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工部《戏为六绝句》其三:
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
龙文虎脊皆君驭,历块过都见尔曹。
如果把现存的古来文章分个一二三等,这篇文章无疑在第一等。可是这样下来,第一等也太多了,怎么也得上千篇了。
如果还要在这个第一等上千篇文章分个上中下,滕王阁序大概出于一等中的水平。上中下按照1:3:6的比例,1000篇文章,一等上文章100篇,一等中300篇,一等下600篇。
《滕王阁序》就是一等中这300篇的序列,这是比较客观的了。其实《滕王阁序》在这个位置,并不是对这篇文章的贬低,恰恰相反,它反映了我国古代文学何等的辉煌。
如果把中国文学看作是一部书的话,这本书的开局就是振聋发聩,起点极高。以先秦时代为中国文学的起源阶段。诗则三百篇为后世经典,骚体则是一个额外的补充。先秦诸子百家的散文,成就斐然。以至于后来韩愈要改革文学,也只能是托古改制,具体要改成什么模样,就是参考先秦、汉、魏的文章。
朴厚生动者,有左传;气势卓然者,有孟子;汪洋恣肆者,有庄子;力量万钧者,有孙子兵法;文质彬彬,有荀子。
且看庄子《逍遥游》,如天上游龙,幻化不定,呼风唤雨,奥秘无穷: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再看孟子论辩,文若悬河,滔滔不绝,可以倾三江倒五湖: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韩非、李斯皆师自荀卿,他们都是战国末期的文学大家,荀卿杂糅骈散,极尽变化,正如李斯之言“泰山不让土壤,河海不择细流”,足以为万世宗匠,《天论》一文,其文采与思想光芒,如日月之光朗耀万世: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贫;养备而动时,则天不能病;修道而不贰,则天不能祸。故水旱不能使之饥,寒暑不能使之疾,祆怪不能使之凶。本荒而用侈,则天不能使之富;养略而动罕,则天不能使之全;倍道而妄行,则天不能使之吉。故水旱未至而饥,寒暑未薄而疾,祆怪未至而凶--受时与治世同,而殃祸与治世异,不可以怨天,其道然也。故明于天人之分,则可谓至人矣。
不为而成,不求而得,夫是之谓天职。如是者,虽深、其人不加虑焉;虽大、不加能焉;虽精、不加察焉,夫是之谓不与天争职。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夫是之谓能参。舍其所以参,而愿其所参,则惑矣。
列星随旋,日月递照,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不见其事,而见其功,夫是之谓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无形,夫是之谓天功。唯圣人为不求知天。
韩非文章,精辟犀利,锋芒尽出,有敌千钧之力,又时时发妙笔,谈笑风生。李斯为始皇帝御用文人,其《谏逐客书》,云垂海立,读之惊心动魄,敢教始皇帝折服,李兆洛谓之“骈体初祖”: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何也?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宫,而骏良駃騠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所以饰后宫,充下陈,娱心意,说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则是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不进于前,而随俗雅化,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韶》、《虞》、《武》、《象》者,异国之乐也。今弃击瓮叩缶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昭》、《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第一个赋文大家,是宋玉,他接屈原之踵武,起风流儒雅之文,留下了令人遐想万分的浪漫:
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高唐赋》
望余帷而延视兮,若流波之将澜。奋长袖以正衽兮,立踯躅而不安。澹清静其愔嫕兮,性沉详而不烦。时容与以微动兮,志未可乎得原。意似近而既远兮,若将来而复旋。褰余帱而请御兮,愿尽心之惓惓。怀贞亮之絜清兮,卒与我兮相难。陈嘉辞而云对兮,吐芬芳其若兰。精交接以来往兮,心凯康以乐欢。神独亨而未结兮,魂茕茕以无端。含然诺其不分兮,喟扬音而哀叹。頩薄怒以自持兮,曾不可乎犯干。——《神女赋》
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缘太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飘忽淜滂,激飓熛怒。耾耾雷声,回穴错迕,蹶石伐木,梢杀林莽。至其将衰也,被丽披离,冲孔动楗,眴焕粲烂,离散转移。故其清凉雄风,则飘举升降,乘凌高城,入于深宫。抵花叶而振气,徘徊于桂椒之间,翱翔于激水之上。——《风赋》
臣观其丽者,因称诗曰:遵大路兮揽子袪,赠以芳华辞甚妙。于是处子恍若有望而不来,忽若有来而不见。意密体疏,俯仰异观,含喜微笑,窃视流眄。——《登徒子好色赋》
汉代是一个非常关键的时期,这个时期诞生了五言诗、七言诗。后世的古诗标杆,都以汉代为楷模。而古文方面,赋文、散文都有许多佳作。贾谊的《过秦论》,是论辩文章的典范,左思说“著论准过秦”,张九龄说“一闻过秦论,载怀空杼轴”,孟郊说“时读过秦篇,为君涕滂沱”,这篇文章在汉初横空出世,它不仅是分析亡秦的思考,其文风也光耀了两千年的历史。《古文辞类纂》就是以《过秦论》为开篇,这篇文章几乎也可以看作是中国古代散文的至高成就:
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于是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隳名城,杀豪杰,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后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渊,以为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汉代是一个精神面貌昂扬的年代,诞生了汉大赋,富丽堂皇,就好像东方的巴洛克,富有人文思考形式有极尽繁丽。司马相如则是个中好手,而后来的扬雄、班固、班彪、张衡,又各有千秋。诞生了《子虚赋》、《上林赋》、《北征赋》、《两都赋》、《二京赋》等旷世大作。班固作《两都赋》,以靖西迁之议,这篇超凡之作同时也得到《昭明文选》的认可,放置于开篇,也成就了漫漫长河中灿烂的殿堂大作,其文典雅端庄,气势雄厚,骨力均匀,有汉代的昂扬风貌,明绚以雅赡,大笔一挥,写就了令人神往的汉代:
汉之西都,在于雍州,实曰长安。左据函谷、二崤之阻,表以太华、终南之山。右界褒斜、陇首之险,带以洪河、泾、渭之川。众流之隈,汧涌其西。华实之毛,则九州之上腴焉。防御之阻,则天下之隩区焉。是故横被六合,三成帝畿,周以龙兴,秦以虎视。及至大汉受命而都之也,仰寤东井之精,俯协《河图》之灵。奉春建策,留侯演成。天人合应,以发皇明,乃眷西顾,实惟作京。于是睎秦岭,睋北阜,挟酆灞,据龙首。图皇基于亿载,度宏规而大起。肇自高而终平,世增饰以崇丽。历十二之延祚,故穷奢而极侈。建金城其万雉,呀周池而成渊。披三条之广路,立十二之通门。内则街衢洞达,闾阎且千,九市开场,货别隧分。入不得顾,车不得旋,阗城溢郭,旁流百廛。红尘四合,烟云相连。于是既庶且富,娱乐无疆。都人士女,殊异乎五方。游士拟于公侯,列肆侈于姬姜。乡曲豪举,游侠之雄,节慕原、尝,名亚春、陵。连交合众,骋骛乎其中。
幸运的是汉代同时诞生了司马迁,司马谈、司马迁父子,思想上同时接受了先秦诸子百家,司马迁更近儒,可是又不像后来的班固那样过于中正。司马迁所著史记,是所有史书中文学性最强的,有汉代大盛世的气息。司马迁为人又不拘一格,在他的文章中,常常伴随着累语、口语化的文字,如“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读他的文章,有李太白诗同样的快感。司马迁的作品没有风花雪月的词语构筑,其磅礴之势却不可遏抑。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
这样的文笔,即使过了两千年,依然令人拍案叫绝,简直如有神助,非人类所能作,《报任安书》也是书信文章的顶峰之作。
魏晋六朝是中国历史的又一个大乱世,与上一个乱世先秦相比,这个时代充满了彷徨、迷惑、颓废、哀伤,个人精神世界的探求,是这个时代文学的显著特点。尽管后世复古主张对六朝文学颇有非议,可无可指摘的是,这个时期对中国文学的转变产生了难以估量的作用。
曹丕在《典论》中讲: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
是整个魏晋六朝时期诸国重视文学的先声。
这个时期的骈文成就达到了最高水准。
人称才高八斗的曹植,有《洛神赋》、《闲居赋》、《登台赋》、《芙蓉赋》。
阮籍作《大人先生传》,钱基博称之为“旨放而韵远”。向秀作《思旧赋》,短小却蕴藉。
到了太康年间,金谷文人云集,有潘江陆海的说法,潘岳作《秋兴赋》、《西征赋》尤为出彩,左思作《三都赋》直追汉代大赋。
同时,六朝尚谈玄的风气,多少是促进了人与自然的沟通,这个时候产生了许多游记、直写自然的作品。比如孙绰的《登天台山赋》,木华的《海赋》,郭璞的《江赋》,谢惠连的《雪赋》,谢庄《月赋》……
六朝骈赋最终如涓涓细流,流淌到庾信的《哀江南赋》这篇汪洋之作中。这篇赋就像是庾信用人生写就的,充沛了其个人及家国悲惨命运的总结,杜甫称之为“暮年诗赋动江关”,陈寅恪称之为赋史。魏晋南朝的一切自信,最终在侯景渡江后被击得粉碎,所有的文气最终在野蛮的铁蹄下不堪一击,给庾信这样的文人醍醐灌顶的一击。庾信一身是六朝文人的集合,他的亡国之思铸就了这篇不朽的大作。《哀江南赋》同时也是骈赋的集大成者,骈赋顶峰中的顶峰:
且夫天道回旋,生民预焉。余烈祖于西晋,始流播于东川;洎余身而七叶,又遭时而 北迁。提挈老幼,关河累年。死生契阔,不可问天。况复零落将尽,灵光岿然!
