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ube escape语言改不了中文_语言是个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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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是个大问题。对文学来说,语言就是艺术本身;对一个人来说,语言的质感就是思想的质感。

语言可以学习、锤炼到通顺、准确的地步,反正孔子就满足于此,他说“辞达而已矣”,就是把话说清楚,说干净,一般就够用了。但遗憾的是,要达到妙到毫颠的境界,得看天赋和缘分,是很难分析的。

李白的诗大多挺白的,他说了之后,我们都这么说,他没说时,我们都想不出。过去说人写文章语言因袭前人,有个挺损的说法:“你要是生在孔圣人之前,那可就值钱了。”

大作家的语言水平都有杰出的创造性吗?不一定。

英国小说家毛姆,说话也是英国式的精确和刻薄,他评论说:“巴尔扎克的语言公认很差,文章粗俗,有一些错误很严重,啰啰嗦嗦,有很多低级的语法错误。俄国人告诉我,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俄文水平普普通通,狄更斯的英文写得也不太好。”

毛姆的语言确实是好,而且极会讲故事。他对自己也刻薄——挖苦人有基本修养,如果你改不了,那得对自己也一样狠。他说自己是“最好的二流作家”。其实,他这个二流,也远远在优秀作家之上。那么他为什么超不过刚才提到的那几位大师呢?他说:“文章写得好,似乎不是小说家的必要标准,那股子精力和活力、想象力、创造力、观察力,以及对人性的关心和同情,更加重要。”

咱们上学时候背的“鲁郭茅,巴老曹”,鲁迅和老舍的语言极好,是文体家,也就是有开创性、塑造了语言样式的人物;而巴金是胜在活力和精力,他是不怎么讲究语言锤炼的;曹禺、郭沫若的语言里总是有欧化的文艺腔、学生腔。这也是正常现象,当时白话文刚刚兴起,几乎等于在十几二十年里创造一种新的语言,所以,我们今天的白话属于先天不足,质地不纯。

从那时至今,语言最好的经典作家,还有周作人、沈从文、废名、张爱玲等等,其后就是汪曾祺了。汪曾祺的意义就像守门员,是最后一关。

他再度出现在文坛是在1980年前后,那时,中国的文学语言已经相当危险了。搞文学的年轻人,几乎不知道过去的好中文长什么样,为什么长这样?

汪曾祺看着温和,其实很骄傲,他对子女说过,“我是要被写进文学史的”,凭借什么呢?我觉得就是凭他在关键时期,对中国的语言和传统文化做出了传承性的贡献——你看,这句话就不是纯净的文学语言。

好中文是什么样?这是审美体验,给一堆形容词标准没有用。现在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刚刚上市的短篇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出版方是理想国。

这本书,应该算得上最纯粹的、最优美的中国语言之一。

作者陈春成,1990年生人,是福建屏南人,听他的编辑讲,好像在泉州做设计工作。

我相信这个传说“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有一种古老的文字秩序在暗中流传,到他出现时,你会发现,就是这个样子。

那句“梦中传彩笔”的诗,是唐代诗人李商隐引用南朝辞赋家江淹的典故,传说江淹在梦中得了仙人赐予的一支彩笔,所以文章才绚烂奇绝,后来笔在梦中被收回,他就写不出来了,这也是成语“江郎才尽”的出处。

李商隐用这个典,是暗示自己有同样的天赋和使命——一个以语言见长的写作者,得有这样的自信和豪气。

陈春成就有。书里有一篇小说《传彩笔》,重写了这个故事:他说江淹的故事传反了,他的传世之作写于得了那支笔之前。一个现代的作者,在获得那支彩笔之后,写出来的东西,别人就看不到了,写在纸上,别人看是白纸,写在电脑上,别人打开是一个空白文档。

这就成了一个巧妙的悖论——最伟大的文字无法被见证。天才和精神病,别人也分不清。

这个故事,会让有文学梦的人苦笑。它类似昆德拉的一个荤段子:“你是愿意和一个闻名世界的大美人共度良宵而不能被任何人知道,还是愿意和她手拉手招摇过市但又仅此而已?”

更深入的问题是:艺术究竟如何才算成立?写作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他人?

