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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造字之初,形声字与其“声符”的读音相同或相近。
现代汉字中的形声字,与自身声符读音不一致的情况,比比皆是。但这种情况是由汉语语音变化造成的;这些今天与自身声符读音不一致的形声字,造字之初,其读音与自身声符读音却是相同或相近的。
形声字与自身声符古音相同或相近,“古音相同”很好理解,它指的是一些今天与自身声符读音不一致的形声字,在古音系统中与自身声符的声母、韵母完全一致(即所谓“双声叠韵”)。凭借音韵学知识,推溯今天与自身声符读音不一致的形声字,及其声符的古代声韵,我们会发现,许多字与自身声符的古音相同。比如:
冷:令声(二者来母双声,真部叠韵);
切:七声(二者清母双声,质部叠韵);
扎:乙声(二者影母双声,质部叠韵);
打:丁声(二者端母双声,耕部叠韵);
巧:丂(kǎo)声(二者溪母双声,幽部叠韵);
軌/轨:九声(二者见母双声,幽部叠韵);
荐:存声(二者从母双声,文部叠韵);
義/义:我声(二者疑母双声,歌部叠韵);
江:工声(二者见母双声,鱼部叠韵);
況/况:兄声(二者晓母双声,阳部叠韵);
玩:元声(二者疑母双声,元部叠韵);
茂:戊(wù)声(二者明母双声,幽部叠韵);
英:央声(二者影母双声,阳部叠韵);
杂/雜:集声(二者从母双声,缉部叠韵);
問/问:门/門声(二者明母双声,文部叠韵);
凤/鳳:凡声(二者并母双声,侵部叠韵);
邁/迈:万/萬声(二者明母双声,元部叠韵)。
以上形声字和它的声符,今音已不相同,但在上古音中,却是完全一样的。声母、韵母都一样,叫“字音相同”,对此大家的认识基本一致。而对“字音相近”,大家的看法就不那么一致了。产生分歧的原因在于,这个“相近”的范围究竟有多大,是声母、韵母都相近呢,还是只需声母、韵母一方相近就算“相近”了呢?对这个问题的看法,长期以来大家似乎并不统一。王力曾经就此发表过这样的意见:
同音字的假借是比较可信的;读音十分相近(或者是既双声又叠韵,或者是声母发音部位相同的叠韵字,或者是韵母相近的双声字)的假借也还是可能的,因为可能有方言的关系;至于声母发音部位很远的叠韵字与韵母发音部位很远的双声字,则应该是不可能的……双声叠韵(包括准双声、准叠韵)的机会是很多的,字与字之间常常有这样那样的瓜葛,只要注释家灵机一动,大胆设想一下,很容易就能攀上关系。曾经有人认为杨朱就是庄周,因为“庄”“杨”叠韵,“周”“朱”双声;这样滥用古音通假,不难把鸡说成狗,把红说成黄,因为“鸡”“狗”双声,“红”“黄”双声;又不难把松说成桐,把旦说成晚,因为“松”“桐”叠韵,‘旦”‘晚”叠韵。
( 王力《龙虫并雕斋文集》第一册,中华书局,第339页)
我们赞同王力的观点,王力虽然是在讲同音假借问题,但其道理同样适用于造字之初形声字与其声符的读音关系。即,形声字与声符造字时读音即使不“完全相同”,至少其声母、韵母在发音部位上也是“十分相近”的。例如:
幫/帮:封声(二者帮母双声,阳东旁转);
扔:乃声(二者泥日[上古归泥]双声,之蒸对转);
買/买:网声(二者明母双声,阳支旁对转);
存:才声(二者从母双声,之文通转);
鄭/郑:奠声(二者定母双声,耕真通转);
佩:凡声(二者並母双声,之侵通转);
京:巾声(二者见母双声,阳文通转);
终:冬声(二者照端准双声,冬部叠韵);
那:冄(rǎn)声(二者泥日准双声,歌谈通转);
泄:世声(二者心审准双声,月部叠韵);
仇:九声(二者群见旁纽,幽部叠韵);
红/紅:工声(二者见匣旁纽,东部叠韵);
廣/广:黄声(二者见匣旁纽,阳部叠韵;