日穷于纪,岁将复始。逼迫危虑,端忧暮齿。践长乐之神皋,望宣平之贵里。渭水贯 于天门,骊山回于地市。幕府大将军之爱客,丞相平津侯之待士。见钟鼎于金、张,闻弦 歌于许、史。岂知灞陵夜猎,犹是故时将军;咸阳布衣,非独思归王子!
陶渊明不但其个人选择逃离污秽的官场,其文学亦逃脱在六朝习气之外。即便举着复古主张的唐宋八大家,也不得不对身处六朝的陶渊明刮目相看,当他写出这样的文章,亦造就了中国精神的一部分: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他给自己造了一个世界,千百年后,依然是灰暗岁月里的一缕晨光: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但我们又不得不铭记,在文辞绚烂的六朝,两篇看似朴素的表文,多少岁月后依然感动着我们。诸葛亮作《出师表》,拳拳之心跃然于字里行间: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后值倾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尔来二十有一年矣。
李密作《陈情表》,亲情之美充溢其中:
臣以险衅,夙遭闵凶。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祖母刘悯臣孤弱,躬亲抚养。臣少多疾病,九岁不行,零丁孤苦,至于成立。既无叔伯,终鲜兄弟,门衰祚薄,晚有儿息。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僮,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而刘夙婴疾病,常在床蓐,臣侍汤药,未曾废离。
六朝的书信文章也有杰出篇什,如嵇康的与《与山巨源绝交书》,邱迟的《与陈伯之书》,孔稚圭的《北山移文》。
六朝的论辩文章,不再像贾谊那样高蹈,更多关注的是人生命运。嵇康作《养生论》,刘峻作《辩命论》。
唐代是诗歌的年代,古文却在这个时期完成了一个分野。整个唐代仍旧弥漫着六朝的文学气息,在唐之初,骈赋仍旧盛行。而魏征早已意识到南北结合的可能了:
彼此好尚,互有异同:江左宫商发越,贵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气质则理胜其词,清绮则文过其意,……若能掇彼清音,简兹累句,各去所短,合其两长,则文质彬彬,尽善尽美矣。
2020年1月13日更新:
整个唐代,无论诗文,都在尝试杂糅汉魏六朝,刚柔并济。可以说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巨大转折期,唐代之后,韩柳推崇的古文成了中国文章的主流,而杜诗则成为诗歌的典范。同时,在唐代纷繁复杂的文学主张里,过于偏向“复古”、“弘道”的主张,对后世的多多少少有些坏影响。
唐代第一个大家就是王绩,他所创作的《游北山文》,颇有《哀江南赋》的气息,但是因王绩自身的隐逸心态,行文又多了些俊逸。王绩作《醉乡记》,令人不得不联想到《桃花源记》,这都是作者为自己所编造的一个精神世界。魏征作的《十渐不克终疏》是奏疏文章的佳作,值得细品。魏征作《道观内柏树赋》,确实像他所主张的那样,清绮与贞刚并存:
若乃春风起于苹末,美景丽乎中园。水含苔于曲浦,草铺露于平原。成蹊花乱,幽谷莺喧。徒耿然而自抚,谢桃李而无言。至于日穷于纪,岁云暮止。飘蓬乱惊,愁云叠起。冰凝无际,雪飞千里。顾众类之飒然,郁亭亭而孤峙。贵不移于本性,方有俪乎君子。聊染翰以寄怀,庶无亏于善始。
风起于青萍之末,在王绩与魏征的蜻蜓点水之后,唐代这个令后世中国人骄傲的时代,很快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文学盛世。王杨卢骆四杰,掀起了唐代的第一座文学高峰。王杨卢骆四人几乎都生年不永,令人联想到英国浪漫主义三子拜伦、雪莱、济慈三人相加寿命不过百年,这都是属于天才的遗憾,却又让人折服于造物的公平。
王勃作《春思赋》,已是峥嵘初现;至《滕王阁序》,俨然锋芒毕露。其余如《涧底寒松赋》、《青苔赋》、《七夕赋》也是各有志趣。然而最令我瞩目的,却是他的《山亭思友人序》,壮志凌云,豪情冲霄,这才是天才少年该有的模样,他将文场视战场,已然全副武装,将要纵马荷戟,冲锋陷阵,扫荡来敌。惜其有只手补天之志,却得不到命运的怜惜。不过他短暂的命途,却成为了四杰之冠,有遗泽后世的荣耀:
高兴之后,中宵起观,举目四望,风寒月清。邻人张氏,有山亭焉,洞壑横分,奇峰直上,郁然有造化之功矣。嗟乎!大丈夫荷帝王之雨露,对清平之日月,文章可以经纬天地,器局可以畜泄江河,七星可以气冲,八风可以调合。独行万里,觉天地之崆峒,高枕百年,见生灵之龌龊。虽俗人不识,下士徒轻,顾视天下,亦可以蔽寰中之一半矣。惜乎此山有月,此地无人,清风入琴,黄云对酒。虽形骸真性,得礼乐于身中;而宇宙神交,卷烟霞于物表。至若开辟翰苑,扫荡文场,得宫商之正律,受山川之杰气。虽陆平原、曹子建,足可以车载斗量;谢灵运、潘安仁足可以膝行肘步。思飞情逸,风云坐宅于笔端;兴洽神清,日月自安于调下云尔。
杨炯英才特立,少小成名,名动京师。十一岁便待制弘文馆,实乃古往今来罕有之天才。作《浑天赋》,题材乃前所未有。作《幽兰赋》、《庭菊赋》、《老人星赋》,都是可观之作。
骆宾王作《荡子从军赋》,刚柔相济,摇曳多姿。但是最好的文章,就像司马迁所说的,应是“发愤之所为作”。骆宾王的《萤火赋》,乃狱中拘禁所作,同时期还创作了《在狱咏蝉》,以萤火虫、蝉以自励,读之令人怆然:
物有感而情动,迹或均而心异。响必应之于同声,道固从之于同类。始未明其趋舍,庸讵识其旨意?子尚不知鱼之为乐,吾又安能知萤之为利?高明兮有融,迁变兮无穷。牛哀倏而化虎,羽泉忽兮生熊。血三年而藏碧,魂一变而成虹。知战场之化燐,悟冤狱之为虫。彼飞之弱质,尚矫翼而凌空;何微生之多踬,独宛颈以触笼?异璧光之照庑,同剑影之埋丰。觊道迷而可复,庶鉴幽而或通。览光华而自照,顾形影以相吊,感秋夕之殷忧,叹宵行以熠耀。熠耀飞兮绝复连,殷忧积兮明且煎。见流光之不息,怆警魂之屡迁。如过隙兮已矣,同奔电兮忽焉。傥余光之可照,庶寒灰之重然。(原文有文字缺漏)
骆宾王的身世,也有如秋夜萤火、露下鸣蝉,在不经意的时候,消失在自然的长河中。《为徐敬业讨武曌檄》则是他发出的最后鸣响。
长期与病魔抗争的卢照邻,又是另一番味道。他作《病梨树赋》,直面死生,旷达超脱。
“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这种赞美绝非虚言。唐代文学的纯阳之气,由陈子昂这个注定不凡的名字所注入。且看他的《修竹篇序》:
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
这是对前代弊病的檄文,是盛世文学的宣言,不朽的呼喊。在他的鼓噪下,一个个伟大的名字登堂入室,李白、杜甫、韩愈……云集响应。陈子昂作感遇诗38首,“微月生西海,幽阳始代升”,陈子昂正是盛唐文学这轮太阳的蓄力者之一。
王孝杰败于榆关,他作《国殇》悼亡将士:
天未悔祸兮,炽此山戎,虐老昏幼兮,人罹其穷。帝用震怒兮,言翦其凶,出金虎兮曜天锋。扫宇宙之甲,驰燕蓟之冲。何士马之沸渭?若云海之汹汹。荆、吴少年,韩、魏劲卒,戈矛如林,白羽若月。且欲蹈鸟丸之垒,刈赤山之旗,联青邱之缴,封黄龙之尸。凶胡猖獗,奸险是凭,蛇伏泥滓,蚁斗邱陵。哀我将之仡勇兮,无算略以是膺。陷天井之死地,属云骑以相腾。短兵既接,长戟亦合,星流飙驰,树离山遝。智无所施其巧,勇不能制其怯。顿金鼓之雄威,沦舆尸之败业。呜呼哀哉!矢石既尽白日穨,主将已死士卒哀。徒手奋呼谁救哉?含愤抗怒志未回。杀气凝兮苍云墓,虎豹栗兮殇魂惧。殇魂惧兮可柰何?恨非其死兮弃山阿。血流骨积殪荒楚,思归道远不得语。降不戮兮北不诛,殁不赏兮功不图。岂力士之未徇?诚师律之见孤。重曰:壮士虽死精魂用,凶丑尔雠不可纵。我闻强死能厉灾,古有结草抗杜回。苟前失之未远,傥冥雠之在哉,呜呼魂兮念归来!
