睛就在漫天的星星里眨呀眨的。


    走到酒店的时候，我把手从许凉手中抽出来。想起上午的时候他在车里朗诵海子的诗。我对他说，许凉，我明天带你去海子卧轨自杀的地方。


    许凉忽然笑了起来，安小鱼，你真像我心里的蛔虫，我来秦皇岛就是为了看一看海子自杀的地方。停了一下，他又说，安小鱼，你知道么，海子自杀的时候，身边有四本书。《新旧约全书》、梭罗的《瓦尔登湖》、海雅达尔的《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说选》。


    然后他低低的说：我岂没有吩咐你么。你当刚强壮胆。不要惧怕，也不要惊惶。因为你无论往哪里去，耶和华你的神必与你同在。


    我知道，这是圣经里的句子。但我不知道他这是自语还是表白。


    我对许凉说，我得回学校了，明早我再联系你。


    4、


    颜凉在学校门口等着我，他看着我脖子上的琥珀问我：小鱼，你今天买了琥珀，你不是最讨厌这个东西吗。


    我摘下来，顺手仍在路边的草地上。我说，这是我团里的游客送的，我一点都不喜欢。


    颜凉拉着我的手往学校里走去，才走几步，我挣脱了他的手，跑到丢琥珀的地方，拨开草寻找起来。


    颜凉站在旁边，他说，算了吧，小鱼，改天我也给你买一个。


    我摇摇头，好歹这也是人家的一片心意。


    那片草地不大，月色明亮的像路灯一样，可我始终找不到那个小小的琥珀。


    第二天我带着许凉去山海关附近的铁轨。许凉忽然问我，安小鱼，那个琥珀不好看么。我摇摇头，不是的，我不小心将它掉在了草地上，找不到了。


    我没敢告诉许凉实情，怕他为此伤心。


    我们站在一段铁轨附近，两边都是茂密的荒草丛。这里是从北京开往东北的火车必经之路，1989年，着名诗人海子就在这里卧轨自杀。


    许凉从荒草丛中摘了一把野花放在铁轨上。然后他趴在铁轨上仰望天空。当年海子就是这样，身体被疾驰而过的火车车轮一分为二。


    这时候，铁路上的信号灯变了，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我吓了一跳，冲着许凉大喊，许凉，你快下来，快下来。


