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失

萧红的《又是春天》被我搁在枕边好久了，也好久没翻过了，今天偶然读到一篇，名字叫做《蹲在洋车上》，看完以后，心里面冒出多种滋味来。

里面写到了萧红幼时因为一心想着买新皮球，而祖母每次上街都答应但却从不给自己买，所以她便自己跑了出来，结果在街中迷了路。

这篇文章重点本不在着迷路的情节上面，可是看到这里的时候，我忽然就想起曾经我自己的一段经历来，那时我倒不是迷路，但是却有相似于迷路的体会。

萧红的这个故事发生在她的六岁，而我的那个故事，我记得大约也是七岁八岁的光景。

那大概是夏末的时节，或者是已经入秋了，具体时间我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天下午是爸爸送我去上学的，放学的时候我在学校的西门口等妈妈来接我，一开始我差不多是最早出来的，可是等啊等啊，我的同学一个个都拉着爸爸妈妈的手回家了，只有我自己还在等。

我小时候是很害羞的孩子，我试探着想问问门口卖煎饼果子的阿姨能不能借我手机一下，给妈妈打个电话，但是扭扭捏捏了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然后又过了好一会儿，太阳眼看着就要沉下去了，风有点凉了，我的心里有一种被人遗忘的巨大的失落感。

我犹豫着要不要自己走回家，我在心里面想了一万种理由为什么没人来接我，比如爸爸临时要加班，比如妈妈班上今天哪个学生有事情......我好几次从门口踏出去想要自己走回去，可是那时候我完全不认识回家的路，我也没有那么大的胆量自己走回家。

我眼睛似乎是有点红了，我望着卖煎饼的阿姨不说话，我只是想跟她借手机，但是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手机（那个时候似乎手机不是那么广泛，好像固定电话还是最普及的）。过了一会儿，那个阿姨终于开口跟我说话了，“小姑娘，你爸爸妈妈怎么没来接你呢？”

我的眼睛更红了，但是我又害怕哭出来人家笑话我，于是我忍了忍快要滑出来的眼泪，我说，“我也不知道。”

那阿姨安慰我说，“小姑娘，不要着急，可能是大人有什么事情耽搁了，你再等等他们就来接你啦。”

我说，“好”。

抬头望了一眼学校对面十字路口一座楼顶的大钟，虽然我那时不懂得怎样看钟表，但是我知道分针已经转了好多圈好多圈了。

 

 

学校的西门外面就是镇上的广场，在我等待有人来接我的这段时间里，广场已经渐渐热闹起来了，一到晚上就有数不清的商贩和大人小孩在广场上跑来跑去、喊来喊去，嬉笑玩闹。可是在那时那份热闹并不属于我，我还在焦急地等，我心里再次设想了一万种理由，每一个理由都是带着，“难道爸爸妈妈不要我了？”的疑问。

然后我沿着广场开始来回地走，闻着广场上炸鸡柳、爆米花还有铁板鱿鱼的香味，肚子里面咕咕叫着。

我开始像个诗人一样踟蹰前行，走来走去，走来又走去，华灯初上，我的肚子连反抗的声音都不在了。

不知道等了多久以后，我坐在广场上的雕像旁边开始发呆。

在我伤心而又害怕的那时，我忽然听到妈妈的声音了，妈妈不知道从哪里冲过来哭着抱起我来，不停地跟我道歉，爸爸在一旁，他们俩互相埋怨对方，后来我才知道，那天爸爸以为妈妈下午回来接我，而妈妈以为爸爸来接我，就这样一直到妈妈加班回家才发现谁也没有接我，然后他们飞速赶来，在广场上和每一个门口一遍遍找我，最后才在雕塑旁边找到。

那时候小小的我看着妈妈抱着我哭，有点不知所措了，那是第一次我见到妈妈在那么多人面前哭，哇哇大哭，我那时有点懵，因为长时间有点害怕而指尖冰凉，我摸摸妈妈的脸，跟她说，没事的没事的。

妈妈哭着，抱我很紧，抱得我肩膀发疼，似乎我们刚刚经历了一场巨大的离别。

那时候我体会到了母爱不是一种虚无的东西，那是一双紧抱的双手，母爱是一种可以感知的东西，那种感知就是温暖而有点疼。

 

 

后来我高中寄宿读书，听爸爸说那天他们送我到学校，回家的路上妈妈就一直在哭，现在想来，那时候我距离他们不过几十公里，四十多分钟的车程，并不算得上是遥远的距离。

现在我们中间隔了好多山和湖、好多城市和道路，在渐渐长大的日子里，有时候觉得他们的想法和我的想法很不一样了，有时候觉得爸爸迂，觉得妈妈慢吞吞，但是当我在离别的车站和他们挥手的时候，总是宁愿回到那个不明世事的年纪里，甚至愿意回到那个恍恍惚惚等待有人来接我的晚上，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乖乖地等，总有爸妈把我带回家去的。

小时候看到一切东西都觉得很大，课桌很大，课本很大，书包很重，自行车好高，后来随着一天一天的日子过去，当我再回到小学的教室，我发现对于我来说，课桌和课本简直就是xxs码的大小了，至于那小孩子们背的书包，也都并不是记忆里那样“大”和“沉”，参考物变得不一样了。这么多日子过去了，学校西门外边的广场，如今在我看来就是一片小小的空地，似乎还没有现在学校的操场大，学校门口卖煎饼的阿姨也变成“奶奶”的模样，她应当已经不记得十几年前的那个傍晚了，那个对于我来说像一场奇幻冒险的傍晚。

我记得那个傍晚差点走失在街头，我记得那个晚上妈妈紧紧抱着我，我也记得那天晚上的风有点凉，星星不那么亮。

其他的我不记得了，可是后来每一次从车站离开，我都有那样的一种失落，觉得是爸爸妈妈遗弃了我，要我一个人去外面了，可是在我不断离开的过程里，我才发现，是我遗弃了他们，为着一个外面的可爱的世界，我只把背影留给他们。

当我说以后我想回到石家庄工作的时候，妈妈说，你要去更好的地方发展，不要总顾念着我们。

每次想起妈妈这样的话，我又会忽然想起来当初妈妈紧紧抱着的手，温暖而且有点疼，现在妈妈要松开手了，因为她说外面有更大的世界等着我，我却有点失落，好像我又要走失了，没有人接我回家。

我长大了，在我们每一次分别的时候，妈妈再也没有像小时候那样因为差点丢失我而紧紧抱着我哭了，而是把伤心和不舍都留在转身回家的路上，为了不让我惦念。

我知道那是另一种爱，这种爱，也是温暖而且有点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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