无论奏疏、表文、铭文、碑文、序文、赋,都是短兵相接,明朗通畅,快然超群,一扫胸中之块垒,绝无些许妮子气。他的四六文,亦彻底脱去了彩丽竞繁的状态,如《孽大夫山亭宴序》:
夫贫贱之交而不可忘,珠玉满堂而不足贵。闭门无事,对黄卷以终年;高论不疲,逢故人而永夜:恭大夫其人也。下官昔承颜色,早蒙车骑之知;晚接恩光,不异平津之旧。蔡邕书史,许以相资;张载文章,见称于代。尔其华堂别业,秀木清泉,去朝廷而不遥,与江湖而自远。名流不杂,既入芙蓉之池;君子有邻,还得芝兰之室。披翠微而列坐,左对青山;俯盘石而开襟,右临澄水。斟绿酒,弄清弦。索皓月而按歌,追凉风而解带。谈高趣逸,体静心闲,神眇眇而临云,思飘飘而遇物。林轩寂寞,星汉纵横,思欲垂汗漫而群游,与真精而合契。欢穷兴洽,乐往悲来,怅鸾鹤之不存,哀鷞鸠之久没。徘徊永叹,慷慨长怀,东方明而毕昴升,北阁曙而天云静。悲夫!向之所得,已失于无何;今之所游,复羁于有物。诗言志也,可得闻乎?
2020年1月15日更新:
盛唐留给后世的,不仅仅有诗歌编织的绚烂星空,其文章成就同样耀眼无比。从皇帝到庶民,尚文之风大盛。
宰相张说、苏颋,并称“燕许大手笔”,其文采飞扬,气度雍容,是对开元盛世最好的献礼,代表作有《贞节君碣》、《江上愁心赋》、《长乐花赋》、《进白乌赋》、《大唐西域记序》,他们的应制文章居多,不免有台阁之弊。
萧颖士、李华则是盛唐中的复古先驱,世称“萧李”,李华作《吊古战场文》,读之使人伤心落泪,与杜甫《兵车行》交相辉映,皇帝的雄心,臣僚的狂欢,这后面掩藏着的盛世阴暗面,化作泥土的躯体,冤声难抑,作者感之而挥毫,遂成为鬼魂代笔之雄奇大作:
呼噫嘻!吾想夫北风振漠,胡兵伺便。主将骄敌,期门受战。野竖旄旗,川回组练。法重心骇,威尊命贱。利镞穿骨,惊沙入面;主客相搏,山川震眩;声析江河,势崩雷电。至若穷阴凝闭,凛冽海隅;积雪没胫,坚冰在须;鸷鸟休巢,征马踟蹰;缯纩无温,堕指裂肤。当此苦寒,天假强胡,凭陵杀气,以相剪屠。径截辎重,横攻士卒;都尉新降,将军覆没;尸填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无贵无贱,同为枯骨,可胜言哉!
鼓衰兮力尽,矢竭兮弦绝,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降矣哉,终身夷狄;战矣哉,骨暴沙砾!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伤心惨目,有如是耶!
此文章法多变,一唱三叹,跌宕起伏,郁勃而遒劲,是以愁云惨淡,不忍再闻,非人所作文章,乃真正的“鬼文”。
张九龄就像仙界来客,不沾尘埃,其诗文冲澹清贞,杜甫称之为“仙鹤下人间,独立霜毛整。”作《荔枝赋》以鸣不平。徐彦伯作《登长城赋》,抑扬顿挫,调高意重,开阖纵横,抒发了中国人对长城的复杂情感:
呜呼!长城之设,载逾九百,古往今来,岿然陈迹。穷海战士,孤亭戍客,登峻墉,陟穹石,嗟故里而不见,感殊方以陨魄者,亦何可胜道哉!嗟我羁沦,南庭苦辛,长怀壮士,永慕忠臣。经百战之戎俗,对三边之鬼邻。徐乐则燕北书生,开伟词而谕汉;贾谊则洛阳才子,飞雄论以过秦。岁峥嵘而将暮,实慷慨于穷尘。
李白、杜甫以诗歌而并悬日月,他们文学的主张却全方位影响了后世。李白之文,俊逸浩荡;杜甫之文,锐不可当。李白作《大鹏赋》励志,有老庄之风:
上摩苍苍,下覆漫漫。盘古开天而直视,羲和倚日以旁叹。缤纷乎八荒之间,掩映乎四海之半。当胸臆之掩画,若混茫之未判。忽腾覆以回转,则霞廓而雾散。
杜甫其人“嫉恶怀刚肠”,他有“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的志向。故而其《雕赋》,沉郁顿挫,如金铁之鸣,振聋发聩!他带着盛世的自信力,吹奏着唢呐,手敲着铜钹,发出穿透云霄的噪声,势要扫荡人间的一切妖魔鬼怪!
至如千年孽狐,三窟狡兔,恃古冢之荆棘,饱荒城之霜露,回惑我往来,趑趄我场圃。虽青骹带角,白鼻如瓠,蹙奔蹄而俯临,飞迅翼以遐寓,而料全于果,见迫宁遽,屡揽之而颖脱,便有若于神助。是以晓哮其音,飒爽其虑,续下鞲而缭绕,尚投迹而容与。奋威逐北,施巧无据,方蹉跎而就擒,亦造次而难去。一奇卒获,百胜昭著,宿昔多端,萧条何处,斯又足称也。
盛唐的余音,在潇湘的偏隅之地,元结如一颗启明星,他要为文学的最终革命启迪来路。他作《右溪记》、《篋中集序》、《化虎论》等,为盛唐尾声的文章大家。在贼寇侵凌,万方多难、乾坤动摇的岁月里,杜甫客死江滨,尚有元结呐喊,这呐喊声绵绵不绝,在等待巨大的回响!
2020年1月17日更新:
大唐元和十四年正月,一个年过半百,髭须半白的男子,策马正要通过蓝田关,去往遥远的潮州,此时蓝关正下起纷纷大雪,道路阻塞,马背上的人,似乎意识到了生命的肃杀,认为自己撑不过人生的寒冬了,他给前来送行的侄孙韩湘写了一首几乎可以看做是绝命的诗作,无怨无悔的道出“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前一天,他写了一篇奏表,震动了整个大唐朝堂。他并不是年少意气才做这样的举动,要知道,在能够登上朝班之前,他经历了三十年之久的艰辛坎坷,多次科举不中,入过幕府,做过县令……岁月摧残了他的脸庞,却无法磨平他的心志,他心中的浩然之气与日俱增。那篇《谏迎佛骨表》,早已在漫长岁月中为后世溢美无穷,奉为圭臬。他在文中拂逆天子之意,并宣称“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24字,惊涛骇浪,拍打着大唐王朝,拍打着中国的历史,匹夫不可夺志!匹夫不可夺志!
