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链接《博物馆？meme馆！》
讲一个远古笑话：从前有一个人被关在屋子里，屋里有个 令人失忆的按钮。这个人在屋里会重复这样的行为：诶，这有个按钮？(按～)诶，这有个按钮？(按～)诶，这有个按钮？(按～)诶，这有个按钮？(按～)诶，这有个按钮？(按～)……这人为什么要去按这个按钮？好像没什么理由。硬要说的话：按钮就在那里，没有为什么。这个笑话讲了一个人类本质问题：人的行为大多都是没什么原因的，因为有个按钮，所以就按了。这种没什么来由的、只受环境左右而不受意志左右的行为，我们称之为 「随机的」行为。
一个史前人类，看到有颜色的石头，就去烤一烤，最后炼出了铜。一位铸鼎工匠，可能认为鼎上的空白太难看，应该补上点图样，就刻下图案留到了今天。我们并不是因为有意义才制造出了meme，而是先随机地制造出了meme然后才发现它有意义。这是Memetics最精妙但也是最难理解的地方。
Meme都是被我们随机采用的。并不存在一种理性在指导我们接受它们，这更像一个「发现」而非「发明」的过程。这好比科学史上的证伪主义科学观：科学理论的提出永远是非逻辑的，重要的是接下来的证伪和筛选过程。在炼铜技术最初被发现的时候，它更像一个随机突变，并不是为了提高生活水平而被「设计」出来的。鼎上的一处图样也是一个随机突变，它画成什么样子都可以。
但是当代人偏偏喜欢为meme编造意义。他们会说，青铜文明象征了人类进步，鼎上的纹饰象征了恐怖、象征了某种生物属性云云。按正常人的解释，为什么一个东西存量多？因为有用。为什么要吃饭？因为饿。为什么一个图案常见？因为它「有意义」，所以工匠有意去绘制它。
举例讲，宋金墓葬中有一种「妇人启门」图像。有人认为这是一幅故事图，有人认为启门女子是侍妾。有人解读为死者想把生前物质条件带到地下，有人解读为这种半掩半闭延展了想像的空间，有人认为这是墓主人祈求升天成仙。信口开河，什么样的解释都有。
藏北京古代建筑博物馆
再举个例子：在中华文化的周边地域流行一种多联器。以多联罐为例，它是一种多个罐体两两间联通的陶器。我在逛博物馆时，看到了无数种解释：有人说这象征了少数民族的兄弟之情，有人说这象征合卺合欢，有人说这是分装多种食物的食器。
藏湖南省博物馆
我想粗暴地说一句：上面这些推测都是垃圾。依据考古材料来梳理meme的流传是可行的，还原meme创制时的「动机」却是无谓的。一切此类解释都停留在臆想上面，即使存在一些被广泛接受的「意义解释」，这也是因为解释的提出者有较高的学术地位罢了。
对于meme分析而言，这些细节完全是随机的、没意义的，重要的是流传的过程。这些图像没什么寓意，完全没有。可能最初有一个人这么用，大家学习了这种做法，仅此而已。我们只关心meme的传播。而至于meme的创生、或第一个人为什么要画这个的问题，随便，我不关心。因为如果第一个人用了另一个图像，后人就会沿用另一个图像，今人就会编出另一套解释来。
那么如果沿用Memetics的思路，能否为这个纹样之常见提供一种解释？
这个三菱纹有什么「意义」呢？有人说它象征了和谐、端庄的属性，有人说其中有一种几何美，有人认为它是中国传统纹样——方胜纹(双菱纹)的变体。下图目录取自一篇研究方胜纹的论文，其中充满了意义分析的修辞套路。
清代香插(框内即方胜纹) 藏江西景德镇
但我的回答是： 没什么意义。今天的人用它，是因为昨天的人用它；昨天的人用它，是因为前天的人用它；前天的人用它，是因为历史中的一个人不知道为啥用了它。仅此而已。这里面没有人的意志或人的选择，只有人的 惯性。我们的证据仍然在汉画上。在河南焦作市博物馆有一个专题展厅，专门陈列本地出土的汉代陶楼。此类文物统称「明器」或「冥器」，是汉代厚葬习俗下「事死如生」观念的反映。汉代人在下葬时会随葬一些摹写生活日常器物的陶器，包括陶井、陶仓、陶屋、陶厕、陶鸡、陶狗乃至陶庄园等等，它们都是实物的缩小版。焦作出土的陶楼较别处高大得多。在这些陶楼上能看到独特的图样彩绘，画在门楣等位置用作缀饰。
这些纹路与八九十年代建筑惊人地相似。在汉画像上同样能找到这样的菱形纹路。这一纹路也出现在明孝陵的明楼上。在观察今天普通人家门楣上的三菱纹时，我们的眼光可能穿越了两千年。
汉代菱纹砖 藏陕西历史博物馆
想想看，这样的解释还不够吗？第一个在空白位置画上三菱纹的人重要吗？这只是一个随机突变罢了，根本没意义。这个工匠可能只是想把一块空白的空间填满而已。如果最初这人绘制了另一个图形，那么流传的就是另一个图形。重要的是不曾间断的传承本身，而非这一图样开始时的意义。如果试图从中发现「意义」，那就会得到各式各样的解释。结果无非是自说自话，或用一个问题解释另一个问题。而且，他们都只是在臆想meme创作者的心情罢了。
