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到他时，他正在地下通道里卖自己的专辑。数十张裸碟被整整齐齐摆放在吉他琴箱上，碟盒上有几个用圆珠笔写的字：  “品味现实主义烈酒。”人们来来往往从他面前经过．生意清冷。不过，他的注意力并不在卖碟上．他一直在认真听身边两个歌手唱歌，并不时对他们的唱法提出一些善意的提示。或许他的建议一语中的．那两位歌手频频点头，言谈举止间满是佩服与尊敬。
   天色渐晚，更多歌手围了上来，他显然是这个群体的中心。他把自己的碟免费送人。并不时解答一些音乐上的问题。最后．当他起身时，人们才惊讶地发觉，原来这个“核心”音乐人竟然是一个严重的小儿麻痹症患者，双腿高度残疾。
  他便是柱子。从1996年8月1日起．为了音乐．他已经在北京漂泊了整整十年。
  胡同里的艺人
  尽管天气炎热，尽管双腿不方便．但柱子依然坚持出门接我。
  他长发、黄T恤、黑牛仔裤，脑袋上反扣一顶棒球帽。他已经不再年轻了．但面色红润、神态平和，有种沧桑过后的安详达观。他的交通工具很特别。是一辆三轮车。有些破旧了．一个粗粗的大铁链子锁。与那些拉货三轮车不同的是，他的车里扔的不是杂乱的货物，而是一把大大的吉他。
   由于腿不方便。柱子必须先坐稳后才能蹬动车子。所以．三轮车是他唯一的选择。不过，他自己并没有觉得有丝毫异样．反倒大大方方地向我道歉：“对不起，车太脏了，否则我可以搭你。”    
  我的心被轻轻地击中。的确，真正的“残疾”不在于身体，而在于心灵。有时，一个残疾人的不卑不亢恰能折射出太多正常人的病态与残缺。面对如此坚强的人性，你，即便感受不到惭愧，至少不应投以怪异的目光。
  柱子住在东直门一条弯弯曲曲的胡同里．紧邻那条久负盛名的“簋街”。傍晚没事时，他经常会去簋街唱歌．也因此看惯了太多繁华背后的苍凉无奈。在他的专辑里．第一首便是唱给“簋街”的歌：“簋街没有鬼。出租车排成队；这里的姑娘美。很多来自夜总会；别以为她们无所谓，其实心都在流泪……”
  “对于做音乐的人来说，居住环境很重要。灵感来源于生活，居住在市中心．能让我更加近距离地体验这个城市。”谈及自己的住所，柱子如此解释。
  为了体验生活，也为了出行方便．柱子租了大杂院里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房间尽管狭小，但亦被他收拾得井井有条、窗明几净。院子里有挂着果实的石榴树与茂密的国槐．小屋里有吉他、老式录音机、磁带，还有厚厚的书籍。仔细看来，竟然是《鲁迅选集》。  “我从小就喜欢看书，看《×××选集》、《资本论》。我最喜欢鲁迅，走到哪里都带着‘他’。”柱子笑着说。
  尽管身为不折不扣的鲁迅的“粉丝”，但柱子却一点也没有鲁迅身上的尖刻与愤世嫉俗。作为一个漂泊在北京十年的残疾音乐人。他所感受到的人情冷暖可想而知。但是。他却始终如一平静地微笑着．两条萎缩变形的腿自自然然地搭在一起：  “我不觉得苦难，我对于自己的命运十分知足。”
北极圈的童话
  如果不是柱子，换了第二个人，相信他都不会说出“知足”这两个字。
  柱子出生在一个名叫塔河的小县城里。塔河位于漠河以南．加格答齐以北，几乎是中国最北端的地理名词。在柱子记忆里。那里有长达半年的冰雪季节、一米来深的冰河、宽阔美丽的呼马河、雪季饿急的鸟群、肥硕鲜美的大马哈鱼，当然，还有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一岁半左右，柱子突发高烧，父母急忙把他送人简陋的镇卫生院。当注射过一针莫名其妙的药水后，柱子的高烧立刻止住，但他的双腿却再也直立不起来了。在那个贫瘠的年代．这样的医疗事故比比皆是。父母在经过一段时间艰难的求医后．最终也不得不放弃希望，接受这个无奈的事实。从此，柱子的一生便被这只小小的针管贴上一种永久性的标签。
  因为患小儿麻痹症，柱子一直在地上爬到9岁。上小学时，他获得了第一根拐杖，也开始面对世间形形×××的眼光。在最初的日子里．柱子捍卫自己的唯一武器便是那根拐杖。每当遭遇嘲笑时．他便会不顾一切地利用拐杖进行反击。
  “那时．他们常常骂我‘瘸子拐了，倭瓜矮了’。我总是不动声色，一旦他们不设防时，便会抡起拐杖当头一棒．最后把他们治得服服帖帖。”柱子笑着回忆，自豪地拍拍自己的肩膀，“别看我下肢无力，但我的上肢却特别发达，全是那时候被逼出来的。”
