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大槐树的传人。早年看一个出生北方的名人传,作者这么说,元末明初战乱不断,后来还有朱棣的靖难之役,以至于北中国十室九空。大安甫定的明政府, ,为了求得长治久安,只得借助于移民政策。当时的晋地人口相对密集,于是强制性地移民开始了。人们被从各地集中在山西洪洞的一块开阔地。这块开阔地上有一颗大槐树,当人们被遣送到各地的时候,多数人对故乡的记忆就是一边走一边回头望见的那棵大槐树。
    的确,现在在北中国的多数地方,那些住在村落里的老年人都说:我们是山西大槐树底下的人。
    寒假的时候,要修家谱,我得以看到了据说是本县最古老的本家家谱,家谱始修于乾隆年间,内容丰富。沐手,怀着无限崇敬的心情,小心翼翼地用竹签翻动着那些发黑发黄的本贡纸。我不仅感叹于先人们那印刷体般的毛笔小楷,更感叹于先人们的我辈难望其项背的行状。有的名重三秦,驰骋关中,有的官至布政(明史有传),职供副使,有的乐善好施,德望乡闾。无一例外,他们都在院内有一老槐树的私塾受书启蒙,其中有人和明前七子之首的庆阳人李梦阳有过交往,他也爱好诗文,曾有作品《槐影堂文集》。
    现在的老槐树大树身已不知从什么时中空,中枝是一截枯桩, ,古老得已经被风雨洗礼了几个世纪,我知道的几个硕大的树枝几年前在暴风雨中折断。家谱中有一段关于它的记述:只见其在,不见其长,已不知年岁。族中老辈皆说,自记事起就如此大。几次焚于兵燹,毁于雷电,族中有人做薪,等等。
    05年的冬天,天气干燥,北风呼呼,几个小孩在树周围玩火,竟让老槐树中空的部分着火了。开始冒烟,加上风大,中空的树身竟成了天然的风洞,起焰了, 。孩子们的惊呼唤来了大人,人们拉水的拉水,挖土的挖土,个个都火熏火燎的,神灵保佑,天擦黑前火总算救下了。
   &nbsp, ;我想,它可能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开春了,万物复苏。树底下的地已是一片草色,杨柳先绿,接着大槐树周围的树都开始抽大叶,就连同样是槐树的几棵也都忙着发芽了,然而老槐树还不见动静,混凝土雕铸般毫无生气,矗立在那里显得无限苍老和衰败。我满眼一片灰色,我觉得自己怕是看不到它发活了。
    开学了,我也开始了那些早上五点半起床晚上十点半前没有休息过的漫长的日子。
    一个多月没有回家,想家了。进村快到家了,眼前的那片灰色不见了,百树葱茏中有一大片显得格外青亮,那是老槐树新发的碎叶映照在春天的阳光下,尽管和附着着它的树身树枝极不相称,但老槐树毕竟是焕发了。这一年,遭劫难的老槐树颇具能量地长着新枝, ,多年不见的喜鹊也前来筑巢。仲夏的时候,它茂盛的树冠洒下浓荫,树底下则是绿毯似的密密的冰草, ,热极了的人们坐在树荫下,手抚着这草,耳里是那些蜂蝶的采花声,还有前来乘凉的飞虫的旋翅声,眼外虽是沸沸滚滚的热浪,心中却顿觉一片清凉。暑假的一天,我坐在老槐树底下竟忘记了吃饭,为的是老槐树经久不衰的生命力,为的是儿时或几人嬉闹或一个乘凉到睡的无忧无虑。
    这里的最古老的树就算槐树了,其它的树大多是果树, ,都长不大的, ,有的如洋槐、小白杨等不是本土的,榆树长不怎么大也长不成材, ,松柏发木慢又太高贵过去老百姓一般不奢养。老槐却能长得你想用材却无法动它。
    我这么想,无法动的原因可能有四种:一是在过去没有机械力的时候树大得很难伐倒;二是等到能用大材时发现它已中空;三是这样的大槐树往往不是长在大户人家门前就是长在世族的坟园,那一般是不能动的;四是一个村落的大树几乎都是该村的村树,这样的树都有传说,都有了荫护村人的灵性。