单单这种传承已经足以令历史爱好者发出「尤里卡」的叫喊。我们无法找到直接证据(如课本)来证明一群工匠中存在meme传递的流程，但是通过星星点点的历史梳理，我们至少能为这一meme粗略排列出一个无内在矛盾的时间线，以坚定这样的观点——这个meme本身并没有任何「寓意」，这个图样的流布只是一个无头脑的复制过程。
上一篇提到 meme必须具备 高复制力，这里我们强调的是 meme的第二个关键特征—— 随机生成。一个 meme为什么最初是那个样子，是一件 独立于宿主的、随机的、无意义的事情。这是 Memetics(模因学)的基本原则之一。怎么理解这个原理呢？回想一下生物课上教的进化论：一个突变一定是无方向的、随机的，后续的自然选择过程筛选掉那些不适应环境的突变，留下那些适应的。长颈鹿的脖子为什么会变长？并不是因为长颈鹿「想变长」然后它的身体向这个方向努力。事实只能是：有变高的长颈鹿，也有变矮的长颈鹿，也有保持不变的长颈鹿。树叶在高处，变矮或不变的长颈鹿具有竞争劣势，多代之后被筛选掉，因此长颈鹿看上去有一个「长高」的趋势。但最初的突变既是无方向的，也是无意志的，我们称它是「随机生成的」。
同理，一个meme在创生的时候也是随机的。某一个meme的风行于世并不取决于这一meme的寓意，而取决于它流传的机制和过程。我们经常见到这样的情况：一个热梗，我们完全不理解它是怎么火起来的。感觉是：它就那么火起来了，没有为什么。我们只能梳理它火起来的过程，但对于那个最开始的「为什么」，没人能回答。
龙是中华民族的图腾，但是「龙」有什么意义呢？它有无数种象征，可能象征了某品格、某气质，激励人开拓奋斗，但这些明显都是事后诸葛的解释。这一符号的魅力来源于这一族群的强大，我们把这个符号传了下来，仅此而已。在这个meme传递的过程中，龙的意义并不重要，第一个尊龙为图腾的人也不重要；对他来说这可能只是个随机的行为，他就那么认为了——这不是我们能研究的。但这个meme通过一些机制放大成了全中华民族的图腾——这是我们可以研究的。在历史演进中，强者的meme被继承，弱者的meme被淘汰，但meme本身并不附带任何东西。
「中华第一龙」 藏河南濮阳
演化生物学中的许多机制可以帮助解释meme的复制。例如有一个名词叫作「奠基者效应」，指少数个体的基因频率决定了它们后代的基因频率，少数几个个体建立起来的新群体会将他们的表现型局部放大。假设一个岛上有各种颜色的鸟，但只有几只红色鸟被风暴裹挟到了另一个岛上，那么它们在新岛上的后代就全部是红色的了。假设一个信仰龙的族群来到了一片处女地，或消灭了该地的土生族群，那么该族群的图腾就在这片土地上高速繁衍。这是一个成功的机制解释，但我们的描述只能到这为止了。至于最初那个人为什么要有这个信仰，我们只能回答：不知道，就那么发生了。
这种无原因、无意义在 meme分析时是极端必要的。随机生成性是理解 Memetics关键中的关键。 它反对这样的观点：一个meme在创生时需要「意志」的参与。对于一个族徽、一项技术、一种文化认同，重要的不是其本身的意义，它们只是符号罢了。重要的是它们的复制或它们宿主的竞争，而至于它们的样子、它们为什么是这个样子，就是无关紧要的事情。生成是随机的，因此意义是不存在的，我们必须冷静看待那些为 meme赋予意义的观点。
蛙纹彩陶罐 藏甘肃省博物馆
可是当一个meme面临复杂的条件时，它很容易被人误认为有什么「意义」、需要意志的参与。当全球的民族都出现生殖崇拜现象时，Memetics提醒我们：这不是因为所有人都有崇拜生殖的动机，而只是一种生物层面的底层共性。当古人发明技术来提高生产力时，Memetics提醒我们：这只是个实践中的试错过程，技术meme与人类的互利共生使得它多了一层光环罢了。
在Memetics的解释学中，完全不需要这样的句子：人「认为」怎么怎么样。接受Memetics的学者在对一个事件的众多解释中有眼光找到那个更偏向物理的、更切合实际、不被带偏的解释。我们拒绝接受这样的解释：人「认为」这一图像有积极的含义，所以我们使用它。真正的三菱纹有那么多的意义吗？虽然我们没有更多的史料，但我们可以确定地说：没有！只是随机生成→自我复制→宿主的竞争与自然选择就足以解释一切了。那些钦定的解释，我们一概不接受。
2020.9.29/10.6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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