  或许因为黑土地的基因，尽管身体残疾了，但柱子的心理却有着远甚于常人的强悍好斗。那时．他常常独自坐在呼马河畔，艳羡地看着在水中游泳的同龄人。终于有一天，忍无可忍的他咬牙跳人水中．冒着被溺死的危险．拖着残疾无力的双腿，最终竟然学会了游泳，并将所有的人远远抛在身后。从此，他越发明白了适合自己的生存法则：因为残缺．所以必须加倍坚强。
  人的一生充满太多戏剧性与  巧合．常常一件看似不起眼的小  事情决定了一个人的方向与归  宿。柱子也同样。若不是因为那件小事．血气方刚的他长大后会是一番什么样景象，谁也不敢妄下定论。
  中学的一天，柱子去朋友家串门，朋友的哥哥正在弹吉他。柱子当即便被打动了：  “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吉他，它太美妙了，我似乎一下子找到自己最需要的声音。”
  看儿子如此迷恋这种乐器。父亲立刻便给柱子买了一把吉他。从此。柱子便懵懵懂懂地踏上了音乐这条崎岖艰涩的不归路。在音乐方面，柱子一帆风顺．他很快练成一手纯熟的吉他技巧，并顺利组建了自己的乐队，成为当地不大不小的“名人”。中学毕业后，他便开始在县城酒吧、夜总会等场合演出。灯红酒绿的生活为他带来名誉金钱以外．也让他太早看惯社会的丑陋阴暗。
  1996年．22岁的柱子经历了人生两大劫难：慈爱的父亲去世．心爱的姑娘嫁人。为了逃避．心灰意冷的他彻底结束纸醉金迷的生活．买了一张火车票，带上不多的存款，一路南下，直到北京。
  “我在太阳落山时出发，去寻找我曾经拥有的家；我在月亮升起时出发．去寻找我曾经温暖的家；黑暗中我迷失了方向，我的内心充满恐惧和忧伤；我是一只流浪的猫，我的家再也找不到……"
  这是柱子写的一首歌：  《流浪的猫》，作为一名流浪者，他经常反复唱给自己听。
  漂泊无依的生活尽管艰难，但对于天性喜欢追逐自由的音乐人来说，却有着一种无法取代的魅力。相比大多数漂在北京的艺人来说，柱子的北漂开端顺利得令人不可思议。“我在杂志上看到白石桥‘民谣酒吧’的介绍，立刻按照地址找过去。老板让我现场唱一首歌。唱完后，老板二话没说，当场拍板。”
  这一拍．便是五年。尽管身患残疾。但凭借自己的音乐才能．柱子依然得到令所有酒吧歌手艳羡不已的机遇——驻场歌手。每周唱五天，每天120元钱。这在当时．算是一笔丰厚的薪金了。
  头五年的日子，柱子过得衣食无忧。他在蓝靛厂以每月千元的价钱租了一套独门独院，呼朋唤友、玩弄音乐、不亦乐乎。但是五年后，白石桥拆迁，民谣酒吧关门。柱子的稳定生活终于结束，从此开始真正漂泊无依的生活。
  随后的日子里，柱子在酒吧、簋街、地下通道唱歌，成为一名真正意义上的流浪歌手。生活．自然比以前艰辛许多。对于世间的人情冷暖。他比以前更有了一种深切的感悟。
  “在簋街时．感觉非常委屈。太多喝醉的酒鬼。会醉醺醺地对歌手提出许多恶俗要求，强迫你一首接一首唱个不停：在酒吧时。没有人保护，歌手也是非常不自由。经常碰到一些麻烦的客人．胡乱点歌，还不给钱。”柱子无奈地笑。
  直到今天．柱子的吉他上还有一道醒目的伤痕。那是一次在酒吧唱歌时．一位喝多了的客人突然对柱子的女友动手动脚，一怒之下，柱子把吉他砸向客人……
  当生活不是太拮据时。柱子也会去地下通道卖唱。因为害怕别人的施舍，不管天气多热，他总会穿上长裤。遮住自己两条萎缩的残腿。  “我希望别人是真正因为喜欢我的音乐付钱，而不是因为同情。”但尽管如此，作为一名残疾歌手．他还是碰到许多异样的目光。一位路人甚至劝告他：  “如果你往身边放一把拐杖，那样挣的钱应该更多。”
  2004年秋天．柱子倾其所有．终于录制了自己第一盒专辑：《柱子》，并把它定位为“新民谣领唱者”。然而，由于资金问题．这盒专辑却迟迟没有得到上市发行的机会。偶尔。柱子也会对自己坚持的道路产生些许怀疑甚至抱怨。  “有时朋友喝酒．大伙儿会约法三章，不谈音乐!但是。三句话不到，话题又不由自主地转向音乐。”柱子笑着说，“没办法，有些东西，命里注定的，你拼不过命。”
  尽管前途依然渺茫，但十年的漂泊生活，早已经让柱子学会对名利的淡然，对生活的感恩。褪去年少时的不羁叛逆，他越来越像一根棱角分明的石柱，被生命的急流冲击出和顺安详的形状。
  “我不追求成名，我只想做音乐。能做令自己快乐的事，这件事情本身就是快乐的。”
  “我早已经不在意别人的眼光。”谈及自己的双腿，柱子达观地笑,“现在依然会有许多孩子在后面模仿我走路，我会一笑置之．或者会告诉他们：  ‘不要调皮。叔叔就是因为调皮才瘸了腿．所以．你们一定要学乖。” b.gi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