勸/劝:雚(ɡuàn)声(二者群见旁纽,元部叠韵);
帥/帅:囗[“垖”去掉“土”](duī)声(二者审端准旁纽,微物对转);
代:弋(yì)声(二者定喻准旁纽,职部叠韵)、
他:也声(二者透喻准旁纽,歌部叠韵);
侌(即“陰/阴”字之初文):今声(二者见影邻纽,侵部叠韵);
阿:可声(二者溪影邻纽,歌部叠韵);
讓/让:襄声(二者日心邻纽,阳部叠韵);
習/习:日声(二者邪日邻纽,缉质通转);
訓/训:川声(二者邪穿邻纽,文部叠韵)。
在这些例字中,形声字与其声符的古读音,在声类上或为“双声”(即声母相同)关系,或为准双声、旁纽、准旁纽、邻纽等发音部位靠近的声母相近关系;在韵部上或为“叠韵”(韵母相同)关系,或为旁转、对转、旁对转、通转等发音部位靠近的韵母相近关系。这就是说,造字之初,形声字与其声符“读音相近”,指的是在声母和韵母两方面都十分相近,而不是只有声母或韵母一方面相近。
b. 形声字声符读音的变化是有规律的。
和其他语言一样,汉语也是不断发展变化的,而语音变化则是这种变化的重要内容之一。和其他语言的语音变化一样,汉语语音变化也是有对应规律可循的。
形声字声符读音的变化,是汉语语音变化的结果。一个发音为“B”的形声字A,与它的声符“a”在造字之初读音相同;后来“B”这个音在汉语语音中变化为“C”,如果汉字“a”的发音随语音变化读作“C”,而汉字A却保留了古音仍读作“B”,这时,形声字“A”与它的声符“a”的读音便不再一致了。
那是不是说,现代汉字中凡与声符读音不一致的形声字,其声符都不再具有任何标注字音的功能了呢?答案是否定的。因为汉语语音的变化,是有对应规律可循的,因此,声符读音的变化也是有规律可循的。把握了这些规律,我们就有可能通过语音变化的对应关系,经由声符去识记那些与声符读音不一致的形声字的读音。比如,下面几组汉字现代读音与自身声符不同的形声字例(每组打头者,皆为该组形声字共同拥有的声符):
分:颁、攽(bān)、扮、坌(bèn)、邠(bīn)、玢(bīn)、盼、贫
反:扳、板、版、舨、阪(bǎn)
番:播、嶓(bō)、皤(pó)、鄱(pó)、潘、蟠、磻(pān)
丰:邦、蚌
奉:棒、琫(běng)、捧
非:悲、辈、琲(bèi)、排
甫:捕、逋、晡、哺、埔(bù,pǔ)、匍、脯、莆、圃、浦、铺
在上面这些字例中,各声符的现代读音,声母都是轻唇音“f-”;而由它们组成的形声字的现代读音,其声母都是重唇音“b-”或“p-”。这是因为,在上古汉语语音中,汉语是没有轻唇音的,轻唇音后来才由重唇音分化出来。所以,后世声母为“f-”的字,上古时期一律以“b-”“p-”等重唇音为声母。
汉语语音变化不仅在声母方面有对应规律可循,韵母方面同样有对应规律可循。比如下面几组现代读音与自身声符不同的形声字:
衣:哀(微部[指上古时所在韵部,下同])
矣:挨、唉、欸、娭(之部);
益:嗌、隘(锡部);
已:改(之部);
乂:艾(月部);
弋:代(职部);
岂:皑、剀、凯、垲、恺、闿、铠(微部);
气:忾(物部);
齐:侪(脂部);
里:埋(之部);
貍:霾(之部);
隶:逮、埭(脂部);
既:慨、概、溉(物部);
祭:蔡、瘵(月部);
斥:拆(铎部);
示:奈(脂部);
师:筛(脂部);
啻(chì):摘(锡部);
此:柴、砦(脂部);
寺:待(之部);
思:腮、鳃、崽(之部)。
在上面这些字例中,各声符的现代读音,韵母都是“-i”;而由它们组成的形声字的现代读音声母却都是“-ai”。这是因为在汉语上古语音韵部系统中,矣、已、里、狸、寺、思诸字在“之”部;弋在“职”部;益、啻诸字在“锡”部;乂、祭诸字在“月”部;衣、岂诸字在“微”部;气、既诸字在“物”部;齐、隶、示、师、此诸字在“脂”部;昔、斥诸字在“铎”部——这些韵部的发音部位都很相近(之职对转,职锡、职铎旁转,之微、之物通转,锡脂通转,铎月通转),所以在现代读音中,其韵母都变成了“-ai”。