任何的变革、革命,都必须由至坚至韧之人来完成。没有刀斧临身而不变色的胆气,是不能完成伟大事业的。
古中国文章绚烂,文章的气运,至韩愈而一丕变。骈文经历六朝时期的大盛,在追求形式美的道路上日益精致、日益华美,对仗惟求其工,用典惟求其繁,骈四俪六、赘典浮辞已将骈文牢牢绑架,表情达意都难以做到平易流畅。
时代在呼唤变革,变革则催生大家,古国文运中兴的使命,落到了韩愈肩头。
这位以河北昌黎为郡望的昌黎先生实际为河南修武人。他诞生在一个受儒家正统思想浸淫的家庭,早年便以复古主义者自命,终生以提振儒纲为己任。继李华、萧颖士、元结之踵武,在大唐贞元到元和年间,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古文运动。
韩愈的古文,雄奇奔放,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今天来看,他的论说文如《原道》、《原毁》、《原性》、《原人》等,思想陈旧且质胜于文,已无足观。他的《师说》、《马说》则议论犀利,短小精悍,大家都耳熟能详,这里存而不论。
在《韩昌黎集》中,真正名篇辈出的是他的序文。《送董邵南游河北序》历来受人激赏,起首一句“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劈空而来,一股郁勃侠烈之气溢于毫端。全文仅151字,但其中笼罩着的悲怆情调和言而未尽的深长意绪,给人以强烈的震撼。《送李愿归盘谷序》借隐士李愿的嘴写了奔走权门者的丑态:
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处污秽而不羞,触刑辟而诛戮,徼幸于万一,老死而后止者,其于为人,贤不肖何如也?
此文描摹官场丑态,可谓是穷形尽相,令人啼笑皆非。
至于那篇被明代茅坤赞为“祭文中千年绝调”(《唐宋八大家文钞》)的《祭十二郎文》更是千古名篇。其中叙
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的孤苦境况,写“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
无穷怅恨,真是长歌当哭,长歌当哭!读后不觉潸然。
另有一篇《张中丞传后叙》,笔者尤其推荐。文章记叙安史之乱中张巡、许远、南霁云等死守睢阳的事迹。文中南霁云乞师断指、抽矢射塔,张巡诵读《汉书》、起旋众泣等情节,写得绘声绘色,可歌可泣,隐约可见司马迁纪传笔法。答主认为南霁云向贺兰进明乞师一段最为精彩,诸位试看:
霁云慷慨语曰:“云来时,睢阳之人,不食月余日矣!云虽欲独食,义不忍;虽食,且不下咽!”因拔所佩刀,断一指,血淋漓,以示贺兰。一座大惊,皆感激为云泣下。
寥寥数语,人物声貌如在眼前,南霁云刚烈忠义的性格在拔刀断指中纤毫毕现,读来真可使贪夫廉使懦夫立。无怪乎清人王士禛大赞:“呜呼南八真男子”(《南将军庙行》)
韩愈还是一个不世出的语言天才,他创造性地使用古代词汇,精炼地吸纳当代口语,为我们民族的语言宝库贡献了新的文学语言。《进学解》是最有代表性的一篇,精彩至极,请允许答主全文附录于下:
国子先生晨入太学,招诸生立馆下,诲之曰:“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方今圣贤相逢,治具毕张。拔去凶邪,登崇畯良。占小善者率以录,名一艺者无不庸。爬罗剔抉,刮垢磨光。盖有幸而获选,孰云多而不扬?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于列者曰:“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于兹有年矣。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纪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贪多务得,细大不捐。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先生之业,可谓勤矣。
觝排异端,攘斥佛老。补苴罅漏,张皇幽眇。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先生之于儒,可谓有劳矣。
沉浸醲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
少始知学,勇于敢为;长通于方,左右具宜。先生之于为人,可谓成矣。
然而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跋前踬后,动辄得咎。暂为御史,遂窜南夷。三年博士,冗不见治。命与仇谋,取败几时。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头童齿豁,竟死何裨。不知虑此,而反教人为?”
先生曰:“吁,子来前!夫大木为杗,细木为桷,欂栌、侏儒,椳、闑、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登明选公,杂进巧拙,纡馀为妍,卓荦为杰,校短量长,惟器是适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轲好辩,孔道以明,辙环天下,卒老于行。荀卿守正,大论是弘,逃谗于楚,废死兰陵。是二儒者,吐辞为经,举足为法,绝类离伦,优入圣域,其遇于世何如也?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繇其统,言虽多而不要其中,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犹且月费俸钱,岁靡廪粟;子不知耕,妇不知织;乘马从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役役,窥陈编以盗窃。然而圣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兹非其幸欤?动而得谤,名亦随之。投闲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财贿之有亡,计班资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称,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谓诘匠氏之不以杙为楹,而訾医师以昌阳引年,欲进其豨苓也。
文章整饬新颖,辩才无碍,而当“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提要钩玄”、“细大不捐”、“焚膏继晷”、“含英咀华”等一个个熟悉的语句向我们扑面而来,我们难以想象至今常用的二十多个成语竟然都出自这篇区区1200字的文章,这是何等的语言创造力啊!
公元824年,大唐长庆四年,韩愈走完他57年的人生,卒谥一个“文”字。二百余年后,另一个文章大家苏轼在《韩文公庙碑》上送上了这样的定评:“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这该是昌黎先生最好的注脚罢!
2020年1月25日凌晨(农历大年三十夜)
最近很是忙碌,真正到了大年夜,反倒有时间了。这次更新算是一个花絮,当做闲聊。
我开始被古代文学深深吸引,其实不算早,在童蒙阶段,实在对这些“老东西”没兴趣,父母也不会要求读什么三百千千,倒是从舅舅那里搜罗到一本万年历,里面有完整刊载《增广贤文》,都是古来谚语的集合。这些句子当然不乏从名作中摘录演化而来,可是这样寻章摘句,反倒一股子腐烂味。初中学的最早的古文就是论语集锦,什么“有朋自远方来”之类的,说教意味太重,加深了我的厌恶。真正的引路人是《史记》,已经是高中了,这也是自己主动购买的第一部古籍,大概是学了课文《鸿门宴》,为作者的文辞折服,这部书上手之后便是难以释卷,当然对于那个阶段的学力来讲,要通读史记还是有困难的,所以常常是一知半解,又没有如今这样发达的工具,只得常常叨扰语文老师,所幸语文老师是极有耐心的,也鼓励我读这部书,这是一个幸运,多数的语文老师肯定会劝阻这样的行径,因为实在太消耗时间精力了。最难的一次,就是史记中刊载的司马相如的文章,不得不抄录下来给老师,老师在网上找了大量资料后给我作解答。当然,整个高中算是把史记读下来了,也不能说太精,粗略的啃下来了。