    我家门前的大槐树就成了后者。上世纪就有人在大槐树下烧香,开始村人都很奇怪, ,都不知什么人在什么时候烧的,等发现了,人们能看见的就是那些燃过的香灰。近几年每逢农历大节烧香的事是越来越多了,人们也不那么奇怪了。我是这样理解这种情形的:尽管现在的人都生活好了,但大家还是喜欢用祈愿来填补相对落后的精神生活, ,我看这不是洪荒年代的那种迷信。现在,人们祈求的不外乎是平安和幸福,家中出了邪事的祈求来年平安,一年顺利的祈求好上更好。我认为这是农耕文化状态下那些住在村落里的人们的一种信仰。
  &nbsp, ;&nbsp, ;大槐树被人们看做神灵的还有一些事。上世纪七十年代的第二年开春,云集寺(县志上说该寺建于明成化间,为真宁八景之一,有石像数尊,曾有大铁钟一口,58年大炼钢铁时,被人砸碎运走)上的两棵大松树被人民公社领导的社员伐倒,环绕云集寺的四邻村落的一些年轻妇女几乎是同一时期得了一种病,其它情况都好,就是白天晚上坐卧不宁,长出气,打响嗝,类似于公鸡哑了打出的鸣叫声。那时的人们还住在沟边的窑洞里,只要一上塬,满野传来的都是钻耳的“吼吼”声,人们不知所措。村上一个阴阳说云集寺的神自从寺庙被毁后就栖身在那两棵大松上,如今松树一伐倒,神就无处所依了,神发怒了,怪罪于村人。人们有些狐疑;其时,村上来了一个年轻的外地神汉也如是说,他还说如不救治就会殃及其他人。那时的人们都是无神论者,也不敢迷信,老阴阳的话都不大信,何况个小青年?
    这事叫好表现的人通到公社了,公社武装部来人协同民兵把老阴阳和神汉关了起来,可是那些女人的病却不见好。
    人们重新迷信是因为发生了一件事,被关的神汉很奇怪地从关押的屋子里没了,只留下老阴阳。门窗好好地,而且门上了两个锁,不可能有人开锁,因为钥匙是两个有隙的人持有。大体排除了从门窗逃走的可能,只好盘问阴阳。老阴阳也纳闷,他静静神,说他做了个梦,梦中那神汉说:本神云游去了,云集寺的神已有暂栖之处了,叫犯病的家人到老槐树底下烧炷香。
    家中的病妇不见好,也不管是否被扣上迷信的帽子拉去批斗,有胆大的家人就深夜到老槐树底下烧香朝拜,他家的病好了,后来胆小的也烧也拜,于是没过多日,四邻村落年轻妇人的“吼吼”声也没了。
    至此,老槐树成神灵了。
    这些当然是存在当世的传说了。至于老槐树的树龄到底有多少,现在谁也说不清,我辈也无从考证。反正老辈人都说,他们的老辈说自己能记事起所看见的槐树就是现在的样子。看乾隆年间编撰的家谱, ,现在这样的树形至少已有将近三百年了。这些年不常在家待,听说总有些生人来到树底下左看右看,拍照,把量。村人说有人偷偷爬上树割去了那些树瘤,说那树瘤可以治病。树上的疙瘩被人割掉,枝身就烂了,鸟雀啄窠,雨水侵蚀,长年累月就与中空的部分通了,如今偶尔掉下的枝条中心也好像朽了,难怪,偌大的树枝就那么在暴风雨中折下;村人还说有些人来路不明,怕是要做偷树的贼。
    一次,八十岁的六爷看着大槐树和我说话。
    他说:前些日子来了几个人,说是城里大公园的,问我想买这树,我当时气得给了他们一句,你能挖动运走了,就卖给你。你是识文之家,这么大这么朽的树,他们能运走能养活吗?
    我说:六爷,您老怎么敢跟人家赌这气呢?过去靠人力云集寺的大松树挖了几十天不也挖到了?现在的人无所不能,上天入地,到处是专家,十几层的高楼都能从这个地方移到那个地方,还有专门救治病树的草药专家,他们有什么不能?
   &nbsp, ;六爷:他们不能,他们能挖动但运不走,咱们的路只通小车,通不了大车,周围是几十户房屋,除非从人们的房屋顶上开过去。
    我说:人家果真要搬走,给你盖几层楼房,咱们才多少户啊。
    六爷:那至少我活着的时候不行,他们还要从你六爷的胸膛上开过去!
    我怔住了,随着六爷脸上的凝重,我觉得自己的脸上也凝重了。
    年已不惑的我,为了六爷的最后那句话感动了好几日。老槐树在六爷的心里真是太重了!
   &nbsp, ;至今,我还不能深深地体会六爷对槐树的那份情感,更不敢说北方人对槐树的那种特有的情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