    许凉抬头看看远处疾驰而来的火车，很敏捷的从铁轨上跳下来。一分钟后，一列绿皮火车开过。


    许凉指着绿皮火车上的字问我：安小鱼，你知道那些火车上写的YZ两个字的意思吗。


    我看看火车，又看看一脸神秘的颜凉。那很简单，YZ两个字代表硬座。


    许凉摇摇头：不对，YZ代表扬州，你看这些火车，每一辆都是开往扬州的。


    他说的那么煽情。每辆火车上都有YZ两个字，那些火车都是开往扬州的。啧啧，这样算的话，不管在哪个城市，都有开往扬州的火车。


    我站在荒草丛中，看着许凉踮起脚尖，轻轻的亲在我额头上。


    5、


    回学校的路上，我遇到了颜凉，他刚从石头记里边出来。看到我，他晃晃手中的紫水晶。


    小鱼，你丢了琥珀，我送你块紫水晶。


    许凉在旁边看着颜凉把紫水晶带在我脖子上，他忽然说，安小鱼，我累了，想回酒店。我点点头说，好的，路上小心。


    颜凉有点不高兴，他对我说，小鱼，没事最好少和他在一起。


    我奇怪，陪团里的游客出去看景点，算不上什么出格的事情吧。


    颜凉更加不高兴了，他说，安小鱼，你心里到底是我还是他。


    原来，颜凉怀疑我喜欢上了许凉，多么荒唐的一件事，我怎么会喜欢上一个才见了不到一周的人？即便那是一见钟情，也太快了。


    我站在街头，大声的说，颜凉，我只是陪他去景点而已，你用不着这样对待我！


    颜凉一把从我脖子上拽下紫水晶，现在他一点风度都没有。像一只长满刺的小豪猪，在寻找敌人来决斗。


    安小鱼，紫水晶是给喜欢我的人戴的，不是随便给某个陪别的男生出去的人戴的！


    这是哪跟哪啊！我生气了，对着颜凉大声说：颜凉，如果你觉得我不够好，你可以去找别人。


    然后我转身走开，扔下颜凉一个人在河北大街上。


    我不介意他吃醋，但是我介意他怀疑我。


    没想到我一语成谶，隔天下午，我在学校门口看到颜凉和一起女孩子在一起，那个曾挂在我脖子上的紫水晶在那个女孩的脖子上闪闪发光。


    6、


    许凉那个团走的时候，我去火车站送他们。开往扬州的火车停在站台旁边，每节车厢上都写着YZ两个字。它们都是开往扬州的，这一次，绝对不会错。


    许凉站在站台上，他张学友一样的小眼睛里，满是忧伤。他问我：安小鱼，你是不是丢掉了我送你的琥珀？


    我点点头，对许凉说：对不起。


    许凉摇摇头，你没必要说对不起，因为，我找到了。


    我看着许凉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琥珀，里边有一尾栩栩如生的小鱼。我问他，你怎么找到的。


    许凉讪讪的说，就是……就是那样找到的啊。


    那样找到的？我脑海里顿时出现了许凉寻找琥珀的样子，他拨开茂密的草丛，细心的去寻找里边有一尾小鱼的琥珀。


    许凉把琥珀挂在我脖子上，他认真的说，安小鱼，你等我三个月，我就会到秦皇岛来找工作。


    许凉，你这个傻瓜，秦皇岛有什么好呢？没有个园，没有寄啸山庄，没有片石山房，也没有大明寺，甚至连古运河都没有，你来秦皇岛又有什么用呢。


    不过我没有拒绝，因为我想要和许凉在一起。


    列车员吹响哨子，火车缓缓的开动起来，许凉趴在车窗上叫我的名字：安小鱼，安小鱼……他叫着叫着，眼泪忽然留了下来。


    我听着他叫我的名字，泪水也下来了。


    火车终于开往扬州去了，就像许凉说过的，每辆写着YZ两个字的火车，都是开往扬州的。


    7、


    我在燕山大街的冷饮店找到了颜凉，我得给他一个交代。


    颜凉坐在一堆冰激淋前，他问我，安小鱼，你真的是为了一个才见了三天的人就放弃我。


    我说颜凉，是你想错了，我是想我们两个彼此都冷静一下。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自己都在颤抖，小时候看童话，里边讲说假话的时候，鼻子会长长。如果我对面有个镜子，我一定会看到上边有个长鼻子的我。


    颜凉很恨地吃着冰激淋，好像摆在他面前的不是冰激淋，而是许凉一样。


    我看着他一口一口的吃冰激淋，像对冰激淋有深仇大恨一样。我想起了我们一起走过的日子。


    开学的时候，我拎着大包小包去报道，是他忙前忙后的帮我把包袱从遥远的校门口扛到女生宿舍楼六楼，让守门的阿姨以为他是民工赶了出去。第一次跟团实习的时候，我对着一车游客无法开口，气氛紧张的一碰就能掉下水来，是他帮我解围。生日的时候，远在北京的颜凉半夜打车来秦皇岛。


    我在想，是不是应该去原谅他，毕竟，一起走过了两年。


    有句话说的没错，拿得起放得下的那是举重，拿不起放不下的，那是感情。对于颜凉，我还是拿得起放不下。


    我问他，颜凉，前天的那个女生，是你为了气我才找的么。


    对面的颜凉不出声了，气氛紧张的像我第一次带团。我想，如果他说是，我就原谅他。从此忘掉许凉。


    颜凉放下勺子，他吃了那么多冰激淋，冰凉的冰激淋把他的喉咙冻得沙哑，他沙哑的对我说：小鱼，对不起，那个女孩我也喜欢过。


    我原来以为只要我心回意转了，颜凉也会和我一样，心回意转。可是现在我才知道，原来这些只是我的一腔情缘。


    我看着坐在对面的颜凉，只说了一句话：这样也好，我们彼此都轻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