《史记》使我对古代文学产生了极其浓厚的兴趣,现在回忆起来,自己真的是明智的,纵观历史,《史记》都是文学上的至高成就之一了。
在此之后,我阅读了大量的古文学作品,通读过李杜的诗集,深陷文选之中,各代各家均有涉猎。
任何一个兴趣,当你隔着面纱看它时,你会有一种朦胧的憧憬,就像我最开始接触太白诗,我甚至不能明白“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的意思,只是这种语言风格让人震撼,让人快然。那个时候只是对一种朦胧的气息着迷。当你要开始深入去了解的时候,这种神秘感被揭开了,会有一个索然无味的瓶颈期。这个时候就尤其需要耐着性子了,再硬着头皮往里啃,那种着迷的感觉又回来了。李白的《大雅久不作》,表面看当然是符合太白一贯的流畅快然风格,细细去品,却又不只是流畅感让人清爽,反而有些凄怆,有些怜悯,有些惋惜。
读一首诗,或者一篇文章、一部小说,万不可寻章摘句。在学生时代,老师非常鼓励学生将作品中的名句摘录出来,很多人都有自己的名句本,用于作文时引用,显得旁征博引,会有加分。可是这样养成的阅读习惯却是非常糟糕的,有些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打算读一部作品,就要预先清空掉之前所听说过的所有导读评价,努力将之前的碎片信息清空,接受完整的新体验。汉朝大赋,这类文章免不了被后世批判什么过分铺排。我读六朝作品,又有大量的学者对六朝某些文学嗤之以鼻。如果信任这些评价,只会让自己错失一片片风景。
一部作品,有时候就像俊男美女一样,有些人有精心修饰的脸庞,穿着精美的衣物;有些人身材极佳,匀称标致;有些人动作优雅,举止动人;有些人擅长谈吐,总是聚会的核心……梁朝伟有着忧郁的眼神,高仓健处处透露着阳刚稳健之气,第一滴血中的兰博又有一种粗犷不羁的帅气,奥黛丽赫本有一种天真又知性的美丽……而有些人从骨子里到外观到谈吐,能够兼而有之。文章也是如此,“作者皆殊列,名声岂浪垂”。我们的文学,时间线约摸有三千年这么长了。能够做到骨力、辞藻、气息、格调……尽善尽美者,即便上百实在也不算多。
有些文章,如白云,如流水,顺畅丝滑。有些文章,沉郁顿挫,金声玉振。有些形式严整,无懈可击。有些自然散落,天然去雕饰。故而古人创作,有些人追求形式上的高度规律,于诗歌则演化为律诗,于文章则演化出四六骈文。有些人追求散落的美,文章则有古文运动,诗歌则有古体诗歌的延续。也有人试图融合形式与自然。
阅读一篇好的文章,读者自己不用心,是自己的损失,并非作者的损失。因为古来作者,实际上也没几个愿意讨好广大群众,即便文以载道的韩愈,也是常常佶屈聱牙的。司马迁"可为智者道, 难为俗人言也",刘禹锡“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那时候创作实际上是真正发自内心的时代,没有出版业,多数作者做文章只是副业,可以做到忠实自己的内心。通俗艺术的评判法则并不适用于诗歌、古文。这看起来挺残忍,简直是隔绝普罗大众,可事实就是如此。“知我者,二三子”。好的创作就是要进入到一个并不期望多数人去理解的阶段。这样才能忠实于自己的内心,而从内心感发出来的语言文字,才能有温度,才能饱满。
孟子说的“浩然之气”,司马迁说的“发愤而作”,韩愈“不平则鸣”“文以载道”……不管是何种文学创作动机,贵在充沛着理想与情感。韩愈掀起古文运动,到了明清八大家的文章成为主流,酸腐气却愈加浓厚,这不是韩愈的问题,韩愈有巨大的理想与抱负,文章蕴含着昂扬的斗志,后人学其结构,学其辞藻,可是骨力却学不到了。“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此言得之。
其实关于创作的问题,古来的人多多少少早就遭受过诘难了,他们早就给出了解答,只是我们觉得自己的想法新鲜。比如扬子云的《解难》:
雄以为经莫大于易,故作太玄。客有难玄大深,众人之不好也,雄解之,号曰解难。其辞曰:
客难扬子曰:「凡著书者,为众人之所好也。美味期乎合口,工声调于比耳,今吾子迺抗辞幽说,闳意眇指,独驰骋于有亡之际,而陶冶大炉,旁薄群生。历览者兹年矣,而殊不寤,亶费精神于此,而烦学者于彼。譬画者画于无形,弦者放于无声,殆不可乎?」
扬子曰:「俞。若夫闳言崇议,幽微之涂,盖难与览者同也。昔人有观象于天,视度于地,察法于人者,天丽且弥,地普而深,昔人之辞,乃玉乃金。彼岂好为艰难哉?势不得已也。独不见夫翠虬绛螭之将登虖天,必耸身于仓梧之渊;不阶浮云,翼疾风,虚举而上升,则不能撠胶葛,腾九闳。日月之经不千里,则不能烛六合,耀八纮;泰山之高不嶕峣,则不能浡滃云而散歊烝。是以宓牺氏之作易也,绵络天地,经以八卦,文王附六爻,孔子错其象而彖其辞,然后发天地之臧,定万物之基。典谟之篇,雅颂之声,不温纯深润,则不足以扬鸿烈而章缉熙。盖胥靡为宰,寂寞为尸;大味必淡,大音必希;大语叫叫,大道低回。是以声之眇者不可同于众人之耳,形之美者不可棍于世俗之目,辞之衍者不可齐于庸人之听。今夫弦者,高张急徽,追趋逐耆,则 者不期而附矣;试为之施咸池,揄六茎,发萧韶,咏九成,则莫有和也。是故钟期死,伯牙绝弦破琴而不肯与众鼓;獿人亡,则匠石辍斤而不敢妄斵。师旷之调钟,竢知音者之在后也;孔子作春秋,几君子之前睹也。老聃有遗言,贵知我者希,此非其操与!」
若只看了几篇,却言之凿凿看到的一定是精品,不流行说明不够好,那就是大谬大错了。殊不知坐井观天的寓言,就是为此发明的。若没有“贵知我者希”的决心,又哪里能创作出上乘的作品呢。
生有涯,而学无涯。这样的长篇大论,希望开阔大家的眼界。无论是否决心攻读更多的作品,知其浩瀚总是不会错的。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
2020年2月10日更新
这半个月去做村里的义工,除此之外深居简出,响应抗击疫情的号召。假期也一再续杯,现在江南回春,我且静坐书房,暖茶相陪,深夜更新。
唐代文学的不朽,不仅因诗有李杜,也因文有韩柳。如果说韩愈像太阳那般的炽热耀眼,那么柳宗元则如皓月一样幽邃而又明寒。那篇广为人知的《江雪》,甚至是我小学时候就读了的,那个时候就在想,这是怎样的人写就的?仿佛天地间没有一丝的温暖。柳宗元这个人,实在是不容易懂的,他的文章自然也不是容易品的。直到昨夜,冰雪一般的月亮挂在天空,大地夜如白昼,像染上了层层的白霜,一切纯净极了,我忽然想到,柳宗元不就像这夜色吗?他寒意逼人却又纯洁无比,他也明亮,他的明亮却给人一种幽秘感。
柳宗元较韩愈还小了几岁,少年发迹,锋芒毕露,在春风如意的时候他的人生就像六月遇飞雪一般,猝不及防进入严冬。从此谪居永州柳州,直至凋谢。就是在偏山僻水之间,他像掉落山崖却打通任督二脉的主角,练就了独特的文风,就像他说的:
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炳炳烺烺,务采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凡吾所陈,皆自谓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远乎?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于道不远矣。故吾每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未尝敢以昏气出之,惧其昧没而杂也;未尝敢以矜气作之,惧其偃蹇而骄也。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参之谷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着其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
他在创作视野上另辟蹊径,为平民作传,文笔如有神,将一个个普通却又不平凡的庶民留在文献之中。他的《童区寄传》,层层递进,引人深入,深得叙事妙法。