把握了这种对应规律,解决某些形声字读音方面的难题就容易得多了。比如“配”是个从酉、己声的形声字,但“配”字今音为“pèi”,而“己”却发“jǐ”音,二者声母、韵母皆不相同,这又是怎么回事呢?为了解释这一点,不少文字学家都下过很大功夫。段玉裁《说文注》称,“配”字中的“‘己’非声也,当是‘妃’省声”。解释很巧,但仍未能解决问题,因为“妃”也是个以“己”为声符的形声字。为了自圆其说,段玉裁只好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否认“妃”字是形声字,凭空臆断道:“此会意字也,以女俪己也”。王念孙对段氏的说法不以为然,但他在《说文段注签记》中给出的解释,则更为离奇。照王氏的说法,妃、配、肥等字的声符,不是“己”,而是形体与“己”相近的另外一个“读若‘飞’”的声符,可惜的是,这一声符已“今缺,不可考”了。黄侃则提出了古人造字时,一个声符可以兼有数种读音的假说。至今,也还有学者坚持黄侃的说法,认为“己”一开始便有“jǐ”和“féi”两种发音。我们认为,以此假说解释“个例”或许看上去能自圆其说,但解释形声字中某个音节的读音向另一个音节读音成批、成组的转化,靠这一假说就讲不通了。事实上,今韵读为“-i”的字,与今韵读为“-ei”(以及与之相近的‘-ui)的字之间,存在着一种明显的韵读互变规律。如下列各声符与它们组成的形声字:
里(li)─→悝(kui)
力(li)─→肋(lei)
弋(yi)─→忒(tui、tei)
立(li)─→位(wei)
支(zhi)─→庋(gui)
辟(bi)─→鐾(bei)
戾(li)─→淚/泪(lei)
己(ji)─→妃(fei)、配(pei)
丕(pi)─→呸、胚、衃(pei)
皮(pi)─→被、鞁、骳(bei)、帔(pei)
以上字例的今音,其声符韵母都是“-i”,而由它们充当声符的形声字,今音则一律以“-ei/-uei”为韵母。
以下字例的今音,声符则都以“-ei/-uei”为韵母,而由它们充当声符的形声字,今音的韵母则一律是“-i”:
孛(bei)─→荸(bi)
圭(gui)─→畦(qi)
惟(wei)─→罹(li)
韦(wei)─→祎(yi)
位(wei)─→莅(li)
卑(bei)─→俾、萆、庳、婢、裨、髀(bi)、郫、陴、埤、啤、椑、脾、睥、裨、蜱、鼙(pi)
另外,这一韵变规律还有两种佐证。一种佐证是,若干多音字的两个读音,其一以“-ei/ ui”为韵母,其一以“-i” 为韵母。如:陂(bei,pi)、椑(bei,pi)、给(gei,ji)、糜(mei,mi)、谜(mei,mi)、遗(wei,yi)、尾(wei,yi)、费(古读“bi”,山东的费县读为“fei县”是很晚近的事);另一种佐证是,在许多方言中,某些字的读音与普遍话读音间也存在着相同的对应,如在山东等地的方言中,“彼”“笔”读作“bei”,上海方言“肥”则读为“bi”等等。
综上,不难看出上述韵变现象背后,有齐整的对应规律存焉。运用这一规律,“配”与自身声符“己”的韵读何以迥然不同的谜题,也就不再是什么“谜题”了。其实,在上古韵母表中,“己”在“之”部,“配”在“微”部,“之”“微”二部为“通转”关系,属于相近的韵母。至于声母方面,“配”与“己”在造字之初也应当是相近的。在上古声母表中,“己”在“见”纽,“配”在“滂”纽,疑二者上古时分别以复辅音“kl-”、“pl-”为声母,故亦属相近声纽。
2008年10月26日,写于杭州
2019年10月30日,校于德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