想这些事的人,一定对语言有自己的追求和标准。陈春成借故事人物之口说:“散文的美在舒展与流动,像云气和水波,但这些注定了它的形式不够坚固……我要写这样的诗歌:它的语言应是最优美的现代汉语,不应求助于古诗的格律,但音韵和结构要如古诗般完美,文笔要节制而辉煌,咏吟的对象要包括但不限于整个世界。”

所谓取法乎上,仅得其中,想要努力地写出最好的中文,需要有这样大的愿景。孔子说,语言差不多就行了,那是因为他在政治上取法乎上,那时候也没有文学的概念。

那么,陈春成的这种好看的中文,具体是什么样?首先,它是中国式的句子,和千古文章有血脉牵连。

这里选其中一篇小说,有这么一段说明性的环境风景描写:“福建多山。闽中、闽西两大山带斜贯而过,为全省山势之纲领,向各方延伸出支脉。从空中看,像青绿袍袖上纵横的褶皱。褶皱间有较大平地的,则为村、为县、为市……除了这一带诸峰较为秀拔外,其余多是些连绵小山,线条柔和,草木蔚然,永远给人一种温厚的印象,很耐看……在隧道中行车,想到自己身处山体内部,既有一点激动,又觉得安宁。”

中国古代文字有自己的文法和节奏,不能完全用现在的语法规则去套。“山带斜贯而过,为全省山势之纲领”,就有唐宋散文到桐城派的句法味道;而那句“则为村、为县、为市”,这是明代散文的节奏;到了“永远给人一种温厚的印象,很耐看”,这种白话,就有点儿像沈从文、汪曾祺的风格了。

难得的是,陈春成把它们锤炼到融会贯通,融入了自己的个性,能写出人在隧道中的心情,得沉下心来才能感悟得到,刻画得出。

而且,最让人惊喜的是,怎么用传统技法来描写今天的生活体验?就像当年吴冠中、黄永玉、袁运甫一起在《长江万里图》里,用传统的水墨画法,画高楼大厦和长江大桥。今天,好像看到了一种解决方案。

另外,好的语言没法单独说,不是说出一个金句就叫好。好语言像葡萄,单独看句子和词语,内部是充盈的,是有弹性的,不能有污秽和破损;而更重要的是彼此间的依托和拉扯关系,也就是所谓的张力。葡萄全是水分,但运输时不怕压得实,就怕晃了晃荡,没有依靠,那就全磕烂了。

我们再看书中的这一段:“整个酿酒期间,瓮都在鸣叫。起初瓮声瓮气,像埙;后来清亮如笛声,有时淅沥如急雨;夜里像某种动物的哀啸。大白堂附近人家夜夜都听得见,凄婉之极,妇女听了常常忍不住哭起来。”

这段话,短句内的字词精准,起伏变化之间,有诗词的韵律和动态。整个阅读体验,像捡起一块石头,扔进水里,最后在水面上留下一片涟漪,悠扬而回味无穷。

陈春成是以青年作者的旺盛精力,在雕琢自己的词句,有时候可能显得过度,但他对语言如此虔诚,真是让人感动。

要评价今天的中国语言状态,我的形容是——危而不亡。只用官方话语,人就写不出个性和独立思想,而网络流行语的质地,几乎都是粗糙简陋的。我觉得大家都这样说话,这些写东西,实在不是个办法。

而且这本小说还不只是语言好啊,对多数读者来说,语言毕竟是表象。这本书里的想象力,观察力和同情心,一样都不少。他的故事充满奇思妙想,结构很精妙,也像古典家具的榫卯结构,不知道怎么,就严丝合缝了,这个本事就是从西方小说里来的了,中国的古代文学不提供这类样本。

我想来想去,不能剧透,打扰你的第一次阅读体验。我就说他时常孩子气的一面,其中有篇小说写的是几千年后,《红楼梦》彻底散失了,人们一直想把它再拼凑出来。有这么一段:“一天早上,动物园里一只熊猫突然拔出口中的竹笋,对面前的游客说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然后继续若无其事地吃笋。”

我一直觉得,中国文学有两大乐观的基本盘:一是中国有无穷无尽的魔幻现实,只要你去发现和描述;二是中国有这么多人,这么高的认字比例,人人都用微信,也算是都在做写作实践。万里选一,该有几万人发现自己的文学天赋。我一直奇怪,这些文字,这些人,都到哪里去了?

我看陈春成的时候想,我在他的年纪,也动过这类念头,只是我的语感不如他。

他的这本书让我相信,那支在梦中传递的彩笔,如今很可能在这个年轻人身上,我最大的希望是,世上不只有这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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