童区寄者,郴州荛牧儿也。行牧且荛,二豪贼劫持反接,布囊其口,去逾四十里之虚所卖之。寄伪儿啼,恐栗为儿恒状。贼易之,对饮酒醉。一人去为市,一人卧,植刃道上。童微伺其睡,以缚背刃,力下上,得绝,因取刃杀之。逃未及远,市者还,得童大骇。将杀之,童遽曰:「为两郎童,孰若为一郎童耶?彼不我恩也。郎诚见完与恩,无所不可。」市者良久计曰:「与其杀是童,孰若卖之;与其卖而分,孰若吾得专焉。幸而杀彼,甚善。」即藏其尸,持童抵主人所,愈束缚牢甚。夜半,童自转以缚即炉火,烧绝之,虽疮手勿惮,复取刃杀市者。因大号,一虚皆惊。童曰:「我区氏儿也,不当为童。贼二人得我,我幸皆杀之矣,愿以闻于官。」
作《梓人传》,又深得欲扬先抑之法,又衍生出一番议论,行文就像柔和了庄子孟子一样:
其后京兆尹将饰官署,余往过焉。委群材,会众工。或执斧斤,或执刀锯,皆环立向之。梓人左持引右执杖而中处焉。量栋宇之任,视木之能,举挥其杖曰:「斧!」彼执斧者奔而右;顾而指曰:「锯!」彼执锯者趋而左。俄而斤者斫,刀者削,皆视其色,俟其言,莫敢自断者。其不胜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愠焉。画宫于堵,盈尺而曲尽其制,计其毫厘而构大厦,无进退焉。既成,书于上栋,曰「某年某月某日某建」,则其姓字也。凡执用之工不在列。余圜视大骇,然后知其术之工大矣。
柳最为世人所推崇的文章,还是他的山水游记,动静相生,心神入于万化,纯净而悠扬。《始得西山宴游记》,沈德潜谓之“苍劲秀削,一归元化,人巧既尽,浑然天工矣。”
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其隟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梦。意有所极,梦亦同趣。觉而起,起而归;以为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华西亭,望西山,始指异之。遂命仆人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穷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遁隐。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塿为类。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故为之文以志。是岁,元和四年也。
他所游之初不是什么大江大河,没有巨浪奔腾,也没有巍峨崔嵬,由他的笔点过后,那些山水就像壁龙得睛,直入云端了。《袁家渴记》又是另一番风味:
由冉溪西南水行十里,山水之可取者五,莫若钻鉧潭。由溪口而西,陆行,可取者八九,莫若西山。由朝陽岩东南水行,至芜江 ,可取者三,莫若袁家渴。皆永中幽丽奇处也。
楚越之间方言,谓水之反流为“渴”。渴上与南馆高嶂合,下与百家濑合。其中重洲小溪,澄潭浅渚,间厕曲折,平者深墨,峻者沸白。舟行若穷,忽而无际。
有小山出水中,皆美石,上生青丛,冬夏常蔚然。其旁多岩词,其下多白砾,其树多枫柟石楠,樟柚,草则兰芷。又有奇卉,类合欢 而蔓生,轇轕水石。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蓊葧香气,冲涛旋濑,退贮溪谷,摇飃葳蕤,与时推移。其大都如此,余无以穷其状。
永之人未尝游焉,余得之不敢专焉,出而传于世。其地主袁氏。故以名焉。
在潇湘僻地,柳就像拾得了屈原遗落的绝世剑谱,在后世文人之中,最得骚体之神。屈原作《天问》,他便作《天对》以应之,当他做出《招海贾文》这样的文章来,分明是离骚有继者:
谘海贾兮,君胡以利易生而卒离其形?大海荡汩兮,颠倒日月。龙鱼倾侧兮,神怪隳突。沧茫无形兮,往来遽卒。阴阳开阖兮,氛雾滃渤。君不返兮逝恍惚。舟航轩昂兮,下上飘鼓。腾越峣嵲兮,万里一睹。卒入泓坳兮,视天若亩。奔螭出忭兮,翔鹏振舞。天吴九首兮,更笑迭怒。垂涎闪舌兮,挥霍旁午。君不返兮终为虏。黑齿栈龌鳞文肌,三角骈列耳离披。反齗义牙踔嵚崖,蛇首狶鬛虎豹皮。群没互出让邀嬉,臭腥百里雾而弥。君不返兮以充饥。弱水蓄缩,其下不极。投之必沉,负羽无力。鲸鲵疑畏,淫淫嶷嶷。君不返兮卒自贼。怪石森立涵重渊,高下迾置滔危颠,崩涛搜疏剡戈鋋。君不返兮砉沉额。其外大泊泙奫沦,终古回薄旋天垠,八方易位更错陈。君不返兮乱星辰。东极倾海流下属,混混超忽纷荡沃。殆而一跌兮沸入汤谷,舳舻霏靠解梢若木。君不返兮魂焉薄。海若啬货号风雷,巨鳌颔首丘山颓,猖狂震虩翻九垓。君不返兮糜以摧。
谘海贾兮,君胡乐出幽险而疾平夷?恟骇愁苦而以忘其归。上党易野恬以舒,蹈蹂厚土坚无虞。歧路脉布弥九区,出无入有百货俱。周游傲睨神自如,撞钟击鲜恣欢娱。君不返兮欲谁须。胶隔得圣捐盐鱼,范子去相安陶朱。吕氏行责南面孤,宏羊心计登谋漠。煮盐大冶九卿居,禄秩山委收国租。贤智走诺争下车,逍遥纵傲世所趋。君不返兮溢为愚。
谘海贾兮,贾尚不可为,而又海是图。死为险魄兮,生为贪夫。亦独何乐哉?归来兮,宁君躯。
子厚寒光逼人,一千多年后才有个绍兴人像他那般寒锐,他作《骂尸虫文》、《宥鸡蛇文》、《螭文》……分明就是横眉怒对千夫指,分明是黑夜当中与魑魅魍魉作战的尖刃:
来,尸虫!汝曷不自形其形?阴幽诡仄而寓乎人,以贼厥灵。膏肓是处兮,不择秽卑。潜觑默听兮,导人为非。冥持札牍兮,摇动祸机。卑陬拳缩兮,宅体险微。以曲为形,以邪为质。以仁为凶,以为吉。以淫谀诬为族类,以中正和平为罪疾。以通行直遂为颠蹶,以逆施反斗为安佚。谮下谩上,恒其心术。妒人之能,幸人之先。利昏伺睡,旁服窃出。走谗于帝,透入自屈。幂然无声,其意乃毕。求味己口,胡人之恤!彼修蛔恙心,短蛲穴胃。外搜疥病,下索疥痔。侵人肌肤,为己得味。世皆祸之,则惟汝类。良医刮杀,聚毒攻饵。旋死无余,乃行正气。汝虽巧能,未必为利。帝之聪明,宜好正直。宁悬嘉飨,答汝谗慝。叱付九关,贻虎豹食。下民舞蹈,荷帝之力。是则宜然,何利之得!速收汝之生,速灭汝之精。蓐收震怒,将敕雷霆。击汝邦都,糜烂纵横。俟帝之命,乃施于刑。群邪殄夷,大道显明。害气永革,厚人之生。岂不圣且神欤!
子厚最终也没能恢复年轻时期的风华,没能成就他的理想,成为了泥沙俱下时代的一个无用者,可是他却照见了人心,世间的牢笼百态,逃不出他的彀中。就像他取名的愚溪:
灌水之阳有溪焉,东流入于潇水。或曰:冉氏尝居也,故姓是溪为冉溪。或曰:可以染也,名之以其能,故谓之染溪。予以愚触罪,谪潇水上,爱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绝者家焉。古有愚公谷,今予家是溪,而名莫能定,土之居者犹齗齗然,不可以不更也,故更之为愚溪。
愚溪之上,买小丘为愚丘。自愚丘东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买居之,为愚泉。愚泉凡六穴,皆出山下平地,盖上出也。合流屈曲而南,为愚沟,遂负土累石,塞其隘,为愚池。愚池之东为愚堂,其南为愚亭。池之中为愚岛。嘉木异石错置,皆山水之奇者,以予故,咸以愚辱焉。
夫水,智者乐也。今是溪独见辱于愚,何哉?盖其流甚下,不可以溉灌;又峻急,多坻石,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浅狭,蛟龙不屑,不能兴云雨。无以利世,而适类于予,然则虽辱而愚之可也。宁武子「邦无道则愚」,智而为愚者也;颜子「终日不违如愚」,睿而为愚者也,皆不得为真愚。今予遭有道,而违于理,悖于事,故凡为愚者,莫我若也。夫然,则天下莫能争是溪,予得专而名焉。
溪虽莫利于世,而善鉴万类,清莹秀澈,锵鸣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乐而不能去也。予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自慰,漱涤万物,牢笼百态,而无所避之。以愚辞歌愚溪,则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超鸿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于是作《八愚诗》,纪于溪石上。
不是月亮让长夜寒冷,而是在凄冷的寒夜中,月色带给我们仅有的光亮,子厚就是这光亮,没有这光,岂不是既黑且寒了吗?
2020年2月18日更新
因疫情方炽,迟迟不能复工,有时间能够做一些整理。之前评论有许多读者追问我什么文章可以进入一等上,我梳理了一番先秦至唐代的文章,认为最少如下文章是一等一的,这也可以看作是我的古文选集,名单不分先后排名,之后还会完善,进行增删改:
先秦及秦:
《九辩》宋玉
《风赋》宋玉
《天论》荀子
《劝学》荀子
《赋》荀子
《逍遥游》庄子
《齐物论》庄子
《齐桓晋文之事章》孟子
《天时不如地利》孟子
《舜发于畎亩之中》孟子
《烛之武退秦师》左丘明
《宫之奇谏假道》左丘明
《曹刿论战》左丘明
《谋攻》孙武
《孤愤》韩非
《难一》韩非
《喻老》韩非
《谏逐客书》李斯
汉代:
《过秦论》贾谊
《治安策》贾谊
《报任安书》司马迁
《项羽本纪》司马迁
《魏公子列传》司马迁
《淮阴侯列传》司马迁
《论贵粟疏》晁错
《狱中上梁王书》邹阳
《子虚赋》司马相如
《上林赋》司马相如
《答客难》东方朔
《七发》枚乘
《解嘲》扬雄
《逐贫赋》扬雄
《北征赋》班彪
《两都赋》班固
《封燕然山铭并序》班固
《二京赋》张衡
《登楼赋》王粲
《述行赋》蔡邕
六朝
《出师表》诸葛亮
《陈情表》李密
《桃花源记》陶渊明
《自祭文》陶渊明
《哀江南赋》庾信
《秋兴赋》潘岳
《豪士赋》陆机
《琴赋》嵇康
《芜城赋》鲍照
《登大雷岸与妹书》鲍照
《洛神赋》曹植
《与山巨源绝交书》嵇康
《大人先生传》阮籍
《海赋》木华
《月赋》谢庄
《别赋》江淹
《小园赋》庾信
《与阳休之书》祖鸿勋
《北山移文》孔稚圭
《思旧赋》向秀
《游天台山赋》孙绰
《文赋》陆机
《雪赋》谢惠连
《与陈伯之书》丘迟
《在北齐与杨仆射书》徐陵
《答谢中书书》陶弘景
隋唐
《十渐不克终疏》魏征
《封建论》柳宗元
《愚溪诗序》柳宗元
《始得西山宴游记》柳宗元
《袁家渴记》柳宗元
《捕蛇者说》柳宗元
《段太尉逸事状》柳宗元
《进学解》韩愈
《师说》韩愈
《张中丞传后叙》韩愈
《马说》韩愈
《送孟东野序》韩愈
《与元九书》白居易
《吊古战场文》李华
《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李白
……
2020年2月19日更新
本次更新我打算阐述一下骈文、散文、古文的关系。
在很多人的认知力,骈文几乎就等于四六文,特别是学生时代的教育里,甚至将前四后六,或前六后四的句式看作是骈文的特点。并非如此。所谓骈文,其实就是对偶在文章中的广泛运用,之后逐渐发展为全篇或文章多数时候都在对偶,格式逐渐严整化,就形成了骈文。
关于骈文的认识,应该重点读一读两本选集,一本是《骈体文钞》,一本是《骈文类纂》。《骈体文钞》的作者李兆洛,对姚鼐重古文轻骈文的做法不满,有意分庭抗礼。《骈体文钞》中收录了《过秦论》,而姚鼐的《古文辞类纂》开篇便是《过秦论》。后者显然认为过秦论不是骈文,而前者认为过秦论也是骈体。李兆洛不但认为《过秦论》是骈文,他认为《报任安书》也是骈文,而这两篇恰恰都是后世古文学者严重的古文楷模之作。
其实姚鼐为代表的古文学者,对于先秦、汉代文章笼统的划分到古文中,实在是不妥的,因为彼时骈散并没有明确的分野,这也是李兆洛将过秦论、出师表、报任安书诸篇纳入骈文选本的理由。无论骈文或散文,六朝及以前的作者,往往都能自如运用到同一篇作品。《出师表》就不乏骈句:
“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
“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
“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
“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
而荀子、李斯等作者都熟练的大量使用骈俪句于文章之中。这种骈俪的运用,到了六朝越发的精进严整,因此逐渐形成了后世眼中的骈文。这种句式与赋文创作高度结合,就形成了华美且有声韵的文章。到了唐代,目睹南朝腐朽衰败,这种文章创作逐渐被一些学者所抨击。他们便割裂骈文与古文,学习后者,抨击前者。这样的反弹在当时是大有益处的。只是韩愈为代表的所谓古文继承者们没料到,当他们在文章在北宋中期之后开始成为楷模,后世效仿者如过江之鲫时,也成为了文学创作的桎梏。并不是骈体或散体的问题,任何一种文为官方采纳后,都会产生许许多多拙劣的模仿者,科举制度下,按照一定的套路写作是比较稳妥的。是以无论骈文或是古文,都会在后世产生腐臭味,不是文体的问题,而是创作者不行了。
欧阳修是古文、骈文之争逆转的关键人物,在欧阳修之前,韩柳代表的古文并没有形成风尚,韩愈没有动摇唐代的骈文规模,他的文章在唐代远不及白居易流行。而欧阳修逆转了一切,宋代六大家纷至沓来。官方文体遂宣告易主。比较可惜的是欧阳修之后对骈文的打压,让文章创作也窄化了。这里说远了。
脉络一旦清楚,就能知道哪些文章可以看做是骈文,哪些是骈散结合的文章,哪些是散文,如今我们把这些文章统一称为“古文”,是比较适宜的,韩愈主张的“古文”,也并不一定全然把骈句杜绝在外,相反,韩愈自己的创作也常常借助排偶加强声势。即便不像李兆洛那样极端,骈文的范围也是相当广泛的。
江淹的《别赋》: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况秦吴兮绝国,复燕宋兮千里。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风兮暂起。是以行子肠断,百感凄恻。风萧萧而异响,云漫漫而奇色。舟凝滞于水滨,车逶迟于山侧。棹容与而讵前,马寒鸣而不息。掩金觞而谁御,横玉柱而沾轼。居人愁卧,怳若有亡。日下壁而沉彩,月上轩而飞光。见红兰之受露,望青楸之离霜。巡层楹而空掩,抚锦幕而虚凉。知离梦之踯躅,意别魂之飞扬。故别虽一绪,事乃万族。
潘岳的《秋兴赋》:
四时忽其代序兮,万物纷以回薄。览花莳之时育兮,察盛衰之所托。感冬索而春敷兮,嗟夏茂而秋落。虽末士之荣悴兮,伊人情之美恶。善乎宋玉之言曰:“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憀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送将归。”夫送归怀慕徒之恋兮,远行有羇旅之愤。临川感流以叹逝兮,登山怀远而悼近。彼四戚之疚心兮,遭一涂而难忍。嗟秋日之可哀兮,谅无愁而不尽。野有归燕,隰有翔隼。游氛朝兴,槁叶夕殒。
谢庄的《月赋》:
若夫气霁地表,云敛天末。洞庭始波,木叶微脱。菊散芳于山椒,雁流哀于江濑。升清质之悠悠,降澄辉之蔼蔼。列宿掩缛,长河韬映。柔只雪凝,圆灵水镜。连观霜缟,周除冰净。君王迺猒晨欢,乐宵宴。收妙舞,弛清县。去烛房,即月殿。芳酒登,鸣琴荐。
若迺凉夜自凄,风篁成韵。亲懿莫从,羇孤递进。聆皋禽之夕闻,听朔管之秋引。于是弦桐练响,音容选和。徘徊房露,惆怅阳阿。声林虚籁,沦池灭波。情纡轸其何托,愬皓月而长歌。
鲍照的《芜城赋》:
崩榛塞路,峥嵘古馗。白杨早落,塞草前衰。棱棱霜气,蔌蔌风威。孤蓬自振,惊砂坐飞。灌莽杳而无际,丛薄纷其相依。通池既已夷,峻隅又已颓。直视千里外,唯见起黄埃。凝思寂听,心伤已摧。
沈约的《丽人赋》:
狭邪才女,铜街丽人。亭亭似月,嬿婉如春。凝情待价,思尚衣巾。芳逾散麝,色茂开莲。陆离羽佩,杂错花钿。响罗衣而不进,隐明灯而未前。中步檐而一息,顺长廊而回归。池翻荷而纳影,风动竹而吹衣。薄暮延伫,宵分乃至。出暗入光,含羞隐媚。垂罗曳锦,鸣瑶动翠。来脱薄妆,去留余腻。沾粉委露,理鬓清渠。落花入领,微风动裾。
祖鸿勋《与阳休之书》:
吾比以家贫亲老,时还故郡。在本县之西界,有雕山焉。其处闲远,水石清丽,高岩四匝,良田数顷。家先有野舍于斯,而遭乱荒废,今复经始。即石成基,凭林起栋。萝生映宇,泉流绕阶,月松风草,缘庭绮合;日华云实,旁沼星罗。檐下流烟,共霄气而舒卷;园中桃李,杂松柏而葱茜。时一牵裳涉涧,负杖登峰,心悠悠以孤上,身飘飘而将逝,杳然不复自知在天地间矣。
若此者久之,乃还所住。孤坐危石,抚琴对水;独咏山阿,举酒望月。听风声以兴思,闻鹤唳以动怀。企庄生之逍遥,慕尚子之清旷。首戴萌蒲,身衣縕襏。出艺梁稻,归奉兹亲。缓步当车,无事为贵。斯已适矣。岂必抚麈哉!
孔稚圭《北山移文》:
夫以耿介拔俗之标,萧洒出尘之想。度白雪以方洁,干青云而直上,吾方知之矣。若其亭亭物表,皎皎霞外,芥千金而不眄,屣万乘其如脱。闻凤吹于洛浦,值薪歌于延濑。固亦有焉。岂其终始参差,苍黄翻覆,泪翟子之悲,恸朱公之哭。乍回迹以心染,或先贞而后黩,何其谬哉!呜呼,尚生不存,仲氏既往,山阿寂寥,千载谁赏?
庾信《春赋》:
宜春苑中春已归,披香殿里作春衣,新年鸟声千种啭,二月杨花满路飞。河阳一县并是花,金谷从来满园树。一丛香草足碍人,数尺游丝即横路。开上林而竞入,拥河桥而争渡。
出丽华之金屋,下飞燕之兰宫。钗朵多而讶重,髻鬟高而畏风,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影来池里,花落衫中。苔始绿而藏鱼,麦才青而覆雉。吹箫弄玉之台,鸣珮凌波之水。移戚里而家富,入新丰而酒美。石榴聊泛,蒲桃酦醅。芙蓉玉碗,莲子金杯,新芽竹笋,细核杨梅。绿珠捧琴至,文君送酒来。
以上文章都是骈文,构筑了一个华美的文学时代。骈文至六朝已是登峰造极,唐代虽创作规模更大,却也难以逾越了。《滕王阁序》在唐代固然是优秀的骈文,有六朝骈文在先,《滕王阁序》于骈文一体中也是不能争头筹的。以管可以窥天乎?
2020年2月21日更新
最近我看了一下其他的回答,发现即便高赞回答里,也有一些比较明显的o错误。这里谈一下许多关于《滕王阁序》的错误认知。
1、滕王阁序创作的花边故事
滕王阁序的背后,流传着一个精彩的故事。故事中王勃作为一个闯入他人精心安排的宴会的“锋芒”才子,为都督阎公由恨转爱。这样的故事有助于滕王阁序的传播,也为滕王阁这个著名景点留下了动人的佳话。到了明代,大才子冯梦龙将这个故事演化为“马当神风送滕王阁”,三言二拍在民间享有极大地流行,故而这样的故事几乎成了妇孺皆知的佳话。其实这个故事与编排在李白、苏轼身上的诸多传说一样,经不起推敲,也无从考证。
这个故事目前能够考证最早的出处,当属《唐摭言》,这本五代时期的花边故事集合,记录了许多荒诞不羁的才子佳话。王勃的这篇故事记录在《以其人不称才试而后惊》的条目下,这个篇章如其名,几个故事都是如出一辙:
韩文公、皇甫补阙见李长吉时,年七岁。二公不之信,因而试《高轩过》一篇。
蒋凝,咸通中词赋绝伦,随计涂次汉南,谒相国徐公。公见其人么么,不信有其才,因试《岘山怀古》一篇。凝于客位赋成,公大奇之。
令狐文公镇三峰,时及秋赋,特置五场试。第一场,杂文;第二场,试歌篇;第三场,表檄。先是卢弘正一人就试,来者皆栗缩而退。马植以将家子来求荐,文公与従事皆鄙之,专令人伺其词句。既而试《登山采珠赋》。曰:「文豹且异于骊龙,采斯疏矣;白石又殊于老蚌,剖莫得之。」众皆大惊,遂夺弘正解元矣。
黎逢气貌山野,及第年,初场后至,便于帘前设席。主司异之,诮其生疏,必谓文词称是;专令人伺之,句句来报。初闻云:「何人徘徊?」曰:「亦是常言。」既而将及数联,莫不惊叹,遂擢为状元。
王勃着《滕王阁序》,时年十四。都督阎公不之信,勃虽在座,而阎公意属子婿孟学士者为之,已宿构矣。及以纸笔巡让宾客,勃不辞让。公大怒,拂衣而起;专令人伺其下笔。第一报云:「南昌故郡,洪都新府;」公曰:「亦是老先生常谈!」又报云:「星分翼轸,地接衡庐。」公闻之,沉吟不言。又云:「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公矍然而起曰:「此真天才,当垂不朽矣!」遂亟请宴所,极欢而罢。
论曰:《书》云:「人无常师,主善为师。」于戏!近世浮薄,率皆贵彼生知,耻乎下学;室晌蜀者,先怀愧色;探微赜奥者,翻阳沉流。风教颓圮,莫甚于此!由是李华自曰:「师于茂挺;」李翱亦曰:「请益退之。」于时,名遂功成。才高位显,务乎矫俗,以遏崩波;盛则盛矣,方之缪公以小吏一言,北面而师之者,可谓旷古一人而已!有若考核词艺之臧否,振举后生之行藏,非惟立贤,所谓报国。噫!今之论者,信侥幸之贼欤!
很可惜这样的故事丝毫经不起推敲。从故事记载来看,《滕王阁序》不可能是14岁少年所作。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不难看出,这分明是遭遇贬谪不得意之语,14岁的少年是不可能有这种心境的。其次,这个故事中,王勃就像一个名气不大的坐中客。实际上王勃作此序年龄,拒前人考证当为25岁,彼时的王勃早已名满天下,连沛王李贤都请王勃作文,来到南昌这种偏远之地,地方官惊叹还来不及,哪里可能不信王勃能够作序,甚至让自己的女婿班门弄斧呢。
并且,这个故事的出处《唐摭言》本身就不值得作为史料来看待,不过是《世说新语》一般的故事汇。同时期的《旧唐书》就没有记录这个故事,而王勃同时期的的杨炯,在为王勃作序时,也没提到此事,这样富有传奇色彩的事件,若是真的,杨炯断不会缺漏。而《新唐书》采纳了晚唐五代许多类似《唐摭言》这样的故事汇作为来源,王勃此事也被照搬其中,类似的还有李白的救郭子仪故事,旧唐书不载,新唐书则不加考虑采用。
无论如何,王勃打破都督阎公一番安排这桩故事,断无真实的可能。
2、许多回答所谓的重修滕王阁是怕《滕王阁序》没有依附
这种说法更是荒诞不经。滕王阁历次重修都有记文,现存的还有不少。足以推翻这种煽情的想法。
首先,唐宪宗元和十五年重修,韩愈受邀作《新修滕王阁记》,这也是为在滕王阁留下文章的最知名文学家了。在这篇记文当中,韩愈确实提到了王勃所作的滕王阁序,然却用这样的说法提到“及得三王所为序、赋、记等,壮其文辞,益欲往一观而读之,以忘吾忧;”韩愈看过三篇关于滕王阁的文章,在这里并列提到,并没有突出滕王阁序。而这次重修也不是冲着王勃的滕王阁序去的,是因御史中丞王仲舒来江西视察,在滕王阁宴请地方官员,王仲舒之前在江西为官,曾经在滕王阁留下文章,参与宴会的官员看到滕王阁已经有破败象,是以提出重修。事件始末交代的很清楚。
第二,唐宣宗大中年间,再次重修。这次韦悫写了《重修滕王阁记》,同样没有提到王勃及《滕王阁序》,当时滕王阁遭遇火灾重修。
第三,宋代的重建,范致虚作《重建滕王阁记》,这次重建不但不是冲着王勃的序,反而引出一番议论,以往都在阁子当中重点突出王勃的序文,这次重修后,将韩愈的《新修滕王阁记》置于正中。
可见重修此楼是为了怀念《滕王阁序》一说实乃荒诞不经。翻修、重修胜景,这都是地方官通常爱做的文章,以凸显政通人和罢了。同样是唐代的建筑,同样在南昌的绳金塔,也是多次重建,又是为了什么呢?可见将文章与重建动机挂上钩经不起推敲。
3、何所谓用六朝骈体而无六朝之病呢?
站在韩愈这种人眼里,自然六朝文章是有病的。但是站在我们现代来讲,妄自贬低六朝文章,实在也不是可取之处。实际上六朝文章高度也不是我们能够随意贬斥,特别是没有韩愈才华,最好还是谦虚些好。并且,《滕王阁序》在欧阳修眼里,也是有病的。可见这个有病无病,妄加评论实在不妥当。六朝文章是我国历史上的一座宝库,纷繁多姿,鲁迅称之为“文学的自觉时代”。我等后人不应当过分的执着于古文骈文之争,古人在争论当中创作出色味各异的好文章,他们只有理念的区别。所谓有病无病实在也不是我们应该一杆子打死的,这不是一个现代视角应该作的评论。特别是面对六朝骈文这么大的体量时,难道鲍照与庾信的骈文真的就能视为同类了?他们也是“作者皆殊列”啊。那么爱引用杜工部的诗,岂能不知《戏为六绝句》开篇便是: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
今人嗤点流传赋,不觉前贤畏后生。
未完待续……
下面有朋友询问有什么古文入门书籍可以推荐,这里根据自身的经历推荐两本吧:
1、《古文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陈振鹏、章培恒等编
收集先秦到清代的古文名家268位共计568篇文章,篇篇都是杰作,选文周到。同时上百位近现代学者撰写鉴赏评论,可以说是从入门到精通的必备法门。
2、《历代辞赋鉴赏辞典》,商务印书馆出版,霍旭东主编
选文从战国至近代,囊括200多位作者,300多篇文章。同样有上百位学者撰写评鉴,是了解辞赋文章的经典之作。
3、《周振甫讲古代文论》,周振甫著。系统的指导下学习古文。
周振甫讲古代文论
以上三本是我认为从入门角度